此次入内地,收得一批锡铁兵器,需尽速运往阎王寨,因此,漕帮众人下船补足民生用品,停留半日便继续乘船而下。
但容灿却上不了船。
在四川云阳与金鞭霞袖交手之时,他赤手空拳抓握对方长鞭,当下微觉掌心刺麻,未有多想,待入夜,身躯竟开始发烫,曾紧握金鞭的右手掌心浮肿淤黑,分明是中毒迹象。
滇门擅使毒,天下皆知。於自身兵器上涂毒,原为江湖人士所不齿,但滇门行事作风向来随心所欲,视武林道德为无物,与之交手,容灿尚不知对方来历,见她身著苗族衣饰,亦要自己提高警觉,未料及那毒无色无味,入肤无痛无感,稍觉刺麻时已深植血肉之中。
洞庭湖上,支流分杂,一只小舟划入偏僻水域,撑篙之人如识途老马般在愈趋狭浅的水面上缓行,过了两岸垂杨,一处以竹搭建的庭阁展现在前。
舟上,手摇书处的白衣男子静静开口:「五哥已得知消息,正由东北赶来,这临水竹阁极是偏僻,别具清雅韵味,三哥可趁此好生休养。」他撩开拂至颊边的黑发,朝掌舟的少年微笑,「眠风留此为你打点一切,大船上的弟兄有张胡子和青天月领著,待此安顿好,我也会前去与之会合,三哥毋需挂心。」
峻容依旧,眉心泛黑,两日来的毒素侵袭,容灿目光炯然有神,脸色却难掩灰败。「这点伤碍不了事的,我可运功自行逼出毒素,何需让星魂赶来?」他话中之人便是阎王寨结义兄弟中排行老五的李星魂,精通医术,江湖上有个响当当的名号,人称「回春手」。
「此毒甚是怪奇,三哥虽可自行逼出,但必定大伤元气,五哥那匹宝马可日行千里,明晚准能抵达两湖,他一到,这点毒还作得了怪吗?你就在竹阁静心等待,岂不甚好?」
以往,船务皆是由容灿全程指挥,但这次意外来得突然,他不将毒伤放在眼里,仍要领著众人顺流而下,最後是让船上弟兄「冷言冷语」地赶下来——
说他受了伤还随船而下,这个不能做,那个也帮不上忙,比一颗胖白馒头还不如,馒头还可以拿来填肚子,而他只会浪费船粮。
又说他受了伤武功徒留招式、内力十去七八,若半途遇上什么状况,危急时刻,旁人还得费心照料。
还说他受了伤面容灰败、面黄肌瘦、面无人色,瞧了让人心烦。
一堆荒谬的说词,然後是青天月和张胡子连手夹攻,他终是被丢下大船。
容灿自是清楚一干弟兄的用意,可心中也暗自思量,待伤痊愈,正是他重立威信之时,要痛揍每个对他「冷言冷语」的人,这群家伙敢如此待他,当真生活过得太安逸,太久没见他发飙了。
小舟抵到岸边,宋玉郎收起扇子率先跃出,身形潇洒地落在竹阁廊下,容灿与眠风跟在後头,这动作之於容灿本是雕虫小技,但此刻提气跃动时,胸口竟觉一阵紧窒,险些难以呼吸。
「三哥!小心!」
「灿爷——」
宋玉郎与眠风双双扶住步伐虚浮的人,脸有忧色。
「我没事,不必惊慌。」待晕眩感觉消失,容灿苦笑了笑。
眠风见状,义愤填膺地道:「这个金鞭霞袖真是坏透了,怎么说咱们也阴错阳差地帮了她的忙,为了她,还莫名其妙同玄风堂结下梁子,她强夺咱们的火药也就算了,竟对灿爷下毒,简直是、简直是恩将仇报嘛!」年轻的脸庞气得红通通的。
容灿忽地朗声大笑,拍拍少年头顶,「咱们向来有仇报仇、以牙还牙,你莫要忘记。」
毒素未能拆损他的精神,笑音歇止,嘴角仍淡淡上扬,似是有所思量。
☆☆☆
宋玉郎本待明日再走,无奈容灿挂心大船上的那批兵器,要顾及漕帮众弟兄的安全、以及兵器可否顺利抵达阎王寨。为此,他催促宋玉郎尽速起程,与船上弟兄会合。
白日,眠风撑舟送宋玉郎出去,顺道买足粮食用品,回来後又张罗了一顿晚饭,容灿瞧他著实累了,早早要他休息,眠风还想打著精神,偏偏呵欠连连,终於在竹阁後头的小轩睡下了。
时序正值夏末,入夜後的竹阁蛙鸣虫吟,舒爽的风由水面送来,夹带林间土壤的草腥味,扫除所有燥意。
容灿选择临水的一间轩房住下,曲肱而枕半卧在躺椅上,由拉起竹帏的窗子望去,一轮明月悬於夜空,月光皎洁,倒映在水面上摇曳生姿。
此景此际,最适於以美酒邀月,与知己畅谈,可惜竹阁中没有备酒,伴在身边仅是自己的黑影,如今是要辜负这良辰美景了。
容灿自嘲苦笑,合眼入眠,虫声唧唧,他下意识侧耳倾听——
刚开始是模模糊糊、断断续续的,不像是歌,又好像是歌,如叹息、如男女交合时的呻吟,听在耳里,心血不由得沸腾。忽而音调一转,似远若近,似真若假,浓腻中别有清柔转合,呢喃中宛如梦境。
瞬间,一张狡狯面容闪过脑海。
睁开双眼,容灿猛地由躺椅上坐起,未加外衣,人已赶至竹阁檐廊之下。
女子坐在廊边,她的勾角花鞋随意丢著,一双赤足浸在水中轻轻撩拨,如脂的月光镶在毫无遮掩的小腿肚上,蜜般的肌肤泛著柔光,似能掐出水来。
这一瞬间,容灿有些恍神,胸部彷佛受到重捶,他抚了抚心口保深呼吸,记起自己体内毒素未愈,更记起罪魁祸首便在眼前。
「我把你吵啦?」她侧过娇颜,对住他笑,双足仍打著水波。「我在唱歌,很喜欢唱歌,我可以一曲接著一曲唱下去,唱到太阳出来了为止。」
她的歌是苗族曲调,也可能融合其他各部族,音调浓腻无方,应是情人之间的对答呢喃,容灿听在耳中虽无一字可辨,但就歌声之温柔委婉,亦能猜测得出。
情歌——容灿想箸,心头不禁一荡,随即又思及首次相遇,她大胆的言语与媚态,登时反感又升,不知她的情歌为多少男子唱过。
「你来这里做什麽?」他斜倚门边,沉声问。
「我来瞧你死透了没。」她的眼如同天边明亮的星辰,在夜色中晶莹闪烁,带著点愉悦,带著点顽皮。「别谈这个了,瞧,我带了好酒来呢,既然武艺胜不了你,我同你比酒量、比酒胆。」她武艺略逊一筹,却是虽败犹胜。
容灿瞥了眼她身边的小酒瓮,没有任何动作,仅是深深地瞧著她,月脂在他身上形成另一种效果,阴郁的,难辨的,有种评估的意味。
「怕我下毒?」她直言询问,接著抿唇嫣然,手起手落「咚」地一声戳破酒瓮封口,舒凉的风送来醇厚的酒香。「我先喝为敬啦。祝你……祝你……嗯……」她双手捧著酒,歪著头颅顿了顿,「祝你身体强健、精神旺好。」接著咯咯一笑,扬头饮了好大一口。
听不出她是真心诚意,抑或暗藏讽刺,她边用霞袖拭净唇边酒汁,一面将酒瓮递给容灿,小脸闪著热烈而挑衅的神情。
挑了挑眉,容灿步近廊边盘腿坐下,单手接过她送上的酒,轻轻摇晃,让里头的酒将香味提出,他合眼嗅著,目光陡地锐利——
「蛇酒。」
「是。」那挑衅的神情更深了,还件著颊边两朵笑窝。「这里头泡著青竹丝、珊瑚红、赤炼焰,你不敢喝便放下吧。」
她眼眸转向水面月影,莲足划著水,幽幽地说:「天下英雄何其多,敢同我畅饮这瓮酒的又有几个?」
闻此一言,胸口陡热,可能是女子脸上乍现的落寞,也可能是她略带嘲弄的言语,容灿被激将了起来,二话不说便提瓮大饮,那酒劲又辛又辣,比他以往饮过的酒还要烈上三分,几要烧伤舌喉。勉强地咽下第一口,漫在齿腔的竟是前所未有的甘醇,他「咦」地一声,又接连喝下三口,却是厚醇无端,熏人欲醉。
舒畅地呼出气息,他抬起头,与女子的视线接个正著,他双目教酒气薰染了,竟觉女子貌美如花的容颜一闪羞涩,两道眸光如夏夜的风,这般清柔。
这妖女懂得羞涩?!是自己眼花了吧?容灿甩了甩头,将奇怪的影像抛开。他将酒瓮放在地上推向她,身子往後头的竹柱一靠,静静启口。
「你抢走的竹筒浸了水,里头的玩意起不了作用了,是也不是?你出现在此,为的也是这个。」
那日她东西得手翻身入江,竹筒非完全密封,她也未做防备,水自然由竹筒缝间渗进,火药一旦潮湿,唯有报废。
「你没个记性,不是抢,我用银环同你换的。」她辩得从容,喝了口酒又推向容灿。
容灿冷笑了一声,显然难以苟同这样的说法。「相传金鞭霞袖机智聪颖、貌美如花,原来只不过是个诡计多端又蛮不讲理的女子。」
「你知道我是谁啦?」她也不同他生气,小手习惯性玩著单边的银环耳饰,侧望住男子,眼波流转。「我的汉姓是沐,三点水加一个树木的木宇,汉名唤作沐滟生。我底下还有个小妹,名叫沐澜思,她双刃使得很俊呢,阿爹说她筋骨奇佳,将来武术造诣肯定远胜於我……呵呵,我是打不赢你,但有朝一日阿妹会替我扳回一城的,你且等著。」
她自报姓名,礼尚往来的,容灿也该将名字告之,但一个没问,一个不愿说。
拿来酒瓮,容灿又是一饮,只觉酒愈饮会顺喉,肚腹热烘烘,思及方才独处屋中,无酒无伴辜负美景良辰,而今酒是有了,伴在身旁的虽是红颜,却非知己……呵呵,说是仇敌亦不为过吧。他想著,嘴角牵动,暗暗嘲弄。
沐滟生替亲妹向他下战帖,容灿嗤了声不去理会,语气持平,「你若是想探查什么,来此是白费心机,这竹阁空空荡荡,没一样是你要的。」
「你又知道我要什么了?」她眸光晶莹,微偏著螓首,头巾上垂荡的珠翠相互撞击,声音清清脆脆,在这夏末之夜中更添清朗风情。而蜜般的双足将水面勾出许许多多的涟漪,水滴沾在她的小腿肚上,剔透中带著温润。
容灿眉心皱折,忍不住斥道:「自古男女有别,授受不亲,一个姑娘家不该在男子面前裸露躯体,你这般模样,如此不懂庄重,尚有何名节可言?」
「你们汉人的规矩真多,汉家姑娘最最可怜了,这样不成,那样也不成,只会躲在房里绣花绣鸟,没半点主张。还是苗族开化一些,我们的族人热爱自由,何需在意旁人的想法,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想喝酒就喝个痛快,想玩水就玩个尽兴。」说著,一只莲足朝他猛踢水,登时水花大溅,容灿满身满脸全湿了。
「你!」他喝了一声,双目怒瞪。
「我怎么了?」
见她要故技重施,容灿反应迅速,长腿踢向她膝後穴位。
沐滟生见势甚快,右足拐带躲避对方攻击,招式未老,左足已扬起水花,容灿避无可避,水珠溅上峻颜的同时,未受伤的手已扣住那只作怪的赤足。
「胡闹!」他低声斥责。
左足在他的掌心,沐滟生双手撑著地保持平衡,她踢了踢想要挣开,却见男子的目光深邃地盯住自己。
「你待要如何?」她脸蛋蓦地发烫,面容微垂,不愿月光泄漏羞涩的心绪。「我同你玩的,你、你抓痛人家了,快放开啦!」
容灿初时只想制住她胡闹的举动,意无别念,这时一只秀足握在掌心,与自己粗糙的肌肤相摩蹭,一时间心中起了异样感觉。他陡地松开手,彷佛她的裸足会烫伤人似的。
缩回脚,沐滟生这回倒是乖乖套上勾角花鞋,以往她赤裸双足戏水从不觉有何不妥,但此刻在他注视之下,他眼瞳中闪烁的火焰,手掌上奇异的触感……她不知自个儿怎么了,心不曾跳得这麽快。
假咳了咳,容灿打破这凝著的一刻,重拾之前的话题。
「我的确不知你要什么,但这里绝无你要的东西。」
「那可难说。」她稳下心思,恢复又娇又媚的神情,将刚刚乍生的小女儿心态抛得远远的。「你说中了一件事,我确实是想弄懂那竹筒里的东西,白日见你的小厮落了单,本想扣住他问个明白,又见他鬼鬼祟祟的模样,在这河道拐右转左的,呵呵……一路跟来,没料及竟找到你了。」
「暗地跟踪他人,鬼鬼祟祟的是你自己吧!」容灿嘲讽地道。
「唉……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也不同你生气。」她忽地掉过头,正面望住他,月华柔软地洒在她身上,她继而又开口,连声音亦是柔柔软软,「好不好你把竹筒的事告诉我吧?那东西打哪儿来的?怎么做成的?我问过它的味道,该是硝石一类的东西,可光是硝石绝无那般强大的力量,你们自有产出的地方吗?」
容灿一怔,忽地放声大笑。「凭什么我该告诉你?你也太自以为是了。」他说得极是冷淡,与她温柔的声调形成强烈对比。
「你说与我知,我的目的便完成一半,你不说,我很苦恼的……」唇角噙著温婉笑花,她眨了眨明眸,幽然又道:「真是如此,我只得让你吃些苦头,有些手段很是难受,却也逼不得已。」
对她话中之意,容灿只觉荒谬,正欲张嘴说话,猛地,一股疼痛毫无预警直刺心坎,他闷哼一声,捂住胸口,喉间兴起怪异的感觉,甜味漫将上来,两口血跟著呕了出来,血色暗红,略有腥臭之味。
「酒有毒。」他咬紧牙关,目光凌厉如箭。
「本来就是毒酒,你明知道的。」她说得无辜,主动握住容灿淤黑的右掌,观看了会儿,然後在伤处微微施力,「这样……有感觉吗?会不会痛?」
可能是蛇酒加重毒素运转,原本仅是刺麻的伤处经她一掐,似乎每根神经、最最细微的神经都须受到极致的痛楚,那种痛是没来由的,整个心脏紧缩再紧缩,将痛传遍四肢百骸。
容灿深吸著气,绝不喊痛,牙龈已咬得渗出血来,视线一瞬也不瞬地睖瞪住女子,一字字、恶狠狠地问:「这便是你的手段吗?」
一只衣袖,霞般的花纹,为他拭净嘴角的血污,怜惜低语,彷若催眠。
「我知道很痛,那也是没有办法的……竹筒之物你还没对我说明白呢……你愿意告诉我吗?」
「作、梦——」痛,彻心扉。即便如此,这肉体的折磨是无法使容灿屈服的。
他忽而哈哈大笑,甩开在自己唇边轻触的斑斓衣袖。
「你愈想知道,我愈是不告诉你,今日落在你这妖女手中,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你最好别教我活过此劫,要不,就算你躲在天涯海角,我也会将你找到,把我身上的痛楚加倍奉还。」
「唉……不说便不说,你何需逞能。」沐滟生幽幽叹息,手上不断加劲,她折磨人时,脸庞始终是温温柔柔,语调亦不扬不躁。「你总爱生气,动不动就冷著一张脸,你长得这般好看,该要多笑才是,像我这样不是很好嘛?你对我凶,我总是笑著,不同你发脾气的。」是的,她总是笑著,单纯的笑容下心思已千回百转,就算出手伤人,亦是一脸无辜。
容灿额上冒出豆大冷汗,右手受制,他隐忍住痛,将残存的内劲凝於左手指尖,突地上身扑近,迅雷不及掩耳出手攻击,一招锁喉扣逼至沐滟生颈部,饶是她反应敏捷、迅速格开,容灿的手指已扫过她的肌肤,留下火辣辣的灼痛。
未能一招将她制服,容灿不让对方有思考馀地,扬手朝她的天灵盖打下,此招甚是狠辣,沐滟生竟是不挡不躲,反而趋身向前,微扬著下颚,双眸如泓,盈盈地注视著他。
丰润的红唇几要贴上容灿,鼻中嗅到她独有的香气,月光下,她的眸如夏夜水面,反映出两个自己。容灿一愣,手停在半空,怎么也打不下去。
「你舍不得我死。」沐滟生拉下他的手,将脸颊轻轻偎上。
容灿又是一怔,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心中恼恨了起来。
「走开!」单臂粗暴地格开她。
沐滟生好脾气地摇了摇头,好似眼前是个正在闹别扭的孩子。「人家想做的事尚未完成呢。你这个模样,我怎能说走就走?」
容灿以为她所谓「尚未完成」指的是火药之事,唇边浮出冷笑,「要命一条,等你来取,若想从我口中逼出什么,那是白费心机。」道完,他又口吐黑血,身躯终於倒地不起。
「能撑到这时候,也难为你了。」
她移近他,气息轻轻撩上容灿脸庞,容灿没法动了,方才发力出招抽光体内存留的气劲,如今的他只能任人宰割,望见女子的笑颜,他索性闭上双目不去理睬,却阻止不了她的轻声细语传人耳中——
「刚刚没一掌打死我,你肯定在恼怒自己吧?可是……可是我心中很是欢喜……」顿了一顿,她音调转为低柔,轻轻地问:「你说,江湖上相传金鞭霞袖聪敏机智、貌美如花……你怎么想?是不是也觉得我貌美如花,长得好看呢?」
身为女子,对自己的容貌必定是在乎的。容灿本不欲回答,随即忆及她喜听旁人称她貌美,双目睁也不睁,轻蔑地启口。
「我所识得的姑娘中,个个都比你美貌娇艳,会吟诗、会作对、会篆籀、会弹丝、会品竹、唱清曲舞垂手、下围棋比双陆,与她们相处绝不会言之无物,倒是你,你会什么?呵呵……只会耍心机,喔,我倒忘了你还会耍长鞭。」
知道她汉语所知有限,容灿故意讲些她不懂的词,什麽篆籀(古体书法)、弹丝(弦乐)、品竹(管乐)、垂手(舞蹈)等等,沐滟生还是首次听过,又如何能懂其中含意?
「她们……都是汉家的姑娘?」许久,她问,声音听不出情绪。
「汉家姑娘知书达理、婉约贞静,岂是你比得上的!」
又是一阵沉默,不知名的虫儿唧唧叫著。
「汉家的姑娘最最可怜!」她下了注解,语气微绷。
「做什麽?!」容灿猛地睁开眼,看见她翻身跨坐在他的肚腹上。背对著月光,他瞧不清她脸上的神情,只觉女子双腿夹住自己腰侧两边,小手握著他淤肿的右掌,两人动作十足暧昧,容灿心一紧,狠狠又问:「你做什麽?!」
「完成今晚来此的目的。」语毕,她由腰际抽出短匕。
见银光闪过,容灿暗合双目,心想,今日要命丧此女手中了。
匕首落下,没有刺入容灿的胸口,却在他右掌心割了三刀,她找出短匕、挥刃、回鞘,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而这三刀较之方才她使劲压迫,便如搔痒一般,容灿竟是毫无痛觉。
不知她又再想什么方法折磨自己?容灿怒睁双眼正欲斥骂,见眼前景象,话便梗在喉间,气息陡地紊乱。
沐滟生跨坐在他的腹上,两手执著他的右掌,她半边的脸埋在他的掌心中,她的唇温温润润、如同暂栖的蝶,贴熨在那三刀的口子上,吸吮出腥味的血。
「你……」这一切超脱容灿所能想像,想推开她,可恨身上无半分气力,他手心感受不到痛觉,或许是心理作用,对於女子游移吸吮的唇却是敏感万分,整个掌心都热腾了起来,心亦随之迷惑。
沐滟生不理会他,沉默著,专心一意处理那些伤口。
藉由月光,她每次偏开头将毒血吐掉时,容灿瞧见她双眸微垂,几分倔强,几分黯然,不知是否在意著他方才所说的话。
「你到底……」随著掌心流出的污血,胸口的痛渐趋缓和,取而代之是极端的困顿,容灿强睁著眼想看清楚她,眼皮却沉重得难以抗拒,他合起眼,蓦地睁开,又乏力地合起,来回四、五次,「……意欲为何?」他眉心皱折松开,意识终於飘远了。
直到血转为正常的红颜色,沐滟生才停下吸吮,将一边的霞袖在水中浸湿、拧乾,小心翼翼擦拭著自己划下的三条刀口。接著,由腰间取出一水滴形的药瓶,将里头药粉均匀撒於掌心,粉末碰到伤口立即没八血肉,淤肿淡化了,伤处亦逐渐凝结,形成又细又长的痕迹,容灿的掌纹原就复杂,而今又贯穿了三条横线,更是错综难明。
「喂——」她俯下头轻声唤著,容灿无所动静,彷佛睡得极沉。
幽幽地,她叹息著,手指沿著男子冷峻的脸庞画动,淡淡细纹的眉心、两道浓眉、挺直的鼻梁和好看的唇形——
沐滟生仍是幽幽一叹,螓首搁在容灿胸膛,半边的身躯贴紧了他,仰起小脸,媚态横生的眼眸注视著男子微泛胡髭的下颚,以及轮廓英俊的侧脸。
「人家把东西送给了你,为何将它丢弃?」她喃喃地问,明知不会有解答。
夜深了,月华依然清亮,那叹息似的歌声又起,如痴如醉、绵绵渺渺。
在梦中,男子捕捉著歌音,眉微微皱著、唇微微扬著,一切似梦似幻,欲辨已难……
☆☆☆
醒来时,容灿发觉自己躺在临窗的长椅上。透过窗子望去,水面平静无波,一只白鹭低旋著,长嘴捕获水底下的小鱼,又振翅飞高。
稍稍一动,全身肌肉又酸又软,好似年少时为扎实武功基础、双臂吊起水桶,跃上三天三夜的马步,每条肌肉都撑到最大极限,忽又松弛下来——
「觉得如何?」男子笑意隐隐,步近他。
闻声,容灿急掉过头上时忘了自己正处於非常时期,颈部扭疼,喉间不由得发出问哼。
「很不好。」他咬牙道,瞪了忍笑的李星魂一眼。
「我睡了多久?」他知道自己睡了一段时候,梦境中,流荡著某种轻飘飘的音调,像是温暖的流域,将他整个包围,流连忘返。
忘记有多久,他的心绪不曾如此放纵过。
「至少一日夜。」他趋前欲助容灿坐起,被对方回绝,索性坐回竹藤椅,咂了口凉茶。「昨夜我到来时,三哥便睡在这躺椅上,一动也没动,可吓坏了小眠风,问了他,才晓得他也是过午才醒,显然让人下了薰香,迷得昏厥不醒。」
意识在坠入黑甜乡前,容灿记得最後的影像,在竹阁外临水的檐廊下,那女子出乎预料的举动,匕首闪烁的光芒、埋在他掌心的小脸,那眼眸半合、双唇轻吮的神态……而自己怎会睡在这躺椅上?是她抱他进来的吗?
容灿浓眉聚拢,全然猜不透那苗女是何心思。
此时,眠风端著个大托盘跨进屋来,见容灿清醒,脸上露出欢喜笑容。
「灿爷,饿了吧?眠风煮了粥。」
双眉拧得更紧,容灿一脸嫌恶。「我不吃那种既烂又糊的食物,还有,将药汁倒了,休想要我喝下。」
「灿爷,您可猜错啦!五爷这回没开药方子哩。」眠风放下托盘,边说著,一面揭开盅盖盛粥。「这粥还是得吃,五爷说您不仅骨头疲软,连肠胃也动得慢了,这几顿要吃些汤汤水水,免得闹肚疼。」
李星魂微微颔首,解释道:「星魂替三哥把过脉,也看过右掌的伤势,其实三哥掌心的毒早已解开,但解毒的方法十分蛮霸,用的是以毒攻毒的相杀,先活络体内毒液,两种毒素相互牵制、互抵互消,再划开肌肤清出毒血。这是急法,底子强悍的人自可承受,若用在普通人身上,恐怕是适得其反。」
「以毒攻毒!」思维错综复杂,容灿试图厘清一切。
为解开竹筒中的秘密,她费心追踪至此,教他承受肉体极度的痛楚,为的是要由他口中逼出只字片语,为何——她要替自己解毒?
他漏掉哪个环扣?那苗女要的到底是什麽?
容灿思索著,缓缓抬起右手,蓦然间,他双目大如铜铃,不是讶於横贯掌心的三刀,而是一只银环,那原是女子的耳饰,现下却端端正正地套在手腕上。
「灿爷,是金鞭霞袖对不?我昨日就瞧见您腕上的银环啦,跟那日丢到长江里的那只同个模样,我就想,定是滇门那个妖女作怪。」
「作怪?!」李星魂放下盖杯,顺手敲了眠风一记爆栗。「可知那银环是难得的宝物?古医书有云:『上银委以针灸,色润泽圆,入穴寸深,无感无觉,则疏筋活血、通利关节。』呵呵……说是那金鞭霞袖作怪,又何以将这珍物送人?」顿了一顿,他慢条斯理又道:「况且,人家还在你灿爷掌心抹上止血生肌的灵药,那药粉是独门调配,你五爷再怎么花心思,也难以想出完整的方子,你这小子,竟说人家在作怪!」
「五爷别敲啦!呜呜……您手劲大,疼呵……」额头又吃了一记,不笨都被敲笨了。眠风捂住头连忙弹出门外,转身对门内喊著:「灿爷,笼子里还蒸著一道蛋羹,眠风去瞧瞧好了没,您快快将桌上的粥喝下!」转个身,一溜烟跑得不见踪影。
李星魂笑了笑,视线调回,神情转为严肃。
「三哥,此次云阳发生之事众弟兄都已知晓。四哥在三笑楼的探子追击而出,正暗中调查是何人买通玄风堂来与滇门为难,这些恩怨原可置之度外,但阴错阳差牵连了漕帮弟兄,咱们不可不防。」
「我自有分寸。」容灿冷峻地道。
他试图取下银环,却发觉环上无一缝合,银环如浑然天成,当时他曾亲手从她耳上摘下,现在竟寻不到细缝?!简直荒谬!
「三哥,」见状,李星魂慢吞吞道:「若想取下,有两种方法。一是毁去银环,可是此物材质较一般矿石坚硬,又紧贴於手腕肌肤、无一空隙,若执意震毁,极可能错伤右手腕骨,得不偿失;二是齐腕切断,这很明显啦,右手肯定是不中用了,三哥还是勉强戴著吧!可惜那金鞭霞袖不见踪影,我倒想问她从何得此银矿?」
手腕的银光流转,在眼中燃烧两簇火焰,容灿音调持平,「她会再现身,一定会。」直觉的,她对他有所图,以静制动是最好的方法。
「她的目的到底是何?」李星魂问。
目的是何?
完成今晚来此的目的——那晚,她如是说。但接著下来,她所完成的事却是替他解了掌上的毒。
容灿回答不出,因自己也深困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