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淡衫皱着眉头,跟在李祁荃的后面来到大堂上。
没有一个婢女,估计全躲到一边呕吐去了,剩下的只有各个分堂的管事,或惊或怒,或悲或怕,站立在两边。
居中,白色布幔覆盖着的,似乎就是尸体了……
花飞缘被李祁荃拦腰抱着,也来到了大堂之上。配着对方高大的身体,他越发显得无力而且苍白。而周围的管事看到他的到来,没有惊讶于那奇特的出现方式,只是躬身行礼,看来早就知道主子不能行走的事了。
被蒙在鼓里的只有外边的人,当然包括她。
许淡衫不在乎四面八方投过来的鄙视眼光,径自走到布幔之前,一扬手,掀开了那物件。
甜腥味铺天盖地的侵袭而来,让她的眉头皱了一下,然后定睛看去,脸色惨白。
和被送到“青霜楼”上的尸体一样,手、脚、头被切割开来,腰部被拦腰斩断,最后,也是最残忍的第八刀是在头颅之上,脑壳裂开,却没有脑浆,估计是哩哩啦啦地掉了一路。
残破的尸骸上,他嘴巴大张,面部扭曲,显然惊恐到了极点,而那水龙吟,估计也是从被斩断的腰中流出来的……
很……恶心……
即使是第二次看见,她还是无法抑制想吐的冲动,但即便如此,也该完成自己应该完成的任务。
“骨头和肉均被一刀斩落,切口平滑,如切豆腐,而且从尸体的情况来看,是死在一刀八式之下,因为出手极快,所以也不清楚究竟是哪里先中刀……确实应该是那个人的‘天罡’没错……”
她轻快地吐出自己观察来的结论,也让所有人的脸色一致惨白。议论声此起彼伏,同样的愤恨,同样的不甘,同样的咒骂,和当初在“青霜楼”上情形一样,人人恨不得将那魔头磨碎下锅,啖之而后快!
护楼之心,人人皆有,看起来他们并不知道花飞缘的决定……
眼眸飘向已经落座在上位的花飞缘,对方脸色不变,身体却微微颤抖,似乎在忍耐着什么。
一向淡薄,也不得不淡薄一切的花飞缘,居然也会如此……
“公子!”李祁荃扶住他的身子,“如果不行,就不要硬撑着了……我还是抱公子回去吧……”
手腕轻抬,花飞缘制止了他地说话,一双明眸望向同样看向自己的许淡衫,开口询问:“姑娘……谢谢姑娘了……如此看来,真是那人所为?”
“没错!”她顿了顿,尽量挑选着合适的字眼,“从这尸体的情况来看,还有‘八面阎王’徐华徐管事的武功……看来那魔头的功力更进一层!”
“八面阎王”徐华,一向是江湖上铁铮铮的汉子,一把七十二斤重的大刀斩杀了多少邪恶之辈,如今却这样横陈在大堂之上,身首异处……
“那……那魔头……‘天罡’狄狂……真的重现江湖了吗?”
众人颤巍巍的声音飘过来,让她和花飞缘对视的眸子分开,然后拉起裙摆,面对那些管事们,朗声说道:“是的!‘天罡’狄狂,那个在十三年前残杀武林同道、灭了门派数百的魔头再次回到了武林上!当年少林一言大师、武当月明道长、昆仑晓风真人联合将他困住,如今却不知为何脱离牢笼,继续危害这苍生无数。我许淡衫,就是奉了我家公子‘月煞青剑’的命令,和‘浮生楼’化干戈为玉帛,结成联盟,一直对外。过去种种恩怨是非,小女子代表‘青霜楼’向大家赔个不是,我们还是顾着眼前要紧!相信大家都是聪明人,自然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她的声音滚动,如珠玉落于盘上,清脆动人。字里行间不卑不亢,说服人的理由也很充分。没有在花飞缘面前的茫然若失,或者是被那圣人激得大动肝火,如今这样,才是她精明强干的真面目。
她的话仿佛在平静的湖面丢下一颗大石,砸得水花四溅,让周围炸锅一样嗡嗡作响。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然后将目光一致集中到当中主位上坐着的花飞缘身上。
花飞缘半垂着眼睑,停顿了一会儿,声音温柔而低沉:“……我们就此放弃如何?”
他这句话一出,四下哗然!众管事齐刷刷地开口:“公子!”
许淡衫看着他,看着他如一朵日光下耷拉的花,全无生气,也不知道心中是什么感觉,既无奈又心痛。视线转移到他的脚上,隐藏在白色衣袍下面的,摧毁的不仅仅是身体,更多的还是别的什么啊!
“本来这‘浮生楼’就是依照父亲的遗命才保下来的……既然现在大限已到,而我这样子又不能和敌人正面交锋……既然如此,与其增加无谓的牺牲,还不如就这样散了的好……”
“公子!万万不可!这‘浮生楼’是楼主当年费心创办,您不可以就这么让它消失!要不然徐管事也绝对会死不瞑目的!”
“纵然如此……为了大家好,我们还是应该减少损伤……”
“公子!”
众人齐齐拜倒,为的就是让他收回自己的成命。李祁荃绕过他所坐的椅子,率众跪倒在他的面前,沉痛不已因为他们都低着头,所以没有发现椅子上花飞缘的表情。站着的许淡衫,看到他眉毛微微抽动却一无表情的样子,心头如中一锤。
那双魅惑众生的眸子,此刻仿佛阳光下的水晶,流动着七彩光芒,愤怒、仇恨、不甘、痛心,一瞬即逝,快得让人无法捕捉,然后又再度回复原先的平静幽深。但是许淡衫注意到了,他那裹在白色袍袖中的手,缓缓地摸上了自己的腿,然后又快速地收了回去。
痛苦……
心痛……
莫明的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感觉侵袭着她的全身,全然因为看见那男人眼中不得不屈服的脆弱,所以动容,所以动心……
已经冷硬了十三年的心,已经下定决心掘除如此软弱个性的自己,居然在这敌人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而脑海中,也自动掠过当初自己和公子的第一次相遇。
残壁断垣中,年仅十四岁的公子,冷硬着表情丢给她一把剑,然后告诉她应该如何做人。不管遭遇到什么,如果想要活下去就绝对不能屈服。与其耻辱地过一生,还不如奋起反抗来得从容。
她从来就没想过“屈服”这字眼,她改变自己的个性,改变自己的一切,为的就是不要向那该死的、上天早就决定好的“命运”屈服。
命运皆在我手。
天赐良机,博取信任就在此一举。
心念一决,她朗声说道:“逃避不是办法,逆来顺受不是江湖本色,我要帮你们一起对抗‘天罡’!”
此言一出,正如泼出去的水,无法收回。
所有人的眼睛齐刷刷地看向发出豪言壮语的她,其中,也包括了花飞缘。
“和我们‘青霜楼’联合吧,我留在这里帮助你们策算谋划,保证用最小的牺牲换取最大的胜利。要不然,‘浮生楼’一倒,我们剩下的恐怕也支撑不了多久。我想公子应该明白其中的利害得失……如果不想将来生活在一片血雨腥风之中,那么就听我一言吧!”
众人的视线从她身上脱离,顺着她不认输的视线回到花飞缘脸上。她不畏惧地看着他的眼睛,任由那潋滟波光将自己吞没。
眸光似海、似湖、似天际变幻的祥云,一切感情都深藏其中。
“公子……”
众人哀求着,花飞缘看了她良久,才叹了一口气,喃喃说着:“随便你们吧……”
话音刚落,众人欢呼,然后想到什么似的,立刻自动自发地退了下去,看来似乎是去做各种准备,为保护自己的家园不被魔头侵袭。一瞬间,大堂之上,人们消失得干净,连尸体都被抬下去安葬,只留下花飞缘、许淡衫和忠实护卫李祁荃。
又沉默了一阵,花飞缘叹了口气,对李祁荃吩咐道:“抱我出去吧……我想去花园……”
闻言,李祁荃微微颔首,俯下身子,很轻松地将主人放在臂弯之上。他的身体轻盈,穿着宽大的白衫,被风一吹,好像翩飞的两片蝴蝶翅膀,分外动人。许淡衫看着他横过李祁荃宽厚后背的臂膀,是一片梨花般的白。
没有说什么,她跟着这一主一仆来到花园,看着周围万花缭绕,才想到大概一个时辰前,自己还在这里用计骗人,身上穿着的还是那小菊的衫子,如今却跟在“浮生楼”主人的后面,成为这里的座上宾。
是的,在她发出那样的豪言壮语之后,如果还是阶下囚,那么未免太过分。虽然她留在这里,绝对是作为“青霜楼”的保证,作为人质的存在,但是同时也是使者,可以左右“浮生楼”的生死。
到了湖边,李祁荃轻轻将花飞缘放在突出的岩石上,他挥挥手,示意对方走开。李祁荃躬身行礼,走到许淡衫身边时,突然小声地说了一句:“谢谢!”
看来,这忠犬也有不错的地方嘛!够坦率!
不过如果知道她想留下来插手“浮云楼”的一切,为的是充当密探的话,不知道会不会红着眼睛将她剁成八块。
许淡衫微笑,微微颔首,他走后,偌大的地方就剩下她和花飞缘,留在这红花绿树中,深幽湖水旁。
风吹过,泛滥起一阵花香扑鼻,吹过他的身侧,让那花香更浓烈了一些,也令他的寸寸青丝在风中纠缠嬉戏。衣袖翻飞,面色如玉,神色淡然,别有一种如仙之感。此刻的他,似乎马上就要随着这清风,羽化登天,位列仙班一般……
“……你知道我的脚筋是为什么而断的吗?”
他低喃,一开始就是直入核心。许淡衫不语,事实上也确实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只是走到他的身边坐了下来。
他们坐得不是很近,但是对方身上传过来的香味却近在身边。意识到自己心神荡漾,许淡衫微微咳嗽,回答他的问题:“我……不知道……”
确实,连花飞缘不能行走的事情,也才是今天才知道的。虽然她号称“诸葛”,但是也还没神通广大到那个地步。
花飞缘不语,只是伸出素白的手拉起衣服的下摆,让下面一双足裸露出来。他没有穿鞋,双足散发着莹白的色泽,如玉石雕刻,很是美丽。右足上套着一个玉镯,和他的足相映成趣。
那是北疆的和田美玉,羊脂白玉,上面有细细的血丝纹路,价值连城。
莹白的足踝上,脚筋的地方,有一道狰狞的痕迹,划破了那洁白的完整,显得分外震撼人心。
伤痕外翻,可想而知当初受伤有多重,伸手摸起,感觉到花飞缘身子的些微颤抖,却没有躲避。事实上,就算是想躲避也躲避不了……
“是……刀伤……而且……”
这锯齿状的刀痕,天下间似乎只有一把刀才能砍成!
许淡衫苍白了容颜,一个可怕的想法涌上心头。
看到她的表情,花飞缘微微一笑,居然万分愁苦,充满了萧瑟之感,温柔的语气传来,却没有半分特异之处。
“是的……我这双足的筋脉,就是当年被‘天罡’狄狂所断……”
“什么?!”她大惊失色。
花飞缘却眯起眼睛,掉入过往的回忆里。“那一年……我十四岁……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纪……”
那一年,“天罡”横行,身为“浮云楼”的楼主,父亲联合武林正道一起围剿狄狂。那一年,他刚学成“浮云万变”的轻功,却也因为这超凡脱俗的招数救了自己一命。
那时候,血雨腥风,刀光如电、如虹,旋转成八道光芒,向他吞噬而来。他奋起飞跃,逃过了死劫,却葬送了自己的双脚。
刀起,筋断,从此人生全变……
“从此,我成了无法行走的废人……什么功名利禄,什么俗事虚名,在我看来都是过眼云烟……冉冉浮生中,我是多么渺小的一个,这红尘俗事,在那一瞬间烟消云散,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了……”他微笑,漆黑的发丝有些许吹到他如玉的容颜上,让那一弯足以沉醉任何人的眼眸变得更加朦胧。
“你……挣扎过吧?”她停顿了半天,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慰这神仙中人。
花飞缘淡淡一笑,手抚摸过足踝,掠过那只玉镯,碰撞着岩石,发出叮当脆响。
“确实……有好一阵子……”
刚刚发现自己不能走以后,他挣扎着、哭叫着,想着如何挽回这该死的劣势。他的雄心壮志,他的一切一切,都因为这足而葬送。从此以后别说绝世的武功,就连走路都要倚靠别人。
这是多么大的奇耻大辱……
“那一阵子,好像发了疯一样……然后在差不多毁灭了周围一切东西以后,才想到毁灭自己……我曾经自杀过好几次,每一次都被人救活过来……寻死了那么多次,终于也想通了一些事情……加上父亲怕我再寻短见,所以请来高僧,讲得一段佛经,让我大彻大悟……从此也了了这念……”
他低喃,转过头来,那双秋水般的眼睛就扫向了许淡衫。眸子中波光粼粼,比之他身后的深潭有过之而无不及。许淡衫被这样的眼睛一看,平时条理分明的脑子乱得和麻一样,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谢谢你……”
“啊?”这又是唱的哪出戏?
“谢谢你……谢谢你救了‘浮生楼’……”
“啊?”他不是说过解散才是最好的法子吗?怎么这会儿倒是感谢起她提出的联盟了?
“先前不同意联盟,是因为我不能胜任其职责……那样不是为铲除劲敌效力,而是拖大家的后腿……搞不好因为我的缘故,让狄狂杀更多的人。如果我退出,那么大概可以减少残杀吧……毕竟起码‘浮生楼’可以躲过这劫难……不管能躲多久,只要能躲过去就好……”
原来如此……
“而之后你知道我的事以后,我害怕你们‘青霜楼’在联盟的过程中会吞吃了我们‘浮生楼’,所以也没有同意联盟……”
哦……如果公子知道“水月镜花”是这样的人,也确实会立刻吞并了“浮云楼”,将“青霜楼”的声势造得如日中天。
“最后,你伸出援手,帮我们对抗‘天罡’……拯救‘浮云楼’……我确实是应该感谢你的……”
花飞缘微微颔首,一头乌发流泉般滑下,露出洁白如玉的颈项,分外动人。许淡衫心跳了一下,然后失笑起来。
“我好歹也是‘青霜楼’的人,我插手岂不是和‘青霜楼’插手没什么区别?你凭什么那么放心?”所谓自暴其短是高明之举,任何人都不会将自己的野心说于人前。她看着他,玩弄着心理战术,璇玑之中套着璇玑。
“你不是那样的人……”
没想到他会那样说,许淡衫不由稍微愣了愣,但很聪明地没有表现出来。但是,这句话让她心中的涟漪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大到都快无法控制。
“我好歹也是‘青霜楼’的三大主管之一,出了名的狐狸,怎么不可能吃了‘浮云楼’?!”她讪笑,试图逃避自己心中的陌生情绪。
“你不是那样的人……”
他看着她的眼睛,慢慢地说着同样的话,语气温柔如流水,眼波也朦胧万分,但是看向她眸子里的视线却充满了了解,晶莹剔透得无法忽视。
袍袖晃动,素白的手重叠上了她的手。她心跳失常,脸上却还是不动声色,只是望向他的眸子,变得有些迷离,然后有些好笑地注意到,他的手洁白无暇,居然比她的还要细致。
风动,发动,眼神纠缠,“情”之一字,如铺天大网,猛地罩了上来,细细密密地缠绕了她一身。
无法逃离……
此时的她,忽然想起一阙词来,然后轻轻地,在他的视线中念了出来。配合着这无边美景,竟似乎是她现在的如斯心情。
那是柳永的一阙《蝶恋花》,当初嫌弃它脂粉气太重,此刻念出来,还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
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无论如何,无论沧海桑田、世界变迁,对你的思念之心似乎永远不会再改变。你是香气扑鼻的月下香,我就是追寻而来的蝴蝶,带起一溜磷光,在月夜下飞向你身旁。
视线交织,千言万语皆在其中,手掌交叠,手指纠缠,然后花飞缘轻轻持起互握的手,将嘴唇印在她的手背上。
嘴唇冰冷,落下的吻却让她浑身滚烫。
抬起眼来,仍然是那副湮灭红尘的眼,注视着她的容颜,然后倒下去倚靠在她的膝盖上。黑发如瀑,姿态柔媚,他居然比她这个女红妆还要娇上三分。胸中一直充斥着的强硬的刚强,被这柔情似水所冲垮,一向是“英雄难过美人关”,自己不是“英雄”,却也同样难逃脱这该死的“美人计”。
尽管脑中明白,但是身体还是背叛了多年的信念。
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面颊,心中激荡不已。
身后,杨柳飞舞,飞荡出片片绯红花瓣,更加不似人间。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