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知道,她曾有过娘亲,且还是个名叫天曦的神子,但在她襁褓时,母亲即已离开中土,留下她由黄琮一手扶养长大,在母女分离了那么多年后,她从没有想过要去找那个不知身在何处的天曦,对天曦之事绝口不提的黄琮也从未告诉过她,她那个神子娘亲,竟是天宫之人。
若不是那日她自战场上返京,或许,她早已铲平了天宫,也可能在无意中,亲手杀了她的生母也不自知。
在失去了黄琮后,得知世上仍存有一名亲人的她,不知这是幸或不幸,因黄琮若未死,不败天宫她定不会回京,正因黄琮死了,藏身在天宫里的天曦,却因此而保住了一命,而她,也逃离了杀母的命运。
山林间再次飘下点点白雪,将景物都笼罩在一片白茫中,在摆脱了风破晓之后,找不到避雪之处的夜色枯坐在树下,失神地想着风破晓所告诉她的那些。
然而在想起那些之时,她不免想起黄琮,那个自她被下罪之后,就一直极力强迫自己不可以想起之人,因她知道,若是想起了他,她将再也没办法承受眼前的一切。
一直以来,身处在帝国里,她很庆幸自己的长相并不像神子,虽然知道她身世的人并不多,但与黄琮同为六器的将军们皆知她的出处,也知因她,差点害黄琮葬送了仕途。
摊开双手,看着自己有记忆以来就练刀的两掌,在那上头布满了刀痕与厚茧,她知道别的女人的手不会像她的这般,也不会有任何一个女人会像她,自四岁学会握刀以来,就再也无法与刀分开,日夜勤练刀技。其实她不爱练武的,她也不在乎帝国,更不在乎皇帝,可就只因黄琮是六器之首,她知道黄琮为了帝国是如何尽心尽力。
她还记得,小时候,有一回在黄琮自沙场上返家时,府内的大夫齐聚在黄琮的房里,她被黄琮赶出房外不许她看,但在屋内阵阵忍痛的抽气声中,忍不住担心的她还是攀上了窗子,透过戳破的纸窗见着了背对着她的黄琮,那具划满伤痕鲜血淋漓的阔背,那是她头一回见着大量的鲜血,也是头一回见到视她如掌上珍珠,万般疼爱她的黄琮,疼痛得有如撕心裂肺的模样,在那一刻,她看见原本在她心中高大如山,总是为她抵挡着无数风雨的黄琮,一瞬间似苍老了许多。
自那日起,她就下了个决定,她绝不让黄琮一辈子都为帝国守在沙场上,也不要他的阔背再多添任何一条伤痕,她的阿爹除了她外没有别的子嗣,因此她暗自立誓要代替黄琮去承受那些,也为多年来因她而饱受流言的黄琮争一口气,好让那些看不起黄琮的人,再也不能在背地里说黄琮任何一句闲言闲语。
这么多年来,她就是为此一直努力着的。
可自她当上北域将军的那一日起,以往相亲相爱、无话不谈的父女间即变了调,黄琮没再开口对她说过一句话,她不知是什么改变了他们,无论她再怎么做也讨不到个答案,只能任凭父女俩渐行渐远。
在朝中,他们是六器之首与四域之首,分据两派各自为敌的将军,下了朝后,他们亦分居于自己的将军府中,再无交集。
七年来,朝中有着许多耳语,身为第一武将的她要逼退六器之首的黄琮、父女无论是在朝中或是沙场上皆在相斗……对于这些,她从不表示意见,而黄琮,对这事也从不置一词。
她承认,她的确是想将黄琮赶出庙堂,而不顾一切要逼退老父,不是她想要证明些什么,也不是她有什么野心,她不过是要黄琮别再留在沙场上,她只是要他卸去扛在肩上多年的军职与责任,就和他人一样,安然留在府中颐养天年,她不要都已上了年纪的他,还得像其他年轻小伙子一样,扛着大刀出入沙场,就只是因为他年轻时战功显赫,还有他那高高在上的地位,使得他不得不继续去逞强,她不要再见黄琮的身上再多添任何一条伤痕。
她还记得,那日她特意赶去天马郡救父,当她骑着曙光在人群中找到黄琮时,看着黄琮不敌风破晓的狼狈模样,她的心有多疼多痛,但那时黄琮见着她的眼神,却不是感激也不是意外,而是悲伤。
女儿救父,天经地义,为何他要感到悲伤?
他们父女,相依为命了那么多年,黄琮怎会不明白她的心思?他明明是这世上最了解他这女儿的人,可为何他会在脸上出现那种表情?
为什么?
眼泪无声地自她的脸庞落下,在这一片清冷中,带来了丝丝温热的暖意,怔然的她伸手一摸,而后恍惚地看着指尖上,那不知已多少年没再见过的泪水。
霎时,所有的回忆像是倒灌的海水,全数回到她的眼前,一直拚命让自己不要有感觉的夜色,痛苦地深喘了口气,再也无法强忍地以颤抖的双手抱紧了自己。
往事以无法抵挡之势,一幕幕地回到她的面前,黄琮高抱着爱女的模样、黄琮初次教会她双刀时,脸上满足的神情、与她形成陌路人再也不看她一眼的黄琮、当她不顾一切自前线赶回京中,飞扬在风中的白幡,雪白的灵堂,孤站在家门前,再也见不着黄琮最后一面,并亲手送他走完最后一程的她……
划破林间的悲啸,在风雪中久久不散,无法抑止住满面泪水的夜色,将所有自黄琮死后就一直狠狠压抑在心底的悲伤,全数倾泄而出,伤心、悔恨,永不能挽回的遗憾,令她不能自已地哭倒在雪地中。
她只是,想让他以她为荣而已……
站在林间远处的风破晓,屏住了气息,不让她发觉他的存在,并没前去打扰那份……她终于可以释放出的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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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入烈火中的干柴,在燃烧自己释放出光与热之时,发出了濒死时的噼啪响音,温暖明亮的火光映亮了寒夜一角,在黑暗林间独自灿亮。
火光投映在夜色的脸庞上,将她孤单的影子在她身后的雪地里拉得很长,她动也不动地凝视着火光,林间偶有狼嗥,不寝的夜鸟不时在远处的树梢上啼叫,但在这片过大也无人烟的林子里,大地还是显得太冷清了些,但她并不在乎,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根横倒的枯木上,看着眼前火堆里不断跳动的焰火。
突然拾起脚旁一根树枝的夜色,不动声色地准备把它往身后射去时,有先见之明的风破晓已出声。
「妳是个武将,妳有妳坚守的道德与自尊,因此妳不会杀个手无寸铁之人。」
她缓缓回首,只见他身上真如他所言并未携兵械,她冷漠地撇过头。
「走开,我不想看到你。」无论他身上有无兵器,知道自己见到他总会忍不住想与他动手的夜色,并不想在这夜再与他交手,且这男人愈打就愈强,她一点也没兴趣帮他增进武艺。
「我替妳带来些东西。」无视于她的逐客令,厚着脸皮与她分享火堆的风破晓,和她同在一棵枯木上坐下。
她懒懒地看他一眼,只见说完话就开始忙碌的他,先将一旁她搜集来的干草铺在地上,然后再将身后扛着的一大只布袋放在上头,在解开布袋后,他首先取出一大堆布巾铺在她脚边,再一一地把装在布袋里的东西全都搬出来。
犹带着温度的食物,在雪地里漫着白烟,夜色不语地看着他把一大堆足以办夜宴的食物摆妥,再取出碗筷和两小坛酒,等到一切准备妥当后,他将一件看似温暖的大衣捧至她面前。
「我知道我很惹妳厌,但妳穿的实在是太单薄了,勉强收下好吗?」冒着会再碰钉子的风险,不忍心她在寒夜里受冻的风破晓,好声好气地说着。
身子早就已经冷到没感觉的夜色,不说也不动地看着眼前这个她老觉得他脑子有问题,且关心她过度的男人。
深怕她不肯穿,他还解释,「这不是神子的衣裳,这是人子的。」
保持沉默的夜色,一手撑着下颔侧首看着他,以为她还要考虑的风破晓,则是有耐心地捧着大衣等她接过,可过了很久很久,夜色还是没半点动作,像要考验他的耐性般刻意与他耗上,并等着他知难而退。
只是,一个时辰过去后,那件希望她能穿上的大衣,还是高捧在他的手上,她不解地审视着他,在这种天候下,因高捧着大衣太久,他的两手因此而僵硬并颤抖了,可他还是拿着,且在他眼中,她没找到丝毫的怨怼或是怒火,只找着了与先前相同,还是一派单纯诚挚的目光。
登时因他而有些过意不去的夜色,在他两手抖动的动作愈来愈大时,受不了地一把将大衣拿过穿上,在有着温暖毛皮的大衣穿上她的身子时,她还隐隐感觉到他掌心残留的温度,她怔了怔,自眼角余光中,看见那个终于可以把手放下的男人,唇边带着丝丝满足的笑意。
「吃一些好吗?」有了先前成功的例子后,风破晓边忙着把食物弄热边再接再厉地问。
她要是不吃,他是不是又要耐心无限地与她对看上一个时辰?
不想因他的固执而让自己被迫感到内疚的夜色,二话不说地接过他奉上的碗筷,一口口吃起碗里那被他凑近火堆再次烤热的鸡肉,当他夹来更多的热食放至她的碗里时,她也没有反对,只是一径无言地吃着,当热腾腾的食物进了她的胃,已数不清多久没吃过的她,这才觉得自己饿得可以。风破晓微笑地看她愈吃愈快,在扫光了他夹给她的食物后,一手取过他已开坛的烈酒,并就着坛缘饮下。
看着她大口喝酒的模样,不需问,他也知道将烈酒灌下腹的她有心事,他有些不舍地看了她好一会,选择不打扰她,起身去林间替她再找些柴火,以救救眼前快熄的火堆。
当他捧着一堆不知打哪弄来的干柴,让火势燃烧得比先前更加旺盛后,他再次坐回她的近处,朝她递出一只银袋。
「这个,也请妳收下。」
夜色默然地看着不但让她吃饱喝足,还让她一身暖和的男人,这回竟着想过度地为她奉上了一只看似分量不轻的银袋。
「我想妳身上应当分文也无,这些妳带着,日后好用。」他轻声解释着。
看着他所为她做的种种,她忍不住要问。
「你这人都没脾气也不记恨吗?」她曾差点杀了他哪,他怎能忘怀那些并为她做到这种程度?
他腼腆地搔搔发,面色微微泛红,「其实,这要看对象……」
这般看着他,夜色有些不能把眼前这个温柔敦厚,老实人一个的风破晓,眼那个曾亲率天宫大军,领军作战的风破晓联想在一块,说实在的,在褪去了战袍、离开了战场后,她差点以为天宫有两个风破晓存在,因他跟她记忆中那个可以把一切都豁出去,拚死也要拦下她去杀天孙的风破晓截然不同不说,她还记得那时知道不是她对手的他,下令全军退回山门是多么的果决明快,而他为天宫全心全意抵挡她时,眼中所散放的是不容回头、手下不留情的狠光,可眼下的他,眼中有的只是纯粹为她着想的善良。
他若不是天生就有两个性子,就是公私分明得超乎她的想象。
「这钱,我会收,因我日后会还。」身无分文的她现实地说着,「但在我收下之前,我想问个问题。」
「请。」一听到她肯收,他乐得什么都答应。
她将摆在心底很久的疑问问出,「以你的身手,你分明可败我父与苍璧,且在那时,你也有机会杀了他们,为何你要手下留情?」
风破晓脸上的笑意顿时明显地变得有些僵硬,并在她直视的目光下,不自在地微微将眼撇开。
「我不过是想将他们逐出天宫而已,没必要杀他们。」
她冷声提醒,「那是战争。」不想杀人,那他根本就不会上战场。
「我不能伤黄琮将军。」沉默了一会后,他无奈地说出实话,「我若伤了他,有人会伤心的。」
他话里所指的人,即使他不明说,她也知那指的是她娘亲。很后悔问了这问题的夜色,举起手中的酒坛,将坛中所剩的酒一口喝尽,风破晓看了,只是将另一坛递给她,并且把先前说好的银袋也一并奉上。
「我知道说这会惹妳不开心,所以我不会再说下去。」
正在喝酒的夜色顿了顿,发现这个男人在她面前,一直都在拿捏着分寸,说的话、做的事,都以她的心情为第一考量,只是,这男人是如何做到的?为何他会这么了解她?
「日后,妳有什么打算?」收拾好一地的东西后,他取来一根木枝,边拨着火堆边问。
她不想回答,因她并不想在告诉了他后,日后还得继续被他给缠着。
「妳想去妳师父解神那?」他状似不经意地问。
差点被酒给噎到的夜色,一脸错愕地侧首看着这个已经不知带给她多少意外的男人。
「关于妳的一切,我大都知道。」知道自己说中的风破晓,看着她那写满不解的双眸,笑笑地向她解释。
「够了。」很讨厌底细被人摸清楚的这种感觉,夜色当下站起身决定不要再与他有任何牵扯。
「妳对迷陀域熟吗?」在她打算扔下他走人前,风破晓慢条斯理地问。
她回睨他一眼,「你说呢?」他不是知道她的一切吗?
「妳不熟。」他笃定地说着,顺道带给她一个她还不知道的消息,「妳也不知妳师父在妳离开师门后早已迁居。」
夜色再次被他给成功地拖住了脚步。
「迁居?」怎么她从来都不知道有这回事?
他点点头,「嗯,已有数年了。」
「迁到哪了?」打算先回到师门落脚,再去考虑日后之事的她,当下因为这个措手不及的消息有些慌。
这回他不再提供答案,反而自告奋勇,「我可为妳带路,只要妳事后随我到织女城一趟。」
「不必。」她想也不想就拒绝。
「那我就不告诉妳。」他也很爽快,并先把她接下来可能会说出口的威胁给挡掉,「就算妳杀了我,也不告诉妳。」
不想受他指使,也不打算看他脸色的夜色,不以为然地撇过小脸。
「我可以去问他人。」又不是非得问他不可。
「妳师父行踪甚为隐密,除了我外,迷陀域里应当不会有人知道他的下落。」风破晓凉凉地在她身后说着。
走没两步又再停下的夜色,没好气地回首瞪着他。
「你这意思是,你缠定我了?」
「对。」他心情很好地对她眨眨眼,「妳大可努力想甩掉我,但我得告诉妳,很多人都对我说过,我是个相当有耐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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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真的很有耐心,且有耐心到她很想宰了他。
两脚跨进城门,夜色大步走进迷陀域一座人口密集的城镇,每当她往前走一步,跟在她身后大约五步远的风破晓也就跟上一步,在来到此地前的一路上,只要她动手赶他一回,他的功夫就更强一些,这令满脑子只想找到方法宰了他的夜色,一天到晚都在想象着,等找到人问到师尊的下落并成功地甩掉身后的眼屁虫后,她将会有多么愉快。
不必走至前头看,也大概知道此刻她脸上会是什么表情的风破晓,识相地与她保持着不会惹恼她的安全距离,心情甚好地看着那道走在他前头的背影,不知不觉间,无法克制的笑意铺满了他的脸庞,而这点……俨然已经乐过头的他,似乎完全不知道。
走至城里最繁华热闹的一带后,夜色停下了脚步,四下看着这座充满各式人种的城镇,在来来往往的大道上,不知到底该找谁去问师尊下落的她,犹豫了一会,回首看了看身后,在见到后头那个男人还是笑得一脸呆相后,当下令她再次打消了去问他的念头。
「风城主?」一旁来往迷陀域各地的摆摊小贩,在认出了风破晓之后,捧着手上准备给客人的布疋,愣愣地看着那个无论是长相或身形都相当引人注目的他。
「他不是死了吗?」此话一出,大抵听过这消息的人们,面带讶色地纷纷转首看向风破晓,只见听说在与夜色一战后即伤重不起,原本全天宫都以为伤势撑不过冬日的他,此刻正笑咪咪地跟在个女人后头散步。
疑惑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先投映在仍然活跳跳的风破晓身上一会,再移师转至前头那个身穿人子衣裳,表情看似有些愠恼的女人身上。
「那女人是谁?」从没看过这等美女在迷陀域里出现的众人,晕陶陶地瞧着难得一见的大美人。
总觉得那张容颜很眼熟,似曾在北域一带的迷陀域看过的小贩,在瞧见她摆放在腰际的两柄刀时,霎时脸上血色尽退,颤抖地抬起一手指着她。
「第一……帝国第一武将……」
耳尖地听见自己曾有过的名号,夜色停下了脚步,两眸缓缓往旁一扫,在正面瞧过她后,已确认她是何人的小贩,二话不说地扔下了摊子转身就跑,就在他一跑后,大街上所有也认出她的人,立即拉着身旁还不晓得这是怎么一回事的人快速疏散,商家与店铺也纷纷关门收摊,转眼间,原本熙来攘往的大街,净空得毫无人烟。
站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夜色无言以对地看着两旁空无一人、就连东西部来不及收走的小摊,满心不解的她,完全不知她是做了什么事,才会使得这些人像见了鬼似的不要命的逃。
风破晓摸摸鼻尖,冒着会触怒她的风险出声为她解惑。
「帝国第一武将的大名,在迷陀域里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长年待在北域的她,恐怕还不知道,大名鼎鼎的她,无论是在神子或是流亡至迷陀域的人子眼中,她都是个让人光听到名字就想逃的大人物。
从不知自己有这么出名的夜色,撇着嘴,一肚子光火地听着他的风凉话。
「看样子……」他走至她身旁,半幸灾乐祸地以手掩住嘴边的笑意,「妳恐怕很难找到人打听消息。」他就说他要带路嘛。
诸事不顺,心情恶劣无比的夜色,冷冷横他一眼,他不以为忤地挑挑朗眉,脸上还是摆着一贯温和的笑容。
无人可问的情况下,夜色只好再次将就于这个男人,下一刻,她转身走近他的面前,瞬也不瞬地看着这一路上嘴巴紧得像是蚌壳,就是不肯直接透露她师父下落的他。
遭她这么静看着,风破晓先是一愕,而后在她专注凝视的目光下面颊开始微微泛红,她在愈看愈觉得奇怪时,他的眼珠子有些不能控制地左瞥右瞥,她不解地侧首,他的眼珠子立即下自在地乱转,那张俊俏的脸庞上绯色更是因此愈演愈烈。
表情远比他还讶异的夜色,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变脸。
为什么……有人的脸可以红成这样?
「咳,可以……请妳别再这样瞧着我好吗?」已经脸红得像只煮熟虾子的风破晓,有些不好意思地一手掩着脸,努力不要再次迎上她那令他有些消受不起的目光。
她难以置信地眨眨眼,「你……在害羞?」他还是不是个男人啊?
他困难地吞咽着口水,在又不小心看到她冷脸以外的模样时,他不由自主地转起自己的手指头。
「不要……这样看我……」气息变得很急促的他,浑身僵硬地将脸往旁一转,「妳可以对我凶,或是继续对我大发脾气也行,就是不要用冷漠以外的表情来招呼我……」
不冷漠他就受不了?他天生就爱被虐吗?
「行,只要你告诉我我师父的下落。」难以理解他在想些什么的夜色,绕至他的面前,满面好奇地与他讨价还价。
盈盈的水眸就近在眼前,风破晓更是无法控制泛红的脸皮。
「不、不说……」
大抵知道这个男人弱点在哪后,夜色莞尔地挑高黛眉,刻意两手环着胸,摆出温和的神情继续目不转睛的看着他。
他快窒息了……
心跳声大得什么都听不清楚的风破晓,忙一手掩着胸膛,才想对她再撇过脸庞,心情转瞬间与他对调的她,却带着他从未见过的笑意再次追上他。
她浅浅一笑,「我可以继续同你耗着,反正我时问多。」虽然说,她完全下明白这个男人到底喜欢她哪一点,不过她也没什么损失,既然守口如瓶的他爱玩,那她就陪他一块玩。
映在他眼中的笑颜,登时令一股热气迅速冲上他的脑海,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过了一会后,他神色痛苦地一手按着胸腹间。
「你的伤势还没完全复元吧?我知道我下手很重。」终于可以一出连日来满腹呕气的夜色,偏首定定地凝视着他,「再这样下去,对你的伤势可不好。」啊,她真喜欢报复的甜美滋味。
「拜托妳……别、别这样看我……」被她逼得头昏脑胀,心神大乱的风破晓,再也顾不得颜面的问题,拉下身段结结巴巴地求她别再这样整他。
「为何?你不是喜欢我?」她笑笑地以指轻触他那似会烫人的面颊。
「我……」很后悔一开始就告诉她这事的风破晓,在觉得自己可能会就这么站在她面前死于心跳过度,或是窒息时,扭头看到街角旁有座水井,像是看到救星般的他,两眼焕然一亮,马上拋下她冲过去,动作飞快地自井底提了一桶井水当头淋下。
夜色挑了挑黛眉,默然地看向四处积雪未融的商家屋顶,而后慢条斯理的走到他的身后。
「冷静点了?」只是对他笑了笑,他就在这种刚下完雪的大冷天浇井水?看样子,对他来说,她的笑脸远比冷脸还来得猛兽蛇蝎。
本已恢复正常脸色的风破晓,一转身,这才发现她已无声无息地贴上来,当他再次以近在咫尺的距离与她四目相接时,发梢上还滴着水珠的他,深深倒吸了口气,赶紧转身再提一桶水,可就在盛着井水的木桶就快被他自井底拉上来时,夜色不疾不徐地伸出两指在绳上用力一弹,系着风破晓救命井水的细绳随即应声而断,咚的一声,盛满水的木桶直直掉回井里。
夜色一手拉住他的衣襟,动作缓慢地将他拉向自己,令身材高大的他不得不俯下身,颗颗晶莹的水珠,自他的发梢落下,滴落在他俩之间,她以一指轻轻拨开他面前湿淋淋的发。
「我师父在哪?」
风破晓的神情已经濒临崩溃,「我不说的话……妳会一直这么做?」卑鄙,居然利用他的天性当把柄,早知道他就不要说溜嘴了。
夜色气定神闲地一笑,「我爹曾对我说过,我最大的优点,就是有耐心。」有耐心的人,可不只他一个。
再度因她一个倾城笑容而被她迷得昏头转向的风破晓,退无可退之际,他蓦然转身一骨碌地跳至井里。
坠落在水里的落水声,自井底袅袅传来,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给愣住的夜色,好半晌都没法自他激动的行为中反应过来,在呆然了好一阵子过后,她眨眨眼,缓缓探首看向那个突然投井的男人。
忍俊不住的笑意,在她看见风破晓站在水深及胸的井里,不断以双手掬水渥脸时,偷偷漾在她的唇角,她忍不住一手掩着唇,努力按捺住差点溜出嘴边的笑音。
这个……容易害羞的怪男人。
站在井里以水泼脸了好一会后,一颗颗冰冷的水珠,顺着风破晓的脸庞滑落,在水面上滴落成一圈又一圈的大小涟漪,他低首看着自己映在水面上的脸庞,才觉得体内那股热气终于消减了点时,下意也在水面上瞧见了夜色那张带笑的俏脸,登时,只觉得体内热度再次卷上重来的他,就只能呆若木鸡地枯站在井底,两目不能移地看着那张他从未在她脸上看过的开怀笑颜。
「风城主。」夜色愉快地向他叮咛,「想上来时,记得通知我一声。」
悦耳的嗓音一抵他的耳底,霎时全化成令他心猿意马的天籁之音,再也受不了这种非人折磨的风破晓,忍不住呻吟了一声,接着怕自己将会死于非命的他,干脆把整颗脑袋也埋进水里冷静冷静。
已经很久心情没这么好过的夜色,款款坐在井畔,开始在心底数算着,那个在这种大冷天可能会被冻成冰块的男人,到底要到何时才愿离开这座水井。她仰首望向天际,在瞧见大片的密云再次占领了整片天空后,她没什么同情心地挑了挑眉,自顾自地拢好身上的大衣,准备迎接即将再次光临大地的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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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先,她只是个被天曦挂在嘴边的陌生名字。
只是个名字而已。
一开始,她并没像个被他窝藏在心底不敢说出口的囚犯,也跟他的世界毫无交集,然而在多年后,他才知道,就只是一个名宇而已,他竟因此将自己投入一个天堂与地狱交织的边界里。
自离开中土回到天宫的天曦,再次回到城里后,他的人生就改变了。
在五岁那年,方丧母的他,被城务缠身的父亲交给了与父亲有远亲关系的天曦照顾,在天曦成为他的奶娘后,她就像另一个母亲般地细心照顾着他,一直以来,他也将天曦当成自家人看待,只是,偶尔在他睡着的深夜里,他会因细细碎碎的哭声而醒来,透过房内不明的烛火,看着总是在夜深入静时,躲在角落努力不哭出声,频用绣帕拭泪的天曦。
他不知她为何会那么伤心,试着想安慰她,可她又说他不会懂,不忍见她如此,他天天缠着她要她说给他听,到后来,敌不过他缠功的天曦,对他透露了全天宫除了他父亲外,所有的人都不知道的秘密。
夜色的名宇,就是在那一年进入他耳里的。
知道天曦深深思念夫与女,不愿再见她夜夜垂泪,在他的央求下,父亲暗地里在迷陀域找了个人子,给了那人大笔丰厚的酬金,派那人潜进中土监视着黄琮与夜色的一举一动,并每月定期回报给天曦,每当那名探子寄来厚厚一叠写满关于他们父女的消息时,他定会趴在天曦的膝上,静静聆听着天曦一字一句地念出关于那两个对他来说是陌生人的种种,岁岁年年下来,原本应当是陌生人的他们,在他心中,已和天曦一样,成了个再熟悉不过的自家人。
但即使如此,天曦仍是很少开怀地笑过,她总是抚着他的发对他说,他是个出生在黎明破晓的孩子,而她的夜色,则是个生在夜色幽魅的孩子,她的夜色,见不到黎明
那一串串断了线的泪水,自她的脸庞滑下,掉落至他的面颊上,深刻地将天曦说不出口的哀伤刻划在他的心版上,不知怎地,他开始强烈地希望能见黄琮与夜色一面,他想知道,为何天曦会为了他们而夜夜垂泪,他更想亲自带着天曦回家去与他们团圆,可她却将他搂紧,哭得难以自抑地告诉他……永远,也不会有他们一家三口团圆的那一天。
悬在天曦心上的心事,在不知不觉间,也成了他的心事,只是他与黄琮和夜色并没有血缘,不过是个束手无策的局外人,但,他真的很想帮帮这个视他如己出,把所有原本该给女儿的爱,全都给了他的奶娘,因他总觉得他像窃占了夜色他们一家人原有的幸福,年纪比他小、比他需要母亲的夜色,恐怕永远都不会知道,她的母亲有多么思念她。
二十岁那年,在父亲养老换他接任城主之前,他扮成人子的模样,冒着极大的风险偷偷混进了中土里,潜进帝京黄琮的将军府,那时的他什么也没多想,只是想见他们一面,代天曦看看他们过得好不好,想在见过他们后,回城找个人由他口述将他们的相貌绘下,好让无法去见他们的天曦瞧瞧他们现今的模样,只是在那个下着大雪的雪天,他并没有见着公务繁忙的黄琮,躲在院里的他,只见着了刚从师门返回府里,正在院中练刀的夜色。
手中的双刀舞动得极快,一身红裳的夜色,练刀练得如入无人之境,在她变换甚快的动作间,雪花片点不沾身,而他也因此无法看到她的脸,一个时辰过后,浑身冷意的他,还是没见练武过度的夜色停下,同是练武之人,他愈看,就愈觉得她这不是在练刀,而是在虐待自己,他不禁有种想叫她停下休息一会的冲动,就在这时,雪白的地面上,滴落了点点艳红的血迹。
终于停下休息的夜色,喘息地看着脚下的血迹,而后她将双刀往下用力一插,颤抖地抬起布满血迹的双掌,努力忍疼的她,试着动动掌心已被刀柄磨破的双掌,丝丝痛苦滑过她的眼眉,但她极力压下,弯下身将两团雪握成雪球后,将它们用力握在掌心里止疼。
透过飘落的雪花,风破晓第一次见着她的侧脸,那张……线条优美,他从未想象过竟是如此美丽的侧脸。
四周的声音,似乎都已消失在他的耳际,他动弹不得地怔看着站在雪地里动也不动的夜色,闭着眼,长长的眼睫就覆在她雪白的面上,吸引住他目光的红唇,在雪中显得格外妖艳,曾在空中舞动的黑发,此刻像道黑瀑静静栖息在她的身后,这般看着他,他像是见着了一幅世上再无画工能够绘出如此巧夺天工的美人像。
不知目光该如何离开她的风破晓,甚至舍不得眨一下眼,他贪婪地张大了眼眸,想将他所见的每一寸都细细地绘在他的心头,他知道,日后,他恐将不能再如此地见她一面,因此他必须将她牢牢记下,记下眼前似雪中的幻影,记下那份令他无法克制心动的感觉。
歇息了一会后,夜色放开了两手所握的冰球,她拢了拢发,而后怔然地抚着空荡荡的左耳,赫然发现悬在她左耳上的耳环不知在何时不见了,她背过身子低首在雪地里找了好一会,在始终都找不着时,她握紧了双掌,赶在雪愈下愈大前,拾起插立在地的双刀离开院里。
在她走后,风破晓怅然若失地看着那抹消失在雪地里的红色身影,直至她走进宅里,再也见不着她时,他这才宛如大梦初醒,想起了他来这的目的,就在他准备离去寻找黄琮时,混在雪地上的血迹里,一只艳红色泪滴形的耳环就静躺在那边,他四下看了看,悄声上前将方才夜色遍寻不着的耳环拾起,看着掌心中她所留下的东西,他难掩悸动地合起掌心,将它在收藏他在心里。
自那日后,被他当成坠子藏挂在胸前的这只耳环,像个证物,多年来一直提醒他,她并非是他一时错看的幻觉,而他在返回天宫后,日夜所惦念着的,亦不是道只存于美好幻想中的影子。
曾有人对他说过,没有什么比遗忘更困难,所以若是没有半点希望的话,那么,最好是不要爱、也不要恨,因为,要忘了不容易,而记忆,则是个在陷入之后最难以摆脱的尾随者。
只是愈是刻意这么想,它就愈像则咒言,牢牢深刻在他心版上,在他猛然想逃开时,才为时已晚地发觉,他早巳深陷其中。
于是,自见过她后,无法拘管的思念,令他甘心成为记忆的俘虏:自见过她后,他的世界失去了颜色,生命中来来往往的红男绿女,再也无法像她那般走进他的心中;自见过她后,他深陷于毫无半点希望的痛苦深渊中,亦被困在甜美无比的梦境里。
他常在想,或许在他的一生中,他就只是在等待另一次的与她相逢,和另一次的命运,然而令他心痛的是,她的身分是帝国的第一武将,而他,则是天宫的守护者。
若她是天宫之人,或他是帝国之人,那该有多好?对于命运的不平,他很想埋怨,也恨上天为何如此待他,在无数的黑夜里,他凝望着窗外寂静美好的夜色,但就算他一夜无眠,当夜色不得不离去时,他这是得接受现实中的黎明破晓。他们俩,就像是永不该交会在一块的日与夜,若是相逢,站在不同的立场上,他俩必须有一人在沙场上倒下,他清楚地知道,就算他习遍天下各门的武功,使自己在武艺方面能敌得过她,一旦在他俩交手过后,洒血躺下的那个人,绝不会是她。
不会是她……
但他不能为私情而弃天宫与天孙不顾。
因此无论他再如何想见她一面,他也不能盼望心愿成真,可躲藏在心底的渴望又不是他所能控制的,因此他在无意间,将自己投入了个矛盾的世界,想见不能见,想靠近她一些又想远离她一点,只能任藏在心底不能让任何人知晓的这份心意,日日年年一直累积下来,将他捏塑成就连提起她的名字,即会为此而感到心痛的人。
那日她狠狠在他身上砍下的数刀,中断了他数年来的矛盾,沉陷在昏迷中与死神擦身而过的那两个月,或许对他来说,反而是最幸福的两个月,因他不必想、不必在自私与大义之间进退不得,当他伤重在天涯的怀中闭上眼前,他甚至在想,若是藉由死亡,就能自这片由他亲手织造的情网里抽身而定,或许,他就不会活得这么绝望又痛苦。
只是,并非是一句话即可道尽这些年来对她的思念,并非是一个眼神即可拆散那浓得化不开的爱恋,并非是一声拒绝就可摆脱那需耗尽他一生才能遗忘的容颜……
就在见过她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