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地伸个懒腰,小狐狸站起来,左右看了看,然后跳下椅子,迈着小狐步向内室而去。
用爪子掀开厚厚的布帘,青布衣裙的纤细身影静静地坐在床边。
慢悠悠地走近,小狐狸一下跳上楚君辞的膝头,拿毛茸茸的尾巴去扫人家的脸,金色的狐眼亮晶晶地闪着。
“冬离欺负你了?”它虽然睡着了,但还是大略感觉到当时冬离与楚君辞时在小前厅内呆了很久,可醒过来整个小院却只剩楚君辞一个鬼静静地坐在内室发呆,心下立时好奇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在小狐狸跳上她膝头时便回过神的楚君辞眨了下眼,温暖的笑意浮上唇角,不仅因为它的话,还有它的亲近。
“他是个严肃的道者。”楚君辞答得模棱两可,并不打算满足一只狐狸的好奇心。
小狐狸不屑地轻哼一声:“就是这样骗起人来才更可令人深信不移。”
楚君辞轻笑出声,“我想他不会骗人。”
“谁说的,那个妖道什么事不会做?他连只狐狸都威胁过,人类不是有句话叫人不可貌相吗?而且你见过哪个道士会娶妻吗?”小狐狸挑起眼角,尾巴左右不停地晃着。
听到小狐狸前半段话心里一阵好笑的楚君辞蓦地一怔,心底浮起抹异样,黑眸对上小狐狸金色的眼眸轻声问:“他娶过妻?”
见她询问,小狐狸得意地咧开嘴。
“我在冬离修行的山洞外面的碧溪下见过一块石碑,上面的字可是冬离亲手刻的。”
想来那块石碑还是它遇见冬离不久后看到的,那时它不专心修行,四处乱逛,无意中在碧溪的角落里发现的。
石碑被藏得隐秘,但周围却打扫得干干净净,一看就知道是冬离那个妖道干的。
不过它也只见过一次,也是由那天后冬离便将它关在山洞里,迫使它专心修行,时间久了它也忘了那块石碑的事。
“吾妻君辞,石碑上就刻了四个字,连个属名都没有。”小狐狸漫不经心地道。
楚君辞浑身一颤,眼神深处掀起一阵异样的波涛。
冬离说,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
冬离甚至不愿承认他们曾经相识。
可是……现在她却从一只狐狸口中知道这样一个消息。
吾妻君辞。
天下间有多少个叫君辞的女子她不知晓,但她知晓天下间绝没有如此巧合的事。
身体止不住地颤抖,楚君辞低下头,眼色无限哀凄,道者冬离……你究竟瞒了我怎样的一个事实?
为何不愿告诉我?
为何宁愿抛下我,看我孤独痛苦,看我茫然绝望,也不愿吐露一个字。
恨,从未断过,但此刻比恨更深的是疑问。
她定要找他问个清楚,否则她宁愿元神俱散,也不要再受着这般折磨,她已经受够了。
楚君辞死死地咬住下唇,毅然起身。
小狐狸还在心里埋怨冬离过往的不是,楚君辞突然起身,害它险险摔到地上。
不明所以地看着楚君辞一言不发地往外走,小狐狸再迟钝也感觉到一丝不对劲,楚君辞连背影中都透着股悲凄的气息,带有更加深沉的决绝。
“喂,你去哪里?”小狐狸迈步想靠近楚君辞。
“不要过来。”楚君辞厉声道,慢慢地深吸一口,“我去找冬离。”找他问个清楚,今日她无论如何也要知道一切。
小狐狸怔怔地看着甩袖而去的楚君辞,这个在它眼里再平凡不过的女子,方才的一瞬间却有股别样的风情。
一脸的坚毅与傲然,那不是这段日子它看到的楚君辞,但这样的楚君辞却更加真实,好像这个女人也有几分姿色,小狐狸边迈着脚步往外走,打算去找点吃的东西边想着。
前爪掀起布帘,小狐狸蓦然睁大金色的眼眸,全身僵硬。
吾妻君辞。
刚刚离开的女鬼叫啥来着,小狐狸慢半拍地想到她的名,当场石化。
楚君辞不会就是石碑上的女人吧?
不会有这么凑巧的事吧?
小狐狸僵硬地放下前爪,心里挣扎着,做出最坏的设想,考虑要不要在冬离关它一百年、不给吃不给喝之前逃跑。
祸从口出,小狐狸想咬掉自己多事的舌头。
最后小狐狸绝望地决定,在冬离真的决定关它一百年不给吃喝之前,先去找只鸡来饱腹,好在往后一百年的岁月里慢慢回味鸡是什么样的味道。
楚君辞冲出家门,入眼是一队又一队身着兵衣的人在面前走过。
冬离离开多时,他虽是个修道之人,但身上那股清濯的气息混在人群之中,令楚君辞一时寻不到他往哪里去了。
他不会离开封州城的,他一定在城里的某个角落,就像上次他出了小院跑到城墙上,还不是让她找到了。
她一定可以找到冬离的。
楚君辞无头苍蝇一般四处找寻着那道白色的修长身影,但进驻封州城的兵伍太多,走到哪里都可以看到一队又一队的兵马,好似封州城一夕间成了什么兵家重地。
太多的人,太多混杂的气息掩去了冬离身上清濯的道家气息。
楚君辞手掌用力握得指节泛白,发丝被北风吹得凌乱不堪,眼神却不停地在人群中搜寻着,迷乱而急躁。
突然有一只手搭上楚君辞的肩,“姑娘,城外将有战事发生,你不能出去。”
楚君辞浑身一颤,慢慢地转过头来,神情惊愕地看去。
身后是个面容俊雅,气质清贵的男子,浓眉星眸,眼色温和,身着黑衣将士的缁衣,腰佩长刀,见楚君辞转过头来也随之一怔。
她是个鬼,一般人怎么可能在她未施术法时碰到她,又怎么可能看到她?楚君辞错愕地看着那只仍搭在她肩上的手。
男子却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楚君辞,而后慢慢地、疑惑地蹙起眉,手掌由楚君辞的肩稳到她的脸旁,想要去碰触她的脸。
一掌拍开他太过唐突的手,楚君辞神色乍变,却没有退让半步,眸底一抹厉色瞪着这个陌生的男子。
青色的衣袖在眼中打了个旋,如挽出一朵花,掀起一道浪,带起男子心中波涛翻滚,此情此影熟悉如斯。
薄唇轻启,仅四个字,令怒目扬眉的楚君辞怔愣当场,黑眸大睁。
“君辞姑娘。”
仅眨眼的瞬间,无数情形由脑中闪过,女子轻柔娇脆的话语跃入脑海,与眼前之人出口的话语重合,狠狠地敲在沐问之心上。
“不要叫我的名字。”楚君辞脱口说道,随后自己跟着一怔,自己怎会用这般凌厉的语气对人说话。
眼中看到面前陌生的男子扯出抹无比熟悉的苦笑,楚君辞甚至知晓,只要她的视线再向上微微稳到半分,便会看到男子那双同样泛着苦意的黑眸。
闭起眼眸,楚君辞止不住地全身发颤,她认识他,可她却想不起他是谁。
可即使闭起眼眸楚君辞好似也能看到眼前人听到她那句疾言厉色的话后会是怎样的一副神情,必定泛着令她愧疚的苦意。
他,是她百年来见到的第一个感觉熟悉的人,一个与她想要追寻的那段记忆相关的人。
可,她却不想睁眼看他一下。
沐问之盯着楚君辞倔傲的侧脸,看她将嘴唇抿得死紧,却不愿睁眼看他一下,不禁摇头苦笑,眼底有着太过深沉的无奈。
为何自己会想起楚君辞,想起那些前尘往事,想起那些久远得都应散在轮回中的记忆。
前世情缘吗?他们何时有过这份情缘呢?
再度抬起手,沐问之想要抚开她咬得过紧的唇,可手还未碰到人,便觉一道冷风吹过,手被丝状的东西缠住,想要碰触的人被掩到了蓦然出现的白色身影后。
“不要碰她。”短促而凌厉的话语,始终从容的道者终是失了平静。
骤然出现的冬离挡在楚君辞与沐问之中间。
背对着沐问之,冬离凝视着楚君辞乍喜还悲的黑眸,看着她眼中的疑问与悲凄,心绞做一团。
“你,不能碰她。”深吸一口气,冬离看着楚君辞,低声对沐问之道。
太过熟悉的背影,与记忆中的人相重合。
这个身影,这个声音,他怎会错认。
沐问之一怔过后,温润的眉眸间浮起一抹倔强,“冬离,你没有资格阻止我。”
“我有,沐兄,你曾说过……”冬离转身直视沐问之的双眸,再度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地道:“朋友妻,不可戏。”
掀唇是抹讽刺的笑意,沐问之缓慢地摇了两下头,“但她不是你的妻。”
“她是。”
“她不是,你当年不肯娶她,不能娶她,你甚至不肯爱她,直到她死,你们之间也没有任何关系。”当年所发生的一切,他看在眼中,他如何不知?沐问之看着冬离的眼中浮着一点寒意,“你误她一生,你负她一世,你怎能说她是你的妻?”
这一句如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冬离的心头,敲在他最痛的地方,痛得撕心裂肺。
冬离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
楚君辞的脸色同样苍白,冬离与这个男人间的对话,将她原本要问冬离的话全部打碎。
她想问冬离,她真的是他的妻吗?
冬离告诉另一个人,朋友妻,不可戏。
而另一个她并不陌生的男人说,冬离不肯娶她,不能娶她,甚至不肯爱她,到她死他们两人间都没有任何关系。
之前冬离也说,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
原来,他没有骗她,他们真的没有任何关系。
只是纠缠不清。
那,是谁纠缠了谁呢?
楚君辞呆呆地看着冬离僵硬的背影,站在他身后,她能看到他线条硬朗的侧脸,长眉入鬓,紧抿的薄唇。
那张颜色过淡的唇,在她眼中一张一合,轻而坚定的声音再清楚不过地传入她耳中——
“我负她的情,我用一生来还,一切与你无关。”
楚君辞瞬间睁大了双眸,怔怔地看着冬离回过身。
看到她黑眸中闪着无数晶莹,倔强地咬着下唇,冬离心中顿时一阵深沉的闷痛。
向楚君辞伸出手,冬离看着她,“我们回去,我……告诉你一切。”
藏云走的这步棋让冬离再也坚持不下去,他认输。
他当年封印楚君辞的记忆,为的就是怕她离去,而藏云却让一个可能会夺走楚君辞的人出现在他们面前。
冬离认输了。
他可以忍受一切,唯独不能接受楚君辞离他而去。
他从未修行成仙,他只是一个执着如魔的人。
轻轻将手放到冬离手掌中,楚君辞感觉到冬离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以一种令人感到疼痛的力度紧紧地握住。
没有温度,没有怜爱,相交握的手心处一片冰凉。
楚君辞的泪瞬间落下,模糊了视线。
握着她的手掌不住地轻颤,冬离的掌心里一层汗水,他在害怕,这个镇定如山的高深道者在发抖。
一只手缓缓抚上她的脸,轻轻拭去她的眼泪,冬离低声道:“对不起。”
泪水不可抑制地翻涌而出,楚君辞看着冬离的脸,有什么东西打在心头,一下下,敲着她的心不停歇的疼痛。
而后,楚君辞听到自己用沙哑的声音说:“我不要你的对不起。”
一瞬间,她看到冬离的灰眸深沉如海,绝望若死,再没有一丝光彩。
“我们回家。”反握住冬离的手,楚君辞往来时路走去,从头到尾没有再看沐问之一眼。
沐问之踏出一步,感觉楚君辞青色的衣袖在手中翻飞而过,再眨眼她与冬离已在几丈之外,冬离将她揽在怀中,如若珍宝,不愿任何人碰触。
“不要跟过来,我……不认识你。”楚君辞轻抬起下颌,冷声道。
恍然间,此时的人与当年的人影重合在一起,连说过的话都是那般相似,沐问之眼中泛过无尽苦涩,就这样呆呆地看着他们两人离去。
嘴唇上下嚅嚅动了两下,沐问之的声音飘然化在北风之中,无人听到他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