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个老教师死活不肯再坐易语戈的车子,说是跟学生挤一块才开心,他劝说无效,便由他们去了。
正独自发动车子开出停车场时,有人在外头敲车窗,玻璃降下,露出安允蕙赔着笑的娃娃脸。
“座位不够,我被马老师他们赶下来了。”她说,讨好地加上一句:“我今天似乎与学长特别有缘呢。”
是啊,老是撞一块。
易语戈想着,眯眼回了一个凶险笑容。
一过湖心岛的桥就是高速公路,在上去之前他先折到加油站,顺便在附设的便利店买点东西。让安允蕙在车上等着,她不听,非要跟在他身后东张西望。那样子,与她初时见了他便畏畏缩缩的模样简直天差地别。
出便利店时与一个穿着加油站制服的人擦肩而过,那人愣了一下,脱口喊出:“铭路?”
易语戈的脚步顿住了。
脑袋空白两秒,他才慢慢转身,目光对上那个有些年纪的男人。
对方的眼光中混织着惊愕与迷惑,但很快就反应过来,“对不起,认错人了,铭路明明已经……”男人停下后半截自言自语的话,摇摇头,“真是老糊涂了。”
“没关系。”易语戈顿了顿,“铭路是我的父亲。”
男人的眼中现下是真真切切的惊讶,“是吗?难怪你长得同他一模一样。”
“长辈们都这么说,”易语戈很冷静地道,“请问,你认识我父亲?”
“是的,他逃家的时候——啊,他自己是这么说的,那时他在我这里工作过一段时间,因为是个很有个性的年轻人,我对他印象比较深刻,加之他后来发生车祸也是在这条路上——”男人停了一下,似乎犹疑要不要说下去。
易语戈也不做声,敏感地察觉到身边女子蓦地投来的惊讶视线。
不愿在外人面前多谈,他简短地道:“这些事我也略有耳闻,只是记不清了。”
“是啊,你那时大概还很小,其实就连铭路,当时也不过是个半大孩子。”男人有些感慨地说,又打量他几眼,“你给人的感觉,与他不大一样。”
“别人也是这么说。”易语戈不再多说,朝男人点点头,转身唤似乎呆怔了的安允蕙,“走吧。”
她如梦惊醒地急急跟上。
车上,她突然坐得很规矩起来,只是眼角时不时溜来一眼,那样明显的很好奇又不敢发问的神情,叫易语戈想忽视都难。
“你不是很爱说话吗,怎么变安静了?”他出声。
“呃?哈哈,没有啦,我只是突然想起今早以为自己迟到时还真狼狈,最后还是由爸爸送来……”安允蕙胡乱答道,说到“爸爸”二字时突然噤声,惴惴不安地又看了他一眼。
真是够了。
易语戈闭了闭眼,一打方向盘,将车子开到下头不知是堤岸还是荒郊的地方停下来,这才转过身子,“我说你呀……”
“是!”女子立即应声,像小学生那样陡然坐直身子。
“……”看到她这样子,叫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以为自己在演喜剧片吗?”不禁扶了头低喃,对方投来不解的眼神,他则报以一记狠瞪。
第一次发现,自己对于单纯的人,似乎有些没辙。
“你方才不是还在教训我不会做表面功夫吗?怎么轮到你自己就不行了?想表现得礼貌就要彻底些,不要一副要问不问的样子!”叫人看了不爽。
“那么学长,我可以问吗?”犹豫了半晌,安允蕙才小心翼翼地征询。
“……”老实说,他真的觉得这女人很没神经。
“想问什么就问吧!”没好气地道,他开了车窗,没问她意见便点了一支烟,自己也搞不清这样的举动里有没有恶意的成分。
“……学长,你父亲……”
“像你听到的那样,酒后车祸死的,载着我妈妈。”易语戈没什么感情地道。
事实上,由亲戚口中听到的父亲,确实是会做出那种事情的人。在男性无一例外都会成为商人、讲师或是其他体面职位的几代家族中,生他的男人似乎是个不折不扣的异类。
从小便彰显出反叛的个性,没有在学校好好待过,未成年时便离了家。因为家长早逝,上代又没有例子,几个兄长都不知道该拿这个最小的弟弟怎么办,所以虽然知道他在哪里,也只好不闻不问,心想大概叛逆期过了便没事了。
一直到几年后逃家的弟弟用机车载着女友在高速路上飚车,发生意外身亡,接到通知的亲戚才在两人租住的小屋里发现几岁大的孩子,还有一只猫。
这件事情一直是家里人难以启齿的丑闻,易语戈由大伯父收养,懂事后才慢慢弄清自己父母的情形。
老实说,相较起伤心或是愤恨之类的激烈情绪,他有的更多是头上生出黑线的荒缪感以及终于弄明白长辈们为什么会对他这一代小辈明显异于常理的管教,一种“原来如此”的恍悟之感。
对父母没什么印象,所以也谈不上有何感情,反而有些同情受了牵连被保护得严严实实不得自由的堂妹们,虽然同时也受不了她们的性格。
再大些,对只见过照片的父亲感观变得有些微妙。因为如果生在普通家庭,这样肆意生活未婚生子无需家里支援却竟没把小孩养死甚至多养了一只猫的男人,大概会被认为很有个性吧。
青春期的时候,易语戈经常一边喝着啤酒一边看着父亲的照片,偶尔错觉照片里的男人其实是个不错的家伙。
只要不是生为他的孩子。
身为他的孩子倒也没有多大坏处,大伯一家对他很好,其他长辈也多怀有教导不周的愧疚感而非厌憎,只是因为长得太像父亲了,易语戈不得不做到各方面都有出色表现,才能打消他们的不安。
所以厌烦的时候常常会很阴暗地想,那个生他的张扬男人简直是把他叛逆的权利也给透支了。
那两人肯定不是很尽责的父母,陪他的时间兴许还不如猫咪陪他的时间多,因为他记得他们的养的猫叫扫帚,却对那两人没有什么印象。
对于安允蕙期期艾艾提出的问题,易语戈都用三言两语作答,却不由忆起了好几年都没再回想的事情,包括由亲戚口中得知的点点滴滴,包括他对那两人有些复杂的感觉。
一根烟抽完了,他下意识地再取出一根,同时听到安允蕙沉默了许久后再度开口:“难道学长你的大伯开办补习中心,也是因为这件事吗?”
易语戈点烟的动作顿住了,半晌他才转头睇她,眯起眼,“你怎会这么想?”
“咦?只、只是突然想到而已,对不起,我是不是不该问……”她有点慌乱无措。
他看她半晌,撇开目光,不大高兴地道:“那好,我也有权利不回答,你应该问够了吧。”
皱着眉将未点着的烟捏扁扔进烟灰缸里,系上安全带准备离开。之所以愿意满足这女人的好奇心是因为他不觉得有什么好隐瞒的,如果她今后留在补习中心,肯定会从其他地方听到一些传言,还不如由他这里知道真实情况,总比他自己听过流传的那几个版本好些。
不过现在看来,这女人早已听到那些八卦了嘛,还是他不大愿意谈起的部分。
在发动车子之前,易语戈扫了一眼副座,下一秒便睁大了眼眸,“喂,你做什么?好好的哭什么哭?”
刚刚的那一阵沉默,原来是女子在咬着下唇无声地哭泣。虽然低了头,垂发遮了侧脸,但那微微耸动的肩膀,放在膝上扭绞得死白的十指,分明是哭得很惨烈没错!
搞什么……
他额上满是黑线,也很想捂头呻吟,“我方才口气不大好,但不是在骂你!”他语气有那么差吗?差到把人弄哭了?他还以为自从第一次冲突之后,这女人已经很习惯他向来很直接的说话方式了呢!
“人家……人家……”安允蕙咬着下唇抽抽噎噎地说了几个字,突然掩住眼恼叫:“人家不是在哭这个啦!”
叫完,大概是因为被发现了,干脆便不加掩饰地出声呜咽起来,头几乎弯到了膝上。
易语戈直觉去摸口袋,这才记起自己并不用手帕,而身上唯一的一条上次也是借给这女人擦眼泪,至今仍未归还。
纸巾、纸巾……
他转身去捞被老教师们丢在后座的纸巾盒,回头时发现安允蕙已自行拿了一条手帕,按在脸上狠狠地擤了下鼻子。
那手帕的颜色……好面熟。
易语戈不确定自己还想不想拿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