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国开春的大草原上春意盎然,嫩绿的草坪上开满了细小琐碎的花朵,无边无际的撒落满地,带着浅浅的清香,跃过低地平原,翻过丘陵山包,一直铺沿至天边,与碧蓝的天空连成一体.这里是明国首府遥京的京郊。
大草原上数百匹骏马呼啸着奔驰而过,尘烟起处,风驰电掣一般,惊天动地,气势如虹。
马蹄嗡鸣,连草地都在微微颤动。
马群后面,几个牧民挥舞着马鞭追逐着它们。
这数百匹马同属于一家马场。
这家马场本来不大不小,饲养数量也只有十来匹,专门为京城的一些马户提供马匹。
但是这两年来明国新君登基,北堂王率领大军大肆出击,先后歼灭了东北、西北和西南的荪、鹰、南乌等诸多国家,逐渐统一了辽阔宽广的北方土地,对战马的需求大大增加,于是借着这唾手可得的商机,原本规模不大的马场也一下子扩大了经营,成为几个专门向京畿禁卫军,和北堂王大军提供战马的马场之一。
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骑在一匹黄骠马上,远远自山坡那边奔了过来。
“潘叔叔!潘叔叔……”稚嫩清亮的声音被马蹄的嗡鸣掩盖,但是远处的几个牧人还是看见了她这一抹亮色。
跑在最前面的领马人挥手招呼了一下,离开马群奔了过来。
“雅儿,”那人来到女孩面前,微微一笑,问道:“今日怎么没去学堂?这么早就回来了?”
“潘叔叔。”
女孩瞪着晶亮的眼睛,兴冲冲地道:“今天北堂王和郁将军班师回朝,学堂都放了假,待会儿我们都要到城门那里去迎他。”
“是么,这么快?”那人一愣。
“是呀,北堂王好厉害,上次灭了荪国和鹰国只用了半年,这次灭了南乌,也只用了两个月。皇上大喜,颁旨说北堂王回朝后要大庆一个月。我们学堂都不用去了呢!”
“一个月不用去学堂,你就这么高兴?”那人假意板起脸来。
女孩吐吐舌头,“这是皇上下的旨,又不是人家故意跷课。”
“好了,知道了。”
那人笑着伸出手,拍了拍她俏丽的小脑袋。
“放个假也好,春天可以好好玩一玩了。”
“潘叔叔最好了。”
女孩抓着他的手撒娇。
“雅儿来找我什么事?”
“我爹找您回去呢。”
“好,一起去吧。”
那人领着女孩,缓辔而行。
来到一宅大院,二人跳下马,刘雅蹦蹦跳跳地跑了进去,一个脸上大疤的大汉正好出来,看见她斥道:“丫头,让你去找叔叔,这么半天才回来,刚才去哪玩了?”
“爹,我没去玩儿,叔叔在放牧,我翻过山才找到的。”
“阿七,你别骂她。今日我们是走的远了。”
大汉对女儿道:“回去好好收拾收拾,你娘正在做饭呢,去帮帮忙。”
“好。”
刘雅乖巧地应了一声,跑进屋里。
“小言,你跟我来。”
这个脸上有疤痕的大汉不是别人,正是言非离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兄弟,刘七。
“阿七,在外面不要这么叫我,我现在叫潘离。”
“啊!对!一时忘了。”
刘七一拍脑袋,心不在焉地道。
言非离摇摇头,知道他并未把话放在心上,也不太在意,反正这么久了,一直也不见有人来寻他,想必那人……已经把自己忘了吧。
二人走进帐房,刘七关上门,对言非离道:“北堂王今日就要班师回朝了。”
“嗯。我知道。”
刘七看看他,见他一脸平静,道:“今天早上北堂王府突然来了人,说要给北堂王的爱马配一匹好的牝马,让我们这里准备一下,挑三匹最好的,下午就给北堂王府上送去。”
“这样啊……”言非离心里算算,墨雪也有七、八岁了,早该是做父亲的年纪,亏得北堂傲忍了这么久,一直未曾给它配过,沉吟道:“不过时间好像有点急。要挑出最好的牝马,总得准备准备啊。”
“是。我也是这么跟王府来的人说的,可是他们说是小世子急着要,一刻也等不了,王府的大总管让赶紧来挑,说要这两天就给配上。”
言非离心中突地一跳。
不知道他们说的小世子,是……
“好像不只是让我们马场准备了牝马,还有福来、千里等几个马场,大家都选送三匹送去,最后由王府里的人挑,好的才留下。前两年千里马场把我们打压得几乎撑不下去,要不是小言你及时来了,我们哪还有这么风光,所以这次……”刘七后面的话,言非离漫不经心地听着,心里却一直翻腾着刚才听到的消息。
来了这么久,他一直隐忍着自己不要去打探,反正那个人名闻天下,关于他的一举一动,总会不时传进他的耳里。
但是关于那个小的,今日却是第一次听到,虽然毫无内容可言,却无法不挑动他的心弦……
傍晚刘雅从城里回来,在饭桌上叽叽喳喳地,说着郁将军骑在大马上怎样怎样的威风,又遗憾地说北堂王这次没有骑马,而是坐着皇辇,没有露脸。
“为何没有骑马?”言非离问道。
刘雅一边吃饭一边说:“听说北堂王在战场上受了伤,皇上亲自赐了御辇,让他不用下轿,直接入宫。”
刘雅又晃晃头,道:“郁将军也很威风,不过没有北堂王好看。北堂王真是我看过的最好看的人了。上次他从鹰国回来,骑在那匹黑马上,多威风,多漂亮啊!陈家的姐姐都看呆了,还说就算去王府里给王爷当丫头都愿意呢。”
“丫头,别胡说!”刘大嫂在旁训她,“女孩子家的,尽说些荒唐话!”
刘雅皱皱鼻子,低下头扒饭。
刘七看了言非离一眼,见他眉宇微蹙,神色阴郁,不由得暗暗皱眉。
两年前言非离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一袭青衫,淡雅而笑。
多年岁月,好似就被这一笑,一扫而空。
刘七走上去,紧紧抱住他。
“好兄弟!”
言非离回抱他,二人分开,重重一拳,击在彼此身上,相视大笑。
什么话都不必说,此后言非离留了下来,帮他经营马场,化名潘离。
刘七最后一次听到他的消息时,他已是四天门北门中的第一武将,明国北堂王的心腹,但此刻孑然一身,化名而至,必是发生了什么事。
但是刘七什么也没问,因为他相信言非离,正如言非离相信他。
“如果有一天在江湖上混不下去了,千万记得来找我啊!”这句话,他一直记得。
这么多年来,有时他期待着言非离会像这样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与他共叙兄弟情谊,有时却又盼望他永远不要出现的好,过好他自己的日子。
终于那一天,言非离出现了,却并非为人所迫,也不似惹来什么麻烦,倒好像闲云野鹤,淡出江湖一般。
刘七最是了解他,知道他绝不是那种会给旁人带来麻烦的人,因为他永远只会把麻烦留给自己。
有些事情,他没有放开。
有些事情,在他心里沉积,已坚如盘石,逾重如山!
北堂傲好不容易从歌舞升平的皇宫中脱身,回到王府,由丫鬟们服侍着脱下大紫色的朝服,换了一袭白衣。
挥手摒退所有人,进了内室,从怀里掏出一张密函,正是今天早上还未进城时,在城外暗庄收到的。
北堂傲翻了翻,微微一笑。
非离啊非离,你既然已经离开,又为何留在离我这么近的地方?
想起三年前发生的那些事,北堂傲多少心怀愧疚。
当时林嫣嫣早产,辉儿孱弱,离儿又被带回沉梅院抚养,他实忽略言非离甚多,而辉儿满月那夜发生的事,更是点燃了他和言非离长久以来的矛盾,成为事情的导火索。
其实,北堂傲知道也许那件事是个误会,因为言非离的心意他比谁都清楚。
可是在当时的情况下言非离竟然沉默不语,未解释一字,甚至还为那个丫鬟求情,终于让他的妒火、怒火、气火都一起燃烧起来,失了理智。
于是,在那个混乱愤怒的夜晚,他与言非离之间的矛盾终于爆发了。
想起这些年的暗报,言非离除了刚离开天门的头半年孑然一身浪迹江湖,避开了所有天门的眼线,直到两年前,才来这里投靠了青梅竹马的兄弟刘七。
而两年前,正是明国先皇驾崩,政权内乱的时候。
北堂傲赶回明国,助自己的亲舅舅,先皇最小的皇子登上皇位,之后立刻整顿军力,出兵西征,陆续将周边几个国家纳入明国版图,到了今日终于一统东北、西北和西南的大片土地。
北堂傲招来府里的大总管,问道:“两个世子呢?”大总管连忙将世子要给墨雪配牝马的事说了。
北堂傲微微一笑,道:“他们懂得什么,又会挑什么好牝马?不过是看着哪匹俊点便是。”
然后沉吟片刻,问道:“都是从哪几家马场选来的牝马?”
大总管将几家马场的名字一一报上。
北堂傲听到白云马场的名字,心中一动,对大总管道:“明日你便将这些马都给他们退回去,让他们三天后再各送三匹来。”
“是。”
大总管应声退下。
北堂傲走到窗前,凝视着初春的弯月,突然忆起当年那个夜晚,言非离一身青色风衣,站在竹园的大树下那瑟瑟的身影。
想起自己在酒醉后将他强占,却仍不明了自己的心意,说了些伤他心的浑帐话,却不知,那时对他要离去的愤怒已经清楚地暴露了自己的情意。
“非离,非离……”北堂傲轻喃两声,缓缓一笑,犹似自语:“你真的离得开吗?”
北堂王府连续三次将送去的牝马退了回来,刘七终于不耐烦,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
烦乱地抓抓头,从回来的牧人那里听说,其他几个马场的牝马也是一样地退了。
“小言,他们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牝马啊?北堂王的那匹爱马就那么稀罕吗?”
言非离点点头,“墨雪确实是匹罕有的千里宝马。”
“这可怎么办?咱们这里最好的牝马都送去过了,他们不满意,咱们也没办法了。”
“我记得前几日捉到的那群野马马王,非常不错。”
今年开春,不知从什么地方来了一批野马,数量只有十几头,却个个矫捷勇猛,奔跑如风,其中的马王,正是一匹与墨雪不相上下的千里宝马。
言非离和刘七费了些力气才将它们全部虏获,单独牧养在其他马群之外。
野马和普通的牝马自然不同,但是那匹马王却是一匹少见的好马,年龄大概和墨雪差不多。
“我把那匹马好好检查一下,下午就给北堂王府送去吧。”
言非离作了决定,对那匹野马很有信心,希望能和墨雪配下最好的马驹,到时就可以给小世子当座骑。
虽然不知道那个要配马的世子是不是离儿,但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哪怕只有一点点的关联,言非离都关切非常。
这一次,刘七亲自把马送到了王府,直到傍晚还未回来,言非离知道大概是十拿九稳了。
果然,晚上刘七兴高采烈、酒气醺醺地由王府的人送了回来。
“小言,咱们的马王果然被王爷和小世子亲自挑中了。哈哈哈……咯……王爷很满意,赏了我们很多东西,嗝!还说以后京城禁卫军的军马,都由咱们提供。哈哈哈……咯……”刘七一边打着酒嗝,一边兴冲冲地说。
“你看到小世子了吗?”
“嗯嗯,看到了,都看到了。哈哈哈……咯!”
“小世子什么模样?长得、长得好不好?”
刘七酒劲上来,醉得东倒西歪。
言非离听他提起小世子,再也按捺不住,不住地打听。
可惜刘七醉得一塌糊涂了,舌头直打转,晃晃脑袋,问道:“你刚才说什么?”言非离又问了一遍,语气急切。
刘七“哦”了一声,想了想,含糊道:“很好。很好。”
“什么很好?”
“小世子,小世子很好!”
“他长得很好?多高了?什么模样?”
“小世子赏的酒……很好!”刘七又打了个酒嗝。
“是他赏你的酒?他年纪那么小,怎么会赏你酒?唉,阿七,你给我醒醒!”言非离使劲拍打刘七,刘大嫂进来,给他灌了一碗解酒汤,骂道:“这个死鬼,王府赏的酒再好也不能喝得这么醉啊!几辈子没见过酒似的,看我今天还伺候你!”
“大嫂,你不用管他,这里有我呢。”
刘大嫂性子直爽,当下道:“兄弟,你不用理他,让他醉死了好。今天放他一人在这里,我去和丫头睡。”
说着和言非离一起把他搬到床上,自己去了女儿的房间。
言非离犹不死心,把刘七又叫了起来,“刘七,你跟我讲讲,今天在王府到底怎么样?”
可惜刘七语无伦次,絮絮叨叨的只是满嘴马经,言非离根本问不出所以然来,直陪着他折腾到三更半夜才终于睡下。
第二天早上,刘七昏沉沉地醒来,迷迷糊糊见刘大嫂进来,问道:“什么时辰了?”
刘大嫂帮他穿衣,没好气地白他一眼,道:“正午了。”
“什么!?”刘七一惊,酒劲全没了,“腾”地一下窜起来就往外跑。
言非离正坐在院子里和刘雅说话,见他鞋子都没穿地跑出来,笑道:“阿七,你干什么这么急?”
“我能不急吗?北堂王说了,今天要带着小世子来咱们马场看马!”刘七大吼。
“什么!?”这次跳起来的是言非离,“你怎么不早说!”
“我昨儿不是喝醉了嘛。”
刘七捂着脑袋,在院子里急得团团转。
言非离沉住气,问道:“他们什么时候来?”
“说是一早就过来,这会儿都午时了,可怎么办?”
“什么午时了,太阳才刚出来!”
“啊?”刘七抬头看看太阳,果然刚刚日出东方,这才明白是被自己的婆娘骗了,虚惊一场。
刘七匆匆换好衣服,和言非离一起赶到马场,将事情安排下去。
没一会儿,北堂王府果然来人,说再过半个时辰,王爷就要带着世子到了,先来他们这里看看野马群,如果兴致好,还会翻过山去打猎。
“阿七,王爷他们来了,我还是避开的好,你千万不要提起我。”
言非离对刘七叮嘱道。
“放心,兄弟知道。”
言非离一人纵马返回宅子,刚行到半路,却见前面尘土飞扬,马蹄阵阵,大紫色的北堂王旗徽伴着车“骨碌碌”的滚动声,有序快速地行来。
言非离心中一惊,连忙看看四周,却是一望无际的平原,无处可避,只好下马站在路旁的一棵树下,转过身子躲在马后,露个背影,等着北堂傲的车队经过。
绣着银龙的王旗远远飘着,马蹄声渐渐近了,高贵气派的六乘马车在两旁侍卫的护卫下,显得醒目而张扬。
言非离背着身子,随着队伍的靠近,心跳如鼓。
“父王,我们什么时候到马场啊?”
“还有一会儿。”
北堂傲斜卧在马车的长榻上,微笑地道。
“父王,那匹马王什么样子?比您的墨雪还厉害吗?”
“父王也没见过。大概还是墨雪厉害些。”
“我想也是。”
北堂曜日过去趴在他身上,“父王,待会儿我们去打猎好不好?我想自己骑匹马呢。”
“你太小了,会从马背上掉下来。”
北堂傲逗弄他。
“谁说的。”
北堂曜日皱皱小眉头,“我很厉害的,父王教我的明月神功第一层口诀我都背下来了。”
“那有什么用?等你练成了才算厉害。”
“哼!”北堂曜日嘟嘟小嘴,冷下脸,从父王身上下来坐到一旁。
他年纪不到四岁,性情渐渐显露,头脑聪颖,过目不忘,比北堂傲当年还早了一岁修练神功。
北堂傲刚才故意说话激他,此时见他颇当回事的去气恼,也不理他,由他一人坐在边上。
北堂曜日到底是小孩子,被父亲晾了半晌,渐渐无趣,随手推开车窗,掀开帘子向外望去。
只见青青草原近在眼前,延绵不绝的碧色一览无遗。
他自小住在浮游居,半年前才回到遥京,未曾出过远门,只在来京的路上看过一些风景。
这还是第一次由父王带着出外郊游,因此异常地兴奋,只过了一会儿便把刚才的不悦忘得一干二净了。
“父王您看,有大鹰。快来看,快来看呀!”
北堂傲笑笑,挪过身去,随着他的小手望去,却突然浑身一震,在正要经过的大树下瞥见一个熟悉的背影。
车队一点一点从身后经过。
言非离怀着莫名的心情,静静地等待着他们离开。
但是突然,一道清脆稚嫩的声音从马车上清晰传来,让他心中一震。
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情感,一种无法控制的力量,让言非离的理智霎时间不翼而飞,他不由自主地,回过了头去。
一个锦衣玉带的尊贵小人儿,正仰着可爱非常的小脸兴奋地向着天空指指点点。
言非离的心脏似被狠狠地重击了一下,直楞楞地盯着他。
然后,在那个小人儿身边,出现了一个让他刻骨铭心的人……时间仿佛一下子停止了。
言非离无法呼吸,痴痴地凝视着那一大一小,两张相似的面孔,如此清晰地出现在自己眼前,措手不及。
车声、马声、风声、鸟声……他都听不见了。
短短相视的一瞬,恍如隔世。
“停车!”北堂傲的声音尖锐而急切,失了往日的清冷和沉稳。
紧紧抓着窗棂,死死盯着眼前的人,以前种种,扑面而来。
言非离这两年多来的点点滴滴他都了若指掌,虽相隔两地,却近如眼前。
但是此时此刻豁然相对,仍然让他不能自已。
曾经幻想过种种再相会的情景,但绝不是在这样意料的地点,在这样突兀的时刻,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那个人终于出现,近在眼前,触手可及。
“非离……”一声近似呢喃的轻唤,霎时击醒了言非离的神志。
他的目光瞬间变得惊恐无措,然后想也未想地,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父王!?”北堂曜日瞪大双眼,看着父王从车窗一跃而出,轻巧地落在系车前的墨雪背上,双腿一夹,千里骏马如离弦之箭,奔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