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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揽风华 第一章 作者:皑银
    一根根晶莹的雕花廊柱上沾染了斑骇血迹,光滑的白玉地砖也不再一尘不染。美丽得近乎荼糜的花园,如今成了一片狼籍。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华夷王沉迷酒色,荒淫无道,终于断送了先人苦苦打拼的江山,靖朔国的军队已经攻入王城,侵占了他那用百姓血汗堆砌的华贵皇宫。

    深宫僻静处,一个瘦小的身影提着裙摆努力地奔跑着,气喘吁吁地一路冲进兰苑中。

    「兰姐!兰姐!靖朔王的军队往这边来了!」

    「媚儿,我知道的。」站在窗前的丽人终于侧头,轻轻说道。

    兰姬此刻虽然脸色苍白如雪,神情却是一片漠然,仿佛外面的这一切与她没有丝毫关系,窗外吹进凉风阵阵,拂动她一头如云般的秀发。那清丽的脸上,是古井深潭一般的死寂。

    望着她那般模样,媚儿心里虽然焦急、惶恐,却还是不自觉地放慢、放柔了声音:「兰姐……我们怎幺办?」

    她摇了摇头,不答反问:「陛下呢?」

    「已经被他们捉住了。」

    兰姬双褪一软,几乎站不稳身子,心里涌起一阵强烈的如释重负。华夷王既然已经成为阶下囚,就无法再来纠缠她了……天知道她是多幺害怕已经走投无路的他会先靖朔国大军一步来到这里,对她做出什幺疯狂的事啊!

    呵……这样的思想,逆君亦叛国哪!

    微微甩头,她望向一旁惊慌无措的媚儿,眼神中终于出现一丝温暖,柔声道:

    「别害怕。你且随我来。」

    「是!」

    跟在兰姬身后走入庭院中,媚儿愕然地看着主子弯腰从地上抓起—手沙尘,转身轻轻地往她脸上抹。

    「兰、兰姐?」

    「等会儿靖朔军到这里的时候,你就躲在我身后,不管发生什幺事都别管我,也千万别说话,知道吗?」兰姬细声嘱咐:「然后,趁没人注意的时候,赶快离开这里吧!如今王宫里乱成这样,逃跑应该不是难事……」

    媚儿眼中露出惶然,「可是兰姐你呢?」

    她……除了等待,又能怎幺样呢?这传遍天下的艳名,已经不再是一手尘土可以掩盖的呀!

    兰姬没有回答,只是淡淡一笑,继续说道:「出宫的时候,记得谨慎小心,莫惹人注意。最重要的……千万、千万莫要让人看到你的容貌。」

    望着似懂非懂的小丫头,兰姬清澈的水眸中闪过一丝怜悯和凄然。十三岁……自己初被献入宫的时候,也正是这个年纪。也许过几年她就会明白,在这男人们强取豪夺的世界,女人的美貌和才情不是幸运,而是诅咒啊!被当成工具玩物,任意践踏,再不留半点尊严……

    当初她不懂得掩盖锋芒,如今,一切都太迟了……

    太迟了啊!

    兰苑的门外,闹烘烘地传来脚步声、盔甲和兵器嘈杂声,兰姬螓首低垂,静静地等候,任透骨的秋风吹乱了她的长发……

    「什幺凶残暴戾、狂妄盖世?我呸!还不是三言两语就吓成了一堆烂泥。」一身青衣的男子轻挥羽扇,神态中透露出几许玩世不恭,「那『天下第一虎君』还真是徒有虚名,居然这幺快就让人把王城给攻破了……扫兴哪。」

    站在靖朔王身后另一边的护国右将军柳寒曦瞪了他一眼,冷冷开口:「又说废话。」

    天下有这种赢了还嫌太简单的军师吗?有没有搞错……要在刀枪剑雨中厮杀的又不是他!

    靖朔王回头看了一眼这两个自己全心信任的部属,温和而无奈地轻笑,「不管怎幺说,到底这次没有太多伤亡,总是好事。」

    就在这时,从殿外跑进来全副武装的士兵,单膝跪地禀报道:「王,兰姬带到了!」

    靖朔王点了点头,「把她带进来吧。」

    顿时,殿中所有的人皆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转向门口,好奇传说中那国色天香的容貌,究竟是什幺模样。

    满室寂静中,一抹淡雅的身影在四个军士的押送下,缓缓出现在众人面前。

    「刚才那个是徒有虚名,这个,倒真是闻名不如见面了。」军师南宫澈吐出一口气,喃喃自语。

    如云的秀发、欺霜赛雪的肌肤、新月眉、悬瞻鼻、红艳的樱唇,和那一双清澈的凤眼,组合出精致得夺人呼吸的五宫。虽然伊人只是静静站立,却宛如悬崖边盛开的一枝兰花;无法否认,是天下无双的风华,让在场所有的人都有片刻失神。

    如此绝色……难怪华夷王视为珍宠,特别为她建造耗资千万的兰苑栖息。

    「臣女兰姬,叩见靖朔王。」她盈盈下拜,姿态从容而高雅。

    「平身吧。」靖朔王温和地摆了摆手,示意她起身,微笑说道:「你不必害怕,久闻兰姬的舞蹈乃是天下一绝,而且琴艺、歌喉也少有人能相比……我想让你随我回靖朔王都,为我调教宫中艺人。你意下如何?」

    兰姬站起身来,敛袖垂首,「若靖朔王如此希望,臣女自当遵从。」

    靖朔王睿智的眼神一闪,「那,到底是愿还是不愿呢?」

    兰姬淡淡一笑,「您是靖朔之王,如今华夷已灭,也就是臣女的国君了。臣女愿不愿意,重要幺?」

    四周顿时响起几声细微的抽气声,让兰姬心中微感嘲讽。

    才遭灭国,就对新王如此说话……实属不智啊!如果她不是那幺累的话,也许她会在乎,会感到空害怕……

    抬起水眸,她无畏也无恨地望着宝座上那位华夷国的新主子,静静等候宣判。

    靖朔王没有发怒,只是表情中更显露出几许深思。他深深地打量了兰姬片刻,突然道:「就让我看看你那独步天下的舞曲,是什幺样子的吧!」

    兰姬的脸上依然没有表情,眼中却极快地闪过一丝波动,躬身为礼。

    「遵命。」

    靖朔王点了点头,转头吩咐道:「传乐师来。」

    「不必了。」她却出声阻止,垂着头,幽幽说道:「不需要伴乐。舞曲,本就都在心中。」

    此言一出,再次让所有人感到错愕。哪有歌舞不需要伴乐的?前听未闻啊!这绝美的姑娘,该不是存心想激怒靖朔王吧?

    在所有人好奇又担心的注视下,兰姬淡淡一笑,从容转身走到了大殿中央。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长袖轻曳,旋转了起来,以那独特、快而无比精确的舞步。虽无音乐,却依然强烈而奔放,扣人心弦。

    王位上坐着的不再是那个令她恶心,恐惧到浑身颤抖的男人,五年来的第一次,她跟随的不是琴瑟,而是心。

    不由地,想起了这些年来多少个夜晚,忍着眼泪包扎流血不止的双脚……

    多少次伤至骨髓,寸步难行,不得不浸泡药水止痛,虽然明知那是饮鸩止渴,却别无选择……

    多少次,胃中因为色迷贪婪的目光而泛起酸水,翻搅不已,还要强颜欢笑地陪酒,稍有不称意处,就要忍受粗鲁的拳脚……

    多少个夜晚,满身伤痕地躺在冰冷的地上颤抖,感觉自己连条狗部不如……

    世上有谁知道华夷王的真面目啊!有谁知道,那精巧绝伦的兰苑,是她无法挣脱的牢笼啊!有谁知道她伤痕累累啊!

    挥袖飞旋中,脚上又传来那熟悉的刺痛。这一次,她任凭泪水模糊了视线,将一切化为蒙胧。

    再也不要了……她再也不要以歌舞为生!没有人在乎,没有人看得见吗?她,早就已经舞尽了一生的伤心啊!

    「够了。」

    突然响起的低沉声音穿透她有些混沌的知觉,心中猛然一惊,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她敛袖低垂下头,不让看见脸上的一片泪痕。

    「我明白了……」耳边传来了靖朔王深重的叹息。停顿片刻后,他继续说道:「兰姬……本王赐你快马一匹,黄金五百两,准你自由离去。」

    「呀?」她震惊了,不由自主地抬头,却愕然发现那个拥有精兵强将无数的王者眼中竟然有泪光浮现。

    「果然是冠绝天下的技艺啊。」靖朔王深深叹息,「只是,若这非你所愿,我又怎能勉强?往后……好好过自己想过的日子吧。」

    「……」她无言了。这,是所谓的以仁德治天下吗?

    「多谢陛下恩典!」兰姬终于哽咽地挤出声音,深深拜谢。风姿依然是那么优雅从容,眼中,却再次淌下了激动的泪水。

    终于自由了……

    骑在马上,兰姬隔着面纱,痴痴地回头望着王城的朱漆大门。

    华夷王朝陷落了,华夷王也死了,而那个当初将她献入宫中换取荣华富贵的财主楼万生,如今,是不是正匆忙地卷起他的家当逃命呢?

    一切终于都结束了,可是……

    那是多幺漫长的五年哪!被关在深宫之中,度日如年地数着日出日落……心已如死灰,再也受不起人间的繁华,不堪面对满城的车水马笼,只愿从此隐居山林,安静度过残生。就是终日只有青山绿水相伴,也再不要面对一切的贪婪和丑恶……

    兰姬调回视线,凄冷地一笑。抿着嘴唇,她断然一抖缰绳,催马朝官道的方向驰去。

    突然,前方一阵尘土飞扬,让她不由地勒住马匹,眯起眼睛细看。只见阳光下铠甲闪亮,一名高大的武将骑着黑色骏马,笔直朝她的方向飞驰而来。

    还来不及侧马闪避,对方那匹四蹄如飞的高头大马已经近在眼前。她的座骑受惊,突然长嘶一声,人立而起!

    「呀!」兰姬惊喘,连忙紧紧拉住马鬃,眼看就要被摔下去……

    「吁……」低沉的男声急叱,一只大手迅捷无比地捉住她的缰绳,熟练地扯住。转眼之间,已经安抚了她那匹白马,让它乖乖地站定不动。

    高大的男子松了口气,连忙抬头想要道歉,然而,等他看清眼前的倩影,却明显地楞了一下。

    一身素衣如雪,覆面的轻纱飘飘,虽然看不见容貌,但是如此清雅的风仪,已经飘逸宛若琼台玉女,实在是他平生仅见。

    世上,竟然有美得如此慑人的存在!

    「将军……」

    温敛婉转的声音,让他猛然意识到自己还扯着对方的缰绳。男子连忙松手,抱拳施礼:「对不住,在下鲁莽,惊了姑娘的座骑,还请姑娘恕罪。」

    「将军言重了。」兰姬的心跳渐渐平缓,隔着面纱,看清了眼前男子的面容。只见他丰神俊朗,手提长剑,身跨黑马,一身钟甲如墨,玄色披风笼罩……

    那样一身黑色的劲装,那样不怒而威的气势,应该就是靖朔王手下军功最为垣赫、官拜「护国左将军」的骆少罡吧?

    他……比她相像中年轻好多……

    兰姬又打量了他一眼,在马上微微欠身,「多谢将军相救,小女子告辞了。」

    「等等!」骆少罡连忙喊住她,「恕在下冒昧,敢问姑娘是要到哪里去?」

    到哪里去?她……也下知道啊!面纱下,娇艳的红唇勾起一朵自嘲的笑容,含糊地回答:「往西边去。」

    骆少罡点了点头,「此处往西南方有座蛇山,山上匪众纠集,姑娘若是西行,记得走官道,千万莫抄小路而行。」

    「……」听到这关心的嘱咐,兰姬心里不经意地被微微牵动了下。

    似乎,很久了……很久不曾被素昧平生的人如此单纯地关心过,久到她几乎忘了她毕竟也只是一个「人」而已。

    兰姬的目光微微闪动,依然疏离,却少了一份冰冷。朝他点了点头,她的语气不自觉地渗入感激之意:「多谢将军指点,小女子会谨记在心。」

    「那幺……姑娘保重。」

    「小女子拜谢将军。将军请自便。」朝骆少罡再施一礼,她一抖缰绳,轻叱一声,飞驰而去。

    衣袂翩翩,轻纱飞舞,黑色的秀发在阳光下宛如墨色珍珠闪耀。渐驰渐远的佳人仿佛御风而行,即将回到琼楼玉宇;风中,隐约仍有淡雅的香气传来……

    骆少罡勒马目送她的背影消失,久久回不过神来,直到背后突然有人喊他的名字,才将他飘游的思绪拉了回来。

    回过头,只见一个苗条矫健的身形朝他这边飞驰而来,银色盔甲上宝石闪烁,点出了那人与众不同的身分:靖朔国唯一的女将军,柳寒曦。

    在他面前勒住缰绳,柳寒曦看了他一眼,淡淡问道:「回来了?怎幺楞在那里发歆?」

    「没有。」骆少罡匆匆回答,睑上竟微微发烫,连忙扯开话题:「华夷的残军已经被我收降大半,其它的都逃了……华夷王如何处置?」

    「陛下说让华夷国的人自己决定,结果被他的大臣们给杀了。」柳寒曦不屑地抿了抿嘴唇,「还真是多行不义必自毙。」

    骆少罡点了点头,掉转马头,和她一起往城内骑去。

    柳寒曦看着他,微微皱眉:「你今天看起来有点怪怪的。发生什幺事了吗?」

    「没有。」他立刻否认,只是在心里挣扎片刻后,终于忍下住问道:「对了,可知道早些时出城的,那个一身白衣、遮着面纱、骑着白马的女子是谁?」

    「骑着白马的蒙面女子……」柳寒曦侧头想了想,「你是说兰姬?」

    骆少罡吃惊地看着她,「兰姬?!」

    「是啊。陛下本来要将她带回靖朔,可是,她似乎不愿意再当舞娘,所以就恩准她离开了。」柳寒曦回答着,好奇地看了他一眼,她眼中突然闪过一丝趣味,反问道:「怎幺……看上人家了?」

    「胡说什幺!刚才看见她出城,随口问问而已。」骆少罡匆匆回答,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其实,心里翻腾不已。

    原来她就是兰姬!难怪……虽然不见容貌,却让人有强烈的感觉,那面纱之下的容颜,必定倾城倾国。如此的风华绝代,虽然见过的人只是少数,却声名远播,十八岁之龄已经是当世传奇……

    她,是最出色的伶人,也是华夷王视若性命的爱宠啊!

    想到这里,不知道为什幺,心,竞隐隐地感到失落了……

    深秋的山林里,枯叶凋零一地。夕阳中,纤瘦的女子静静站立,出神地凝视着眼前隆起的新坟,和那块崭新的墓碑。

    华夷国乐府舞娘——兰姬之墓

    呵……原来埋葬一切的感觉,不过如此啊,心中麻木又冰冷……只是不知道,过去所有的一切灰暗,是否真能从此长埋地下?

    「姑娘……姑娘?」跟在她身后的石匠见她一动不动地站立着,已经许久,忍不住出声唤道,试探地问:「这碑文,刻得是否合意?」

    「嗯。」她回过神来,微微点头,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递上,「辛苫大叔了。多谢您。」

    「不、不敢当!谢谢姑娘才是……」在这边境荒地,难得看见有人出手如此大方,石匠顿时眉开眼笑,差点忘记自己替人家刻的是墓碑祭文,实不该露出如此表情。

    藏在面纱后的脸看不出表情,只是那一双明亮的星眸中,水光幽幽,让人感觉遥远而冷清。面对石匠的兴奋,她没什幺反应地再次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姑娘,请留步!」见她已经快要走远,石匠如梦初醒,连忙开口唤道。

    优雅的脚步停顿了一下,她没有回头,只是简单地问道:「什幺事?」

    石匠看了看新坟,又看她一身布衣却依然美得让人心折的纤柔背影,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是否……能请教姑娘的名字?」

    她沉默了片刻,随即,柔和的声音传来,幽幽,轻得像是在叹息:

    「吕奉节。」

    不等石匠有机会再说什幺,她已经移动莲步,翩然远去。满天夕阳下,柔媚的身影很快融入光中,再也看不见。

    虽然赚了这许多银子,心里满足欢喜下已,可是不知为什幺,石匠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回到墓碑背面,按照那美丽女子手笔所刻下的那两行篆书。

    脂脂血,残烛泪,忆恨事,肝肠断;屡逢劫数,情堪何处!世事如棋局,茫茫不可期,千古伤心谁人问?悲也,怨也,都化尘烟。

    都化尘烟……

    这黄上掩盖的,又是怎样的一个伤心人、怎样的一段伤心事?

    顿时,再次清晰地感受到空气中,那一丝浓到化不开的幽幽惆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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