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夏日将至,空气里氤氲了团团的湿气,闷闷地积聚了几日,一近午时便是一场大雨浇了下来。
半夏把柜里存放的医书悉数取了出来,一一晾晒到榻上。今日有雨,不宜晒书。然而这些医书早都染足了霉气,眼看就要报废了。
她伏在床上翻阅,挑拣着完好的书堆起来,生霉的便兜到一处准备丢弃。
师傅在外堂捣药,钝钝的动静传过来,她凝神听着。
脚步声响,师傅开门出去了。
半夏弯起身慢慢走到了外堂,远远看到师傅抱着药箱消失在街头的身影。她莫名地吁出一口气,低头看着钵臼里的药末。
伸指拈出一点凑到鼻端嗅嗅,又翻动着放置一旁的药草。她神色慢慢凝重,专注辨别。
过半晌,她把那药末悉数倒去了门外,雨水一冲便不见了踪影,重又择了几样药草配置到一处,开始捣了起来。
她淡淡地想,巫马,当年夏州城里远近闻名的名医巫马,他……
究竟是老糊涂,还是——执迷不悟?
“这药是师傅新配的。半夏,你不是想快些长大吗,这药喝下去就会长高呢……”
“这是治眼疾的,你看了那么多医书,眼睛都累坏了……”
“半夏头发稀黄,不及邻家阿圆的黑亮。这药膏配了何首乌,吃了后头发会好看许多……”
“这药……”
无数记忆碎片在这雨天铺天盖地。那是纠结于噩梦里的声音,低低的,温和的,来自地府里的引诱……
“半夏!”
突如其来的喊声打断思绪,半夏手里的药末差一点洒到地下。
恍恍抬头,看着铺子门口走进来的人。
“半夏,你果然在。”眼灿如星,未语先笑。
眼前这个长身玉立,着了绯红色的衫子的,是竺府里的竺薇公子。
半夏过半晌才反应过来,“……是竺兰有事?”
“只她有事,我才来吗?”竺薇望住她,眉目含笑。打量一下四周简陋的摆设,遂又敛眉道:“我说,你师傅给竺兰看病已是近三个年头了,药材出价明明都贵得很——怎么赚那么多钱财,却连铺子都舍不得好好收整一番?”
半夏似是听而不闻,把手里药末收了起来。
“好吧,我是来找你的。”竺薇转过了头,目光灼灼,含笑道,“现下,你得跟我去一个地方。”
她也没搭腔,似是懒得问话,只等他开口解释。
竺薇却抿嘴笑了一笑,压住眼里神秘,上前拖了她的手就走。
半夏张了张嘴,人未反应过来,已被他拖着跑到了福安堂外的长平街上。
雨不知何时已经收了势,斜风细雨,慢慢地润在空中。
街上有过路的行人,远远看到那鲜衣少年拖了与他年轻相仿的女孩旁若无人地朝着街的尽头跑过,俱都频频侧目。
竺薇本是无拘无束的性子,对他人眼光毫不在意。半夏则是心不在焉惯了,也没注意到旁人眼光,只觉得被竺薇拖着的手腕隐隐发痛,跑得呼吸也乱了,两脚都是泥泞。
竺薇停步上下打量她,笑道:“半夏,你别不高兴,明个儿我买新的衣服鞋子给你。今天这一趟,却是不能少了你的。”
带她坐上了街头停的那辆马车,由诸青驾了马,朝着城南的驻云酒楼行去。
即便是雨天,酒楼里仍有不少清闲客。来往穿梭的有避雨的行人,有无所事事的公子哥,也有备了酒赏雨景的文人雅客。
二楼北厢开柜坊,却依然是那好赌成性的赵之相公子。
竺薇一路拖着半夏的手推开门,身后跟了小厮诸青,提了一只黑沉沉的箱子。
“诸青,箱子打开。”竺薇笑着,也不去瞧那赵大公子的脸色,径直坐到了他的对面,又抬手招半夏,让她挨着自己坐下。
半夏不明所以,望着桌上的桥牌骰子等赌具,神游太虚。
“赵公子,在下今日有备而来。上次小掷一把过不得瘾,今个儿有钱有闲特来玩场痛快的。”
赵之相盯着那打开的乌木箱子,里面灿灿的金锭几乎晃花了他的眼睛,遂眉开眼笑道:“竺七爷是个痛快人!区区自是奉陪。”
竺薇押的注实在不小。
赵之相起了斗富之心,哪甘心输于他。转头便吩咐了身旁的家丁,令他们回自家府里取银两。
“那,七爷是想掷骰子呢,还是玩桥牌?”
“老规矩,掷骰子。”竺薇率先拈起那三只白玉骰子,把玩在手里仔细瞧了瞧,嘴角添了饶有兴致的笑,“记得上次,可是赵大公子先出的手?”
“承让了,竺七少请出局。”赵之相赔笑,把瓷碗一直推送到竺薇眼前。
竺薇抓过骰子,眉眼带笑,垂手松松一掷,众人直直把头探了过去。
三只六点,合起来便是十八点的至尊宝。
众人惊呼。那赵之相面色也变了一变,言不由衷地叫声好。
竺薇再行掷过两次,又是全豹,三局里连掷三次至尊宝。
赵之相凝了神色,冷笑一声。
赌场里见惯了风浪,他自然明白,手法纯熟到连掷三次至尊宝也不是无可能之事。只是——赵之相在赌场里混得久了,倒不曾知竺薇有这等技艺。心里疑惑,上次怎不见他出手便认了输?
“赵公子,除非你也掷出三局全豹,否则便是你输。”竺薇笑吟吟,倚到椅背上斜眼瞅着他,“承让了。”
赵之相哼了一声,取过骰子凭空掷过。三只骰子停在碗底,三只豹子。他斗志一起,倒也掷得顺手。转眼三局掷过,与竺薇却是一模一样,双双掷成平局。
赵之相蔑然,“七爷要不要再来过?”
竺薇把骰子摆到了桌面之上,手探入箱里取出老大一锭金元宝,突地使力砸下去。
那骰子立时粉碎。众人凑过去一瞧,顿时鸦雀无声。哪是什么白玉骰子,里头却是灌足了水银。
“啧啧,赵大公子混迹赌场,连只正牌白玉骰子都买不起吗?”竺薇笑着,转头又吩咐道:“诸青,你去请场子的庄家来,让他备上几只像样的宝石骰子,咱们再来掷过。”
“且慢!”赵之相霍然起身,“骰子是否做假,又岂是你我说了作准?”
“那么便如此,你我再行比过,比完之后就把骰子敲碎了,来瞧瞧是否做了假。”竺薇笑道,“区区几只骰子而已,赵大公子也不是出不起那价钱的吧。”
看场子的伙计很快把新骰子取了来,十成新的羊脂白玉,雕工精美。
“看来老底都翻出来了。”竺薇哂笑,也不让过,自己径直抓了那三只骰子,随手便是一掷。
赵之相眼瞅着他的手法,只觉又快又稳,待骰子一落定,四下里便爆出了轰然叫好。竺薇不作停顿,连番掷过,一次比一次精准,次次都是至尊宝。
在一派喧嚣震天的叫好声中,竺薇笑一笑,随手把那骰子丢到了地下。
这时伙计提了一把瞧过去颇有分量的铜锤过来,又有一名大力士挽好袖子上前,大吼一声提起铜锤,朝着骰子狠狠砸将下去。
白玉质坚,却经不大力士这一锤之击,三只骰子顿时粉碎。
货真价实,绝无掺假。
赵之相面色顿时黑了一半。他混迹赌场,论起耍老千自是个中能手,却哪曾掷过这般货真价实的玉石骰子。眼见竺薇神色有嘲弄之意,周遭叫好声轰然而起,心知自己此次若是怯了场,日后也别想继续在这赌场混下去了。
硬了头皮,他抓起余下的那三只玉石骰子,挥手掷了下去。
骰子滴溜溜滚过碗底,停滞,其中一只勉勉强强地卡在了五点。
竺薇嗤声一笑。
只不过才一出手,已立于必败之地,周遭人声唏嘘。赵之相恼羞之下,忽地省悟,他霍然立起了身,伸手直指竺薇——
“你——你上一次是故意输掉,趁机来试探老子的手法!”
竺薇嗤声一笑,“到底是猪头猪脑,现下才想明白。”
“……竺家小贼,你未免欺人太甚!”
“啧啧,敢情赵大公子是输不起?”竺薇抬了抬眼,眼角眉梢,端的是流光飞舞,“本少爷用的可是货真价实的白玉骰子,一无耍老千,二无玩戏法,这也好算欺人太甚?”语罢长身而立,冷笑道:“倒是你,目下无尘,驾了马车在街上横行霸道,岂不是更加欺人!”
这番话说得已隐见凌厉,衬着他那横眉冷目,望过去颇为冷冽威慑。围在桌旁的人眼看有起架之势,忙得闪躲到一旁去。
赵之相身量较竺薇矮了许多,被他一指之下便是朝后一缩,嘴里胡乱地叫道:“来人——来人啊!”
竺薇听他叫得刺耳,敛一下眉。
赵之相那几个不中用的家丁,一早便被他吩咐回府去提银两了。此时喊天不应,喊地不灵,瞪着竺薇咬牙发狠:“你——又待怎样?”
“那点破银两,爷好稀罕吗?倒是我身旁这位姑娘,她曾被你那不长眼的马车撞得手臂都断过。你且给我站好了,端端正正地给她赔个不是。”竺薇退了一步,回身握起了半夏的右手。
半夏本是百无聊赖坐在一旁,木着脸瞧着这一出她似懂非懂的天戏。
伴随竺薇最后一句话出口,她不由得一愣,侧过头,先是怔愣地瞧瞧那陌生的赵之相,又怔愣地望向竺薇。
这算什么?这便是竺薇此行带她来的目的?
竺薇朝着半夏微微一笑。
竺薇眉目修美,眼光里像盛了朗朗乾坤,清润无浊,一笑的光景,便又生生添了脉脉情意。
半夏被这样一双眼睛望着,没来由地心跳疾速,本能地避开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