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又去了。
金嬷嬷皱眉,“这珠姐儿怎么突然就跑来,有事情也该等到十六开市啊。”
孟翠栩也觉得很奇怪,珠姐儿虽然也是在客院,但她小时候在张家是当过小姐的,有过富贵生活,应该不至于连投名帖都忘记。
约莫过了一盏茶时分,春花把人领来。
张玉珠显然好好收拾过了,整个人干干净净的,换了一身新衣裳,气色还算可以,只是眉眼之间有些沧桑。孟翠栩有点黯然,张玉珠比她小两岁,今年才十八。
孟翠栩上前拉住她的手,“珠姐儿,好久没见了。”
张玉珠开口,一下哽咽,眼泪便流了下来,“翠姐儿,我是来谢谢你的。”
“别这么说。”
“要的,如果不是你让凤仙姊姊来赎我,我都不知道自己会在哪里。”
孟翠栩扶着她到美人榻坐下,芍光上了茶水点心,亦丹换了香,这便收起盘子站在一旁伺候。
张玉珠抹抹泪,端起茶杯轻轻喝了一口,露出感怀的神情,“我们这样对饮,倒是像回到了小时候。”
张太太是孟家庶三老爷的庶女,因为死了丈夫,公公婆婆联合小叔把他们母女赶出来,无处可去,便回孟家投靠父兄,被安排在客院。
就算是庶出的庶出,那也是名义上的姑奶奶,孟太太对他们还是小有安排,孟翠栩就常常溜去他们的跨院,两人会在榻子上喝茶,玩起假装千金小姐的游戏,然后看着跨院的花草树木假装是春游。
孟翠栩是很感谢张太太的,方姨娘名声不好,可是她从没阻止张玉珠跟自己一起玩。
张玉珠捧着杯子说:“我前两天回孟家一趟看了我娘。”
“张太太可好?”
“还行,她前两年开始帮几个受宠的姨娘做衣服,给自己赚点小钱,姨娘们很舍得花钱买让自己好看的东西,她小存了一笔。”
孟翠栩点点头,心里却有一丝异样,小存了一笔?那珠姐儿在人牙子那里时怎么会求凤仙姊姊买下她,她没跟张太太求救?还是张太太不愿意拿钱出来?
“翠姐儿,那些托我娘做衣服的姨娘里,也包括方姨娘。”
乍听到方姨娘三个连作梦都不太敢想的字,孟翠栩内心虽然震撼,但面上还是波澜不惊的表情,就好像听到的是陈姨娘、沈姨娘那样,微笑说:“那也很好啊,方姨娘要衣服,张太太要银子,那不是两全其美吗?”
“我娘跟我说,方姨娘现在是平太太了,可以上桌吃饭,跟孟太太平起平坐,请客时也能出来见人,孟家好多姨娘都羡慕她,觉得她真是把姨娘当到头了,在主母眼皮子底下生活的人居然可以跟主母互称姊妹。”
孟翠栩不会觉得那是幸运,那是殚精竭虑的后果,后宅从来就是另一个战场,云州的小宅子不容易,京城的大宅子更艰难,自己定下婚事的时候,当时方姨娘跑来小跨院看她,这么大一个人在宅子活动,一定有人看见,她回到孟老爷的院子,也一定有处罚。
主母不待见的姨娘,能活得好都是上天给命。
“四个儿子最大的十二岁左右,资质一般般,不过长得像孟老爷,所以很受老太太跟老太爷的宠爱,就连孟老爷自己也偏心这个跟自己相像的孩子,大少爷的兴趣是买玉,那么昂贵的嗜好也由得他,二少爷就聪明了,八岁过童试,现在准备考秀才呢,孟老爷说族学人多,妨碍他聪明儿子学习,所以特别给他请了夫子,专门教授学问,孟家上次有这种待遇的孩子,至少在七八十年前。”
孟翠栩听得心里抨评跳,这些都是她的异父弟弟们,大弟很像孟老爷吗,长得像父亲很好,只要不作恶,总是能得宠的,二弟聪明啊,如果有天能考中进士,说不定还能给自己母亲争诰命。
“三少爷生得早了,身子有点弱,但也不是禁不起风吹那种,园子走走是行的,只是骑马练弓那些,孟老爷就不准了,听说从出生起大夫十日过去诊脉一次,到现在不曾间断。”
三弟身体不好,京城夏天热,就算静坐在阴凉处也是挥汗如雨,冬天又是大雪纷飞,可得多注意了。
“四少爷最好命了,你也知道我们东瑞国规,孩子嫡庶是以母亲生产时的身分而定,四少爷是方姨娘当平太太后产下的,自然就是孟家大房第一个嫡子,不过一个身分而已,但待遇可是大大不同,偌大的孟家以后都是四少爷的,谁不巴结着,所以四少爷脾气大,不过说来也好笑,上从曾祖母,祖父母,爹娘,一方面说他脾气坏,一方面又个个宠,毕竟嫡子嫡孙,舍不得呢。”
四弟的脾气居然如此,那可不太好,孩子得教,而不是宠,这宠坏了以后当家,孟家会糟糕,家底再厚,要倾覆也不用三五年,只希望孟家是看着他年纪小,等年纪大些可得好好教。
“至于平太太,她很好,孟家恐怕没人比她更好了,已经当了平太太,不用再早起立规矩,又生了四个儿子,晚年也有依靠,说句不像样的,等孟老爷不管事情后,孟太太就得看平太太脸色了,到时候有得她后悔,听说平太太现在想把二少爷寄到自己名下,孟老爷发了好大的脾气呢,说以前让她寄个孩子到名下,好让孟家有个嫡子,她死活不愿,现在见二少爷读书好,便动了歪脑筋,想当现成的诰命夫人,哪这么好的事。”
孟翠栩叹息,孟太太还是一样无脑,想当年要不是孟太太欺负她们寡母孤女,连茶水都不给一壶,母、不是,是平太太去求活干以换取银子,却遭孟太太讪笑,又何以会要争那一口气?
“所以现在孟太太跟平太太互相咬着呢,平太太如果想把姨娘时期的三个孩子归到自己名下,让生母从“方姨娘”变成“平太太”,还得孟太太允许,偏偏孟太太就是不愿,连老祖宗都出动了,也还是没用,孟太太的娘家为了这事也不太高兴,总之,还有得等呢。”
孟翠栩完全不意外,孟太太就是那种自己不好,也不准别人好的人,当年给一份活,或者让平太太出去外面找事做,这都不会妨碍她,孟家主子多又难伺候,一直在缺人,平太太也说过,粗活也做的,但孟太太就是不准,说既然是孟家的亲戚就少丢人,那孟太太倒是给水给柴火啊。
张玉珠这一说,倒是去了半个时辰,孟翠栩也听得惊心动魄,这十几年来,她始终不知道搬到前面的平太太怎么样了,也没见过几个弟弟的面,现在知道一些,也算稍稍补足自己的想念。
她真想平太太啊,真想真想,但她不能想,到了今天,更是不能了,平太太那种身分,自己的一个想念都会害了她,只能叫她平太太,免得哪日脱口而出,让有心人传了出去,春宴上只要有人讲“你那女儿还喊你母亲呢”,就够平太太受了,所以自己不能想她。
自己好好的,就是尽孝,若有朝一日能不期而遇,见到自己气色好,平太太才会放心。
“翠姐儿,你知不知道我是怎么被卖的?”
孟翠栩回过神,“凤仙姊姊说是收成不好。”
“你知道吗,我得操劳家务,还得下田耕作,家里有两个孩子要养,这些都算了,我想就当自己命苦吧,欠了老天爷的,这辈子还清,下辈子让我投胎到好人家,可去年年后,大宝开始生病,让老吴去借钱请大夫,他不愿意,说还不起,不要借,结果居然、居然……”张玉珠的手紧紧捏着杯子,恨恨的说:“把我租给附近没成亲的庄稼汉,一晚二百个钱,二百个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