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藤雪脸色一黯,下意识握紧胸前的衣服。
她离开家就没有想过要再回去。
父亲去世后,那个从来没有改变过布置的家,她小心维持希望可以和以前一样的家——已经不可能一样了,早就不可能一样了。妈妈要再婚搬走了,那里很快将被转卖吧……所以,在那之前,她抢先逃开了。
在飘雪的傍晚,踏上前往东京的列车。希望能在另一个城市,抛弃旧有的一切,抛弃愚蠢的自己不肯放开的一切,开始新生活。
为什么会这么不顺利?这倒霉的车厢,这可恶的天气。
她根本不想再想这些事的……
垂下眼睫,安藤雪陷入微妙的心事。
而桂木凉倔强的声音大声响起:“不能!”
硬生生地把她从沮丧的情结中拉回现实。
安藤雪恍然醒来般地望去,少年正倚着座位斜立在那里,交叉双臂双眼紧闭。
“现在这里死了人,你作为一个有可能提供线索的证人,就完全不愿意帮忙回想一下吗?”警官看起来真的愤怒了。
“不愿意。”少年紧闭着眼睛,一脸嫌恶地歪头。
“你!”
“那你就给我钱啊。”少年扬高音调,“刷”地掀开眼帘,猫般的瞳孔充满防备,挑衅地昂头,睥睨眼前的男子,“想要知道我的资料?好啊,拿钱来。一句话一千元很便宜吧。”
他挂着几近残酷的笑容真的伸出手去,警官气得发颤却拿他无可奈何。索性“霍”地一下子站起来,不知道是去联络总部还是要到其他车厢。
少年冷哼了一声,重新坐下。完全不管车厢里的人都向他投去诧异的视线,自顾自地拎起挂在胸前的耳机,塞回耳朵里。
安藤雪忍不住愕然地盯着他瞧。
他一脸漠然的样子简直像没有经历过刚才的事一样。
他怎么这么冷静?死人了耶。而且按照警官透露的情报,那个人和他们一样,原本是十三号车厢的乘客。为什么他没有出现在车厢里,为什么他会死在洗手间,凶手是针对性的杀人还是……这些可怕又无法不盘旋脑内害她头痛不已的念头,这个少年却为什么全然不在意?
难道这个人的心真的像名字一样,是完全冷血的吗?
“你的旅行袋放在这里很容易绊到脚,还是放在上面吧。”直下守的声音从前面的座位传来,像是在说桂木凉。
安藤雪探头瞧了一眼,桂木凉的旅行袋沾满已经干掉的泥水,看起来脏兮兮又松垮垮的。和自己那个装得满满的行李袋完全不同。而且就放在座位旁边的地上,伸长脚就可以碰到。
“不必了。”少年懒散地拒绝,“我说,你这个人的兴趣难不成是专门帮人扛行李?”他发出短促而尖锐的笑声,奚落道,“直下先生,这样会让人误以为你是小偷哦。”
安藤雪瞬间屏住呼吸瞪大眼珠。这、这个人竟然如此对待他人的好意!
“怎么会呢。”直下守的声音不疾不徐,“我想一会儿一定还会有人过来盘问。地上还是整齐些方便过人。而且……”
“婆婆起来会绊到呢。”坐在安藤雪可以直接望到的斜对角的青柳碧了然并嫣然地微笑,“直下先生是担心这个吧。您真是个温柔的人。”
“哪里。我没有想这么多,只是觉得……”
“真受不了。”擅自打断他人的对话,桂木凉霍地站起来,把背包一扬丢上行李架,忽地掠起的尘土,吓得安藤雪往旁边一缩。
“啊、抱歉。”她尴尬地转头看向羽野砂,刚刚差点撞进他怀里。
“啊?什么?”羽野砂心不在焉地抬起头,眼神茫然,显然没留心听身边的对话。
安藤雪望了眼少年用力丢上去的旅行袋,行李架正好是在靠窗这一列的头顶上方。灰尘缓慢飘浮,坐在其下的羽野砂却完全没有发觉的样子。让安藤雪不禁有点担心。
“羽野先生你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啊。”羽野砂勉强微笑。
虽然觉得羽野砂心事重重的样子明显不正常,但安藤雪没有追问下去。大概每个人都有不想被别人知道的烦恼吧。像她,不是也正坐在一趟没有退路的列车上吗?
完全不敢想象万一落榜的情形……但是正因为没有退路了。反而无法不去想。即使是原本对功课很有自信的她,在老师说了今年竞争率很大她不应该冒险之类的话后,也忍不住沮丧。
但是这种小小的忧虑与生死离别根本无法相提并论,对安藤雪而言,这才是目前最恐惧触及的难题。
窗外一片一片的白雪接连不断像纸片一样飘落。取代月色覆盖大地。
晕车的症状已经消失,代替呕吐感在胸中起伏的却是其他不安的感情。
“原来婆婆是要回儿子家啊。”
“是啊。儿媳会来车站接我。”
“那就好了。东京也在下雪吧。这么滑的路,婆婆一个人是不能让人放心的。”
“呵呵。耳朵不好使了。但是行走还没问题。”
山吹婆婆和青柳小姐的对话不时传来,整个车厢也只有这两个人像正常的远途乘客般闲聊着。
“安藤小姐也来一杯吧。”
好听的声音拉回安藤雪的注意力。
原来是青柳碧帮对座的婆婆沏茶,正浅笑着把一个纸杯递向自己。
青柳小姐真是好人。安藤雪感激地笑笑。
“谢谢。不过不用叫我小姐的。青柳小姐年长啊。”安藤雪不好意思地说,“我叫安藤雪。直接叫我安藤好了。”
“那怎么可以呢。女孩子过了十六岁,当然就是小姐呀。”青柳碧眯眼笑。简单的小动作,却有种带着韵律的优雅。
“青柳小姐是东京人吗?”
“是啊。怎么了?”
“没有。只是觉得青柳小姐很有京都的味道,更像是京都人呢。”
“你猜对了。我小时候住在京都,真的是有京都的口音吗?”
“完全不是这样。”安藤雪慌忙解释,“是因为您看起来气质很特殊,像望族的大家闺秀一样呢。”
“哈。你可真有趣。”青柳碧拨开滑落肩膀的碎发,冲安藤雪露齿一笑,“只是普通的上班女郎。东京啊。所有的上班女郎都是一个样。连发型都相同。”
“是这样吗……”安藤雪呆呆地捧着纸杯,嗅着袅袅升腾的馨香。莉香和自己所憧憬的大城市,听起来好像也很辛苦的样子。
“嗯。对了,你头还痛吗?我这里有治疗头痛的秘方。”青柳碧故作神秘地眨眨眼。
“秘方?”只要能分散注意力不去想放榜的事,怎样都好。安藤雪突然明白了有人喜欢和陌生人聊天的心情。
“不管是什么植物,只要有好闻的香味,都有压抑头痛的效果。”青柳碧从手提袋里拿出一个塑料袋,倒出一团暗紫的东西放入安藤雪的纸杯。
“这是什么?”安藤雪好奇地盯着在水中晕染出漂亮的淡紫色效果的色块,“干燥花?”
“是玫瑰茄。”
没理会安藤雪脱口而出“干燥花”时,桂木凉发出的讪笑声,青柳碧径自解释:“搭配玫瑰茶泡水喝,也可以单用。因为不是甜的,味道并不好。不过压抑神经性的头痛是有效果的。”
“真是谢谢你了。”安藤雪却因为桂木凉的笑声羞得脸都红了。自己确实是土包子,想也知道干燥花是不可能拿来服用的……
“小心呢——”前座传来某人习惯性阴阳怪气的长声,“凶手还不知道是谁呦。别忘了我们都是嫌疑犯,喝水还是自己倒比较安心哦。”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青柳碧只是一笑了之,但是安藤雪却忍不住反击。人家青柳小姐好心给自己倒水喝,却被桂木凉说成那样。于情于理,她也不能沉默地听之任之。
“呵呵。没关系。凉说得也有道理。”青柳碧娴雅地退回自己的座位,对安藤雪笑着摇头,表示她不在意。
“别那么轻松地叫我的名字。”傲慢地回敬。桂木凉单腿踩在座椅上,歪头抱着腿,蜷成一团地闭着眼。额角头发耷拉下来,一副疲倦的样子,比实际年纪看起来更幼小的脸其实很可爱,嘴里却一句不饶人。
安藤雪锁住眉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仔细想想,桂木凉确实也没说什么太过分的话。他有权禁止别人直呼他的姓名,就像自己不习惯被称为小姐;但是他那种语气,还有他那种为人处事的方法,都让人看不顺眼。
自私自利,自我中心,把别人当笨蛋。这简直是自己身上固有缺点的放大版。安藤雪咬牙切齿地想,绝对要纠正自己的性格,不然等变成桂木凉那样就为时已晚。
不过……说真的。他至少有一点比自己强。想到这里,安藤雪沮丧地垂下头。那种无论想到什么都可以脱口而出的性格……她其实有一点点向往。
当然了。坦率地表达意见,和不顾别人感受地出口伤人还是有距离的,她知道。但是无论如何,她明白她很难做到。就算有什么看不过眼的地方,她也不可能像他那样大声反驳。
会觉得其他人令自己难以忍受,往往是因为行事风格上的差异吧。
安藤雪落寞地想起莉香和清彦的事,而乘务员推着车子进来,问他们有没有需要吃宵夜的。
“列车什么时候能到东京?”坐在安藤雪身边一直沉默的羽野砂,突然迫不及待地抢着问。
“对不起。”乘务员一脸为难,“上一趟车因为积雪出了事故,列车长刚刚收到总部的通知,我们可能要在下站迫停。至少要等前面处理好了,才可以……”
“那要等多久?”
安藤雪讶然地回头,羽野砂的音调好像很激动。
“真是没办法啊。非常抱歉。”乘务员弯腰行礼,“还有,请各位不要随便走动,因为迫停的关系。”她压低声线,“警官先生也做了一些联络,可能会有分部的人上车协助调查。总之,也是因为到东京恐怕还得有些时候的缘故,大家还是吃些点心吧。”
“唉。”直下守站起身,拿着手机向外走。
“啊,等一下,这位先生。”乘务员慌忙叫住他,“请不要……”
“我们……”直下守很安静地转过身,“应该不是嫌疑犯吧。”
“并不是要禁止各位的自由,只是警……”
“迫停期间,我不希望车上少了什么人啊。”正说着,那位脸色难看的警官也回来了,“这段时间车门是封闭的,车停或许是好事。总之,附近有警力支援会来,大家先配合一下嘛。”
“我只想打个电话。”直下守唇边泛起苦笑。
“那就在这里打嘛。”警官盯着他手中的手机。
“我说,”桂木凉辛辣地插嘴,“难不成我们要上洗手间,也要就地解决!”
“我可没这么说!”
“不要吵好不好。”安藤雪捂住头,觉得太阳穴附近又开始炸痛。玫瑰茄的芳香看来对她没有效果,遥远的东京不知道何时能到达,她可不想三更半夜的到站啊。真是多灾多难的旅途。
“……”直下守的脸色也很不好看,但终究还是没有说话,转了个身,大概是坐太久不舒服,他走到青柳碧那边的窗口,背对着安藤雪的方向,麻利地移动手指。
“呀。看不出来直下先生你是EM一族啊。”
不知道是佩服直下守按手机字母键的速度,还是用EM的方式和直下守上班族的干练形象不符,青柳碧脱口而出。
“没什么……”直下守微微苦笑,“太晚了……我怕家人担心。”后面他说得含含糊糊的。安藤雪几乎听不清,她想,直下先生其实是个害羞的人呢。
“是啊。我儿子也会担心吧。”围着毛毯坐着的婆婆也开始不安。
“啊,我帮您打电话吧。”直下守温柔细心地弯下腰,“您把号码告诉我,我来拨……”
“那就谢谢你了啊。”
“哪里。出门在外,就要互相照顾。我也有母亲啊。”
淡淡的一句话,却让安藤雪红了眼框。
她觉得直下先生一定是个孝子。从他对老年人的态度上就可以看出来。可是,自己……如果母亲能给自己哪怕一点点关注的话,她也不想离开她独自生活啊。左手握住右腕上的伤,安藤雪咬住嘴唇。
身侧传来轻微的抽气声。
安藤雪敏感地转头,除了自己其他人不可能听到的声音来自身畔的羽野砂。他脸色苍白如纸,身体微微发颤,而且……
他终于把手指咬破了。
这、这么大的人怎么总是咬手指呢。安藤雪看着那指甲旁的血痕猛然想起洗手间的尸体,一瞬间打了个冷战。
虽然没资格质评他人的习惯,但是看着真的觉得很痛。手上的伤,小小一点就会很痛,这一点,安藤雪有过很深的感触。
羽野先生,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还是在害怕什么呢……咬手指,像是他不安时的习惯。可这也只是自己的猜想。毕竟,从一开始看到羽野砂,他就一副心不在焉魂不守舍很紧张的样子了。
勉强让自己不要想到奇怪的地方上去。安藤雪小心地问:“羽野先生。你要喝些热水吗?”
对呢。一定是因为和自己同时目击了那种场面,才不舒服的吧。普通人会这样也是正常的。仿若无事置身事外的桂木凉才是怪胎。
“不必了,谢谢你。”羽野砂飞快地抬眼,又飞快地垂下睫毛,“我不习惯在外面吃东西。”
这、那旅行时要怎么办?安藤雪有点懵然。
却又听见桂木凉在前面无比讽刺地说:“不是因为杀了人所以才吃不下吗?”
“你不要太过分!”
拿着水杯站在通道间的安藤雪怒视桂木凉。
后者却露出一排白牙向她笑了笑。
“你这个人,怎么可以这样……”安藤雪气得涨红了脸,虽然自己不擅长和陌生人争吵,但是他实在……
“其实,我从刚才就很介意一件事。”少年却浑然不理她缓缓站起身,傲然地歪了下头,把长过眼帘的刘海甩到一边,唇边扬着戏谑的微笑,漫不经心地瞥视羽野砂,“就是——羽野先生腰上别的东西不见了呢。”
“嗯?”羽野砂停下咬指甲的动作,一副被惊醒般的样子。
“去了哪呢。”少年枕着放在座位椅背上的手臂,把身体欠过来,在离羽野砂很近的地方问,“喂,刚才发现死人时,你腰上好像有东西呀。羽野先生,能告诉我那是什么吗?”
回应羽野砂瞬间惊惶的表情,是桂木凉露出一排白牙的险恶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