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闭着眼睛,浓密的黑发用一根东带整齐的盘在头顶,脸上的神情很安详,少了清醒时的狂妄霸道,却有另一种耐人寻味的沉静。
看见他的一侧臂膀露在外面,尉青荷连忙伸手为他重新盖好被子,泪水却情不自禁滴落下来,沿着他的面颊滑入他的口中。
他彷佛感觉到了什么,嘴唇抿了一下,这让尉青荷更加难受。
她早就计划好,今夜就要离开罗皓回中原,可为什么心头上的那份酸涩却总是盘旋不去?
是爱吧,离开自己所爱的人谁都会痛苦,可是不离开呢?
不,她不能啊!
她不敢想象心高气傲的他知道被她欺骗后会怎么样,她害怕看到他狂啸如狮的怒气,更不愿看到的,则是他盛满失望的眸光。
就算她勉强留下来又能怎么样?
他终究是一国之君,虽然说过不再娶妃的话,但……情人间的甜言蜜语、海誓山盟是算不得数的,等一切归于平淡,等他厌倦了她、去宠爱别的女人,她真的就一无所有了。
她知道自己的气度并不大,尤其在这种事情上,痛苦和嫉妒是无庸置疑的,说不定她还会抄起把刀,用武力结束这一切。
美好的爱情却以悲剧收场,她不要这种事情发生在她身上,还不如乘现在让一切停止,至少,她还能拥有一个美好的回忆……
晶莹的泪珠继续滑落,她吸了吸鼻子,伸出冰凉的食指划过他的面庞,痴痴描绘着他俊逸的轮廓。
过了今夜,恐怕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了。
被这样的想法折磨着,她的心不住紧缩,彷佛被人狠狠剌了一刀,可她又不能不走。
这里的一切终究是不属于她的,师父和师娘还在中原等着她的消息……
不知不觉,午夜的更声已经敲响,尉青荷倏地一惊,站起身子。
时候不早了,再不走,今天就要走不掉了。
窗外明月皎洁,她忍不住再次回头深深凝望着他,终于弯下腰,在他薄唇上印下一个冰凉的吻,而后转身离开了厢房。
才出门,恼人的夜风便扑面而来,丝丝寒意透过她的身子,侵入她心底。
她知道,这一走,将是永别!
许多事情就是这样,对她来说,戛然而止是最好的结局。
经过两次不成功的爱恋,她可以想象自己终老山林的情形,那他呢,他会怎么样?
尉青荷苦笑一声,摇摇头不愿多想。
不过……他大概要睡到明天晌午才会醒,这一点她倒是满肯定的--因为蒙汗药的缘故。
是的,她在汤里下了药!
她之所以会这样做,除了想在临走前好好看看他之外,最怕的就是被他阻止自己的离去,她很清楚自己不是他的对手,也没有面对他的勇气。
现在好了,明天晌午……那个时候,她只怕早已离开了京城,飞奔在通往中原的路上了。
想起那碗汤,尉青荷的眼睛酸酸的。
哄他喝汤的时候,她的心情矛盾极了,一方面希望他快点喝,她好早点离开,另一方面又希望他不要喝,她能永远不走。
怀着自己也说不清的复杂心情,她将这一切交给上天,准备听天由命。
没想到他看似聪明,被她随便一哄,竟毫不犹豫地将整碗汤都喝了下去。
他实在太好骗了……
哦,不,是她利用他的信任在欺骗他!
因为心思太过专注,尉青荷在一个拐角处差点被巡逻的侍卫发现,要不是她反应极快地躲到一棵树后,她几乎在人前泄露了行踪。
看着一队队穿梭巡逻的侍卫,尉青荷终于领教了罗皓皇宫的守卫严密,再也不敢胡思乱想了。
她尽量远离灯火,避开人声,甚至用了最上乘的轻功,才来到那个收藏风无际遗物的不知名小楼。
沿路上,也不知是不是心里一直牵挂着他的缘故,尉青荷总觉得殷远城的气息近在咫尺,甩也甩不开。
一阵夜风吹过,尉青荷乘着树叶沙沙作响的时候纵身一跃,像朵轻盈的雪花飘到小楼门前,然后伸出手,微一用力,喀嚓一声,门锁应声而断,她终于踏进了楼内。
她知道玉环就挂在东面的墙上,但她怕惊动别人,不敢用火折子,只能瞇起眼睛小心翼翼地往前摸索。
黑暗中,殷远城的气息再一次浮现鼻端,既浓且烈,扰得她心都乱了。
她恼恨自己竟如此脆弱,还没离开罗皓皇宫,就已经开始想他了!
尉青荷使劲晃了晃脑袋,试图将殷远城的身影逐出自己的脑海,可是没用,有些人、有些事,越是不愿想起,它越是不由自主出现在眼前。
深吸口气,尉青荷收敛心思,慢慢摸到东面的墙壁上,一抬头,那面玉环在黑暗中发出微弱的荧光,伸手可及。
只要拿到玉环,她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心里是这么想的,她的手却在不停颤抖,怎么也伸不出去。
不告而取不是偷又是什么?她迟疑着。
但,师娘既然如此慎重的交代她,要她下择手段将这玉环拿到手,说不定那几条人命要靠它才能搞清楚……
心中犹豫不决,尉青荷的手伸了又缩,缩了又伸,如此来来回回十几次,终于还是将玉环取下。
对不起,远城,我不值得你喜欢,你忘了我吧!
眼中含着热泪,她一咬牙转身出了小楼,飞快地翻过围墙,又往南急奔,一直出了皇宫。
独自走在清冷的夜色中,尉青荷的眼圈红红的,脸上的表情虽然还算平静,心却如刀绞般剧烈的痛着。
自从误打误撞认识他以来,他一直带给她莫大的震撼,无论是感情上还是行动上,可以说他对她的影响超过其它所有的人。
想起他的怜爱、他的宠溺,他的温存,尉青荷恨不能立刻跑回去见他,向他忏悔一切。
这么一个深深爱着她、深深眷恋她的男子,她难道真舍得伤害他,真舍得一辈子不见他,真舍得偷了他的东西后,不告而别?
可是她好怕,怕他知道这事的后果,怕他轻蔑她的眼神……
想起殷远城醒来后可能有的种种反应,尉青荷的心支离破碎,难以补缀。
不,她不要,她不要他用那种眼光看她,这会让她痛苦一辈子!
尉青荷蓦地顿住脚步,想回头,又觉得自己没有勇气面对他。
就这样,她走走停停、反反复覆几度挣扎后,终于想起一个折衷的法子。
不见他也没关系,她可以留封信将事情说明,并向他道个歉。
这个做法虽然也不是很好,但总比不负责任的一走了之来得强。
仰头看看天际,尉青荷占计现在大概是四更时分,要是动作快些的话,今天应该还来得及逃出去。
权衡之后觉得这个主意还可行,尉青荷想也不想地猛一转身,却差点晕厥,此时此刻,她最不愿意见到的人就站在她身后的不远处!
殷远城还是那身随意的装束,表情沉郁又深不可测,整个人隐在夜色中,却散发出浓浓的存在感,让人无法漠视。
尉青荷惊得几乎站不住脚,怀中的玉环像一团火。
「怎么?走累了?要不要回去休息一下?」他上前一步,声音平平的说,语气却相当讥讽。
尉青荷用力甩甩脑袋,想让自己清醒些。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她忽然颤着嗓音问。
他不是应该在床上昏睡么?怎么会在她身后?更恐怖的是,他跟着她,她竟然连半点知觉都没有!
是蒙汗药下得太少,还是突然失去了药效,或者……他根本没喝下药水?但不对啊,她明明看见他把整碗汤都喝完了呀?
「这句话应该我来问妳。」殷远城扬了扬眉毛,目光深邃地看着她,又看了看她手上拿着的玉环。「还有……它,为什么会在妳手里?」
尉青荷一惊,玉环差点掉到地上,而他则双手环胸,淡漠地看着这一切,并没有扶她。
被他无情的目光刺痛,尉青荷惨白着脸连退几步,脚一软,靠到路边的一棵树上。
她的脑袋里乱哄哄的,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虽然刚才她还想把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他,但那只是在信上,并不包括这种面对面的尴尬状况……
殷远城看她一眼,忽然踏前几步,双臂撑在她身侧,将尉青荷锁在树干与自己之间。
「说啊,我在听。」他瞇起眼睛,等待她的答案。
无可否认,即使在极度愤怒中,即使在知道她想逃离自己的情况下,他还是愿意再相信她一次,只要她能给他一个让他信服的理由。
「因、因为……」
和他如此近距离说话,他的逼迫压得尉青荷几乎都快透不过气了,根本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因为什么?妳现在最好把话讲清楚,不许撒谎,不许有半点虚假,这是妳最后一次机会……」
殷远城面无表情,一脸漠然,只有凌厉的眼神似乎可以直接置人于死地。
「要是得不到我满意的答案,我是绝对不会再客气了,到时候遭殃的可不仅仅是妳,而是整个蓝颂国,就怕妳承受不起那种打击!」
从没见过他如此威吓她的模样,尉青荷不禁被他骇住,双手抱着玉环捧在胸口好半天,总算冒出一句象样的话来。
「这玉环是我师娘要的……」
r妳师娘要这玉环?」殷远城眉心一皱,显然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妳不是安雅的保镳么?怎么会扯到妳师娘?」
尉青荷胆战心惊地看他一眼,见他脸上的表情不像刚才那般恐怖,这才稍稍安下心小声说:「我是安雅的保镳没错,但我这次来北方,除了保护安雅外,另一个目的就是调查你。」
「调查我?调查我什么?」殷远城听不懂。
尉青荷大着胆子又看了他一眼。
「前阵子我们中原有五名高手死在离魂掌下,我师父怀疑可能是你干的,所以他让我……」
「有人死在离魂掌下?」殷远城剑眉高挑,脸上的表情相当吃惊。「那是我师父的绝学,他甚至没有教过我!」
「是啊,我现在也知道中原的一切与你无关,正要回去禀报师父呢。」尉青荷低下头,幽幽地说。
殷远城不吭声了,目光锐利地看了她片刻,忽然问道:「妳师父是谁?」
「易冰寒。」什么都说了,不缺这一条。
「易冰寒?我知道,是中原的前任武林盟主。」
这个回答让殷远城有些意外,他上上下下重新打量了尉青荷一阵,才说:「怪不得妳功夫不错,原来师出名门,就不知不告而取的手段,是不是也是妳的名门师父教的?」
「你胡说!」尉青荷差点激动地跳起来,虽然心口涌起强烈的罪恶感,但他侮辱她的师父却绝对不行!
他嘴角上扬,忽然抬手捏住她的下巴,让她对上自己的眼睛。「那妳说说看,要这玉环到底有什么用?」
「我不知道,是师娘交代的……」
在他冷漠的逼问下,尉青荷只能虚弱的回答,心中却情不自禁想着,经过今天这一闹,他恐怕再也不会喜欢自己了。
这本是意料中的事,可为什么她会如此难过,是在哀悼自己又一次不成功的爱情破灭么?
「我看不见得……」殷远城盯住她的眼睛,冷冷一笑。「是你师父想取我祖师爷的宝藏,又不好意思开口,才让妳师娘交代妳的吧?」
「才没这事呢!」尉青荷本想继续反驳,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想了半天,只好挤出个自认还说得通的理由。
「或许……这玉环上有那五个人怎么死的线索……」
「是么?」殷远城嗤笑一声,眼睛落在尉青荷的胸前。「这玉环在宫里不知摆了多少年,会有那些人怎么死的线索,妳还真能编啊!」
尉青荷被他话中的讥讽刺得浑身是伤,憋着一口气将玉环递到他的面前。「我承认拿你的东西是我不好,还给你,我不要了!」
师娘一向疼她,就算没有完成嘱托,应该也没事的。
殷远城眸光莫测地看了她片刻,忽然开口。「好,我相信妳,这玉环放在宫里也没什么用处,我可以把它送给妳,但有个条件。」
尉青荷相当意外,志忑不安地瞪大眼睛望着他。
「它是聘礼。」殷远城薄唇掀动,一字一字的说。
「聘礼?」尉青荷一惊,整个人差点不会呼吸了。
他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在她做出这种事后,他还要娶她?
不,不!她使劲摇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敢相信自己会有这么好运。
「怎么,不愿意嫁我?」殷远城眸光一暗,怒气在眉宇间结成一团。他都不计前嫌、宽宏大量的原谅她了,她竟用这种表情回报他?!
「不,不是……」尉青荷实在想不到会这样,抖了抖唇说:「我、我只是太惊讶了,你……居然还愿意娶我?」
「过几天就要举行大婚,新娘子要是跑了,岂不让全罗皓国的人都等着看我的笑话?这种事我绝对不允许!」殷远城没好气的说。
原来只是为了他的面子,尉青荷的脸顿时垮了下来,她就说嘛,她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运气!
想着想着,她的眼泪不禁掉了下来。
「哭什么?」看着尉青荷一脸委屈的模样,殷远城心疼得直皱眉。
尉青荷努力吸了吸鼻子,难过地说:「你既然不喜欢我了,又何必为了面子而娶我,以你王上的身分,愿意嫁你的女人多的是,你又何必……」
她的话才说到一半,他的吻已经像雨点般落了下来,浓烈的气息与紧密交缠的唇瓣,叫她只能无助轻颤,再也无法出声了。
「妳这个白痴女人,我什么时候说过不喜欢妳了?我是那种为了面子而赌气成亲的人么?」他借着让她喘息的机会,声音嘶哑的说。
原来他一如既往的爱着她啊!
骤然涨满胸口的惊喜,让尉青荷的心一阵狂跳,她惊骇自己的举动,却仍旧扑进他的怀里,期待他用所有的热力将自己完全融化……
和殷远城一同回宫的路上,尉青荷好心情地看着东方已经泛白的天际,忽然转头问他。「我明明看见你把汤都喝了,为什么你没有昏过去?」
她是事先吃了解药,而他呢?
殷远城瞟她一眼。「谁说我没有昏过去?只是我身体好,对药物有抵抗力,所以昏了没一刻就醒了,那时候妳正掉泪掉得起劲,我没打扰妳而已。」
傻瓜,要不是看她在他面前哭得那么伤心,知道她对自己是真情真意,后面她干了那么多令人气恼的事,他才没那么容易原谅她呢!
当时她……
啊!想起自己的丢人模样全被他看去了,想起自己最后偷吻他,尉青荷的脸上不由得火辣辣一片。
「妳的蒙汗药是从哪里弄来的?那么怪的味道,才喝一口我就知道不对劲。」殷远城想了想又问。
尉青荷窘迫地红着脸支吾说:「是我自己偷偷配的,不好吃么?」她当时心慌意乱,什么味道都没尝出来呀?
「妳自己配的?那又另当别论了。」
殷远城点点头,两人继续往前走,隔了一会儿,尉青荷忽然又想起另一个奇怪的问题。「你既然知道汤里有药,干嘛还全喝下去?」
殷远城身子一顿,停下脚步。
「因为--当时的气氛和妳的表情,我还以为妳给我吃的是春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