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阵裂瓷的激厉声响,约露惊魂地醒来,嘤咛睁开眼,映照上来的是草蓝色枕头。又来了,又是哗啦啦的一阵──这回她听清楚了,是器皿摔碎在地板的声音。她翻过身去,惺忪中见到一名衣饰美艳的女子,立于床榻前。
是贾梅嘉,把一只瓷杯吊在纤红的食指尖上,瓷杯落地,粉身碎骨之声,锥人的两鬓。「别再摔了!」约露呻吟道,乏力地从床上爬起。
梅嘉冷笑。
「妳睡得可真香,摔了两只杯子一只碟子,这才把妳的魂给叫醒过来。」约露左右张望一下,不见惟刚人影。楼外风雨歇了,台风已经过境,门口的廊灯是亮的,那么电力也恢复了。
她把凌乱的长发拢到脑后,还没来得及出声,梅嘉又开口了,满口气的妒恨。「妳也真行,进见飞才多久,就把老板给弄上床,还挑时辰─我只听过巫山云雨,妳还是狂风暴雨呢!什么货色有这本事!」
约露按捺不住的怒气倏起,忿忿说道:「妳不要胡说八道──妳还没把事情弄清楚呢!」梅嘉捏起鼻子嗤笑。
「反咬我胡说八道了,事实俱在──」她扬起下巴,往皱乱的床榻一睨。「瞧瞧这个,王嫂──」她回头喊道。「我有胡说八道吗?」
约露这才发现敞开的门边上,还挨了个提着拖把水桶的清洁女工,一双好奇的眼睛,瞠得像中山高的路灯!
该死的方惟刚究竟在哪儿?
「惟刚人呢?」梅嘉诘问。
「我怎么知道?」约露没好气地回答。
梅嘉狂笑,恶毒地说:「不会吧?才一个晚上就不投机了?妳罩男人的手段才这么一点?」
「梅嘉,妳在胡说八道什么?」惟刚的喝叱蓦然响起,那清洁女工一见到他,慌忙退避下去。
梅嘉回身对惟刚冷哼,「你也来指我胡说八道!两个人口径一致,这是默契,还是昨天晚上在床上彩排的──」
「够了!」惟刚喝止她。「梁小姐昨天加班,来不及赶回家,留在公司避风雨,如此而已,别在那儿瞎说。」他走进来,身上穿的是骆驼黄衬衫和黑色牛仔裤。约露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更衣出去的。
「避风雨避到这张床上来了是吗?」梅嘉双手往腰上一扠,冲着惟刚。「你呢?你又为什么不回策轩?说好回去吃晚饭的,一家人都在等你!」
一家人都在等他?梅嘉把场面描述得真是壮观,他叔叔一向就没有那种等他吃晚饭的闲工夫。
「我通知过罗庸了,我有事要忙,」他把一份卷宗撂到桌上,见满他的杯盘残骸,蹙额质问梅嘉:「这是妳搞出来的?」
梅嘉把脸一偏,下巴抬上天。
「这是最新式的起床号。」
惟刚抓住梅嘉的手膀向门外走。「出去,让梁小姐梳洗更衣,她还要赶回家。」房门碰地关上,独留约露一人,被一地狰狞的杯盘碎片困在床上,怔然发呆。外传惟刚和梅嘉已有婚约,看来真有这一回事,梅嘉甚至于堂皇在方家起居了,不是吗?难怪那女人见了她要气得龇牙咧嘴!有哪个女人受得了自己的男人在床上「招待」另一个女人的?不知梅嘉是不是这张床榻的常客,倚过约露倚过的枕头,抱过约露抱过的被子,偎过约露偎过的臂弯──无聊!无聊极了!约露陡然跳起来,愤然摔开被子。惟刚和梅嘉如何,和别的女人如何,乃至于他个人种种一切如何,和她又有何干?
以霏已经死了,不是吗?她这是在费什么力气,又能有什么意义?何况以霏,那个傻瓜以霏,自己信誓旦旦的,她不后悔──即使失去自己?即使失去一切?
那么约露又何苦还要恨他,怪他,对他耿耿于怀?打从八年前往那堆灰烬里翻出他的相片,见到他的第一眼起,约露便对他立下不解之仇。捧着他的相片翻来覆去地恨他,越是看他就越是恨,越恨他就越是看他──越是要和相片里两道慑人的目光对峙抗衡,像中了邪,着了魔一般,根深蒂固,不可自拔地恨他,恨他。
那是恨吧?
──当然是恨!约露趿了一只厚拖鞋,独脚跳过一地的碎屑,奔入浴室,把水龙头旋开,对着滂沱泻下的流水大叫。
无意中眼光一招,又瞥见昨晚把她迷住的那把刮胡刀,水光上闪着铁灰的色泽,带着男子的英气,和它的主人是同一色的阳刚──我要回家!约露陡然慌张起来,好像她的胸膛要被剖开来,而剖开来又不知道里面藏了什么。我要马上回家!妈妈还在家中等待,而她必须远离这个地方,这里是座陷阱。
她穿起一身脏兮兮的裙装,把头发用条橙花手帕胡乱系在脑后,斜背着皮包,逃命也似的下楼,奔出了前厅大门。一路不见惟刚和梅嘉两人的影子。
最好,她不想再和他们碰头。
约露在红砖道上跺跺地走,一部黑色吉普车缓缓开到她身边。约露不抬头,看也不着它──她知道是谁。她加快步伐,它追上来,她掉头往回走,它跟着倒退,她的去路被它挡住。这阴魂不散的男人,他还想怎么为难她?
吉普车向她大敞其门,像坏男人张开了手臂,勾引女人误入歧途。但惟刚倚在车座上看她,脸上的表情甚至比她还要坚决,好像他生平最大的职志,就是当约露这趟路的司机。约露被迫上了车。一个立了大志的男人,和一头咬住人就不松口的杜宾狗没啥两样,况且惟刚的固执,她是见识过了。
「木新路。」她僵声说。
「我知道。」惟刚操持方向盘回道。她没问他怎么知道,也没问贾小姐上哪儿去了。他有办法把那块橡皮糖甩掉,算他厉害。
台风扫过的周日市街,车走得顺风无比,不过车上的空气可不比车外的畅快。惟刚阻噎了许久,才开腔道:「别和梅嘉计较,她常常只是小孩子脾气,有口无心。」他说得倒心平气和。
「好说。」约露应道,兀自看前方。他包涵得了那么凌厉的女人,换了别人可未必。惟刚悄悄瞄着她──沉凝的神情,却是一脸的姣好。瞧,那列镶在眼上浓密的睫毛,看来是那么楚楚动人,就像她的姊姊以霏。
他掌住了方向盘,遇红灯而停。看路口一株羊蹄甲,断枝败叶,已经半倒了,可以想见昨夜风之烈──楼外如是,楼里亦如是。
哦,昨天晚上,惟刚忍不住闭了眼睛回想。约露是拚命一直抹泪,惟刚抽了一叠纸巾给她,她不搭理,自己起身进了浴室,片刻后出来,腮帮子是擦干净了,两只眼眶却一味红彤彤的。
闷闷对坐半晌,惟刚终于嘎哑着开口,「她……向妳提到过我?」
「从来没有?」以霏一向是闷葫芦。
「那么妳怎么会──」
「她把一堆信件、相片和一本日记烧了,我在灰烬里找到一些残骸,相片上有你,日记里也写到你……」约露的嗓子哽咽得厉害。
惟刚没作声,良久,才幽幽道:「我一直不知道……到寒假才从她一个女同学那儿得到消息,那时她已经──」
「她已经火化入土了。」约露厉声对他嘶叫,惟刚剧震了一下,霍然起身,去拎了瓶黄沈沉的酒回来,径往盛鲜奶的马克杯倒,倒了两杯。
约露抄过酒杯,一口灌下,她一辈子没尝过酒味,岂知烈洒割喉,呛得她摧心折肺。惟刚见状,立刻踅过来把她扶着,忙不迭为她抚背。
约露是山洪爆发地悲愤起来,刚喘过一口气,便抡起拳头朝他的胸口咚咚捶打起来,忍不住放声恸哭。「都是你!都是你!你害死了她!她自杀前一天晚上还在拚命找你,你知不知道?你怎么可以躲得远远的,逼得她没有路走?你怎么可以?」
约露的悲谴,声嘶力竭,和着热泪,一声催过一声,惟刚心惊也心碎──犯过的错当中,就这一条怎么也补不回。他用力将她拥住,像要把她嵌入心坎儿一样,他的下巴顶在她头上,紧闭着眼,两行清泪颤落在她发间。
「你害的……」约露伏在他怀里,哭到后来,只剩了呜咽。
「我知道。」他也是哑不成声。
「都是你……」
「我知道。」他把她拥得更紧,用泪湿的脸颊摩挲她的头发,一遍遍回答。她抽抽答答谴责,他呢呢喃喃认罪。她时而握拳抵在他胸前,时而揪住他的领口,泪水斑斑点点早浸透他的背心。他一味闭眼拥着她,他的怀抱却像个可以安心流泪的好场所,让她重新想起来,哭得更凶。
待他把约露牵到床边坐下,拧了一条湿毛巾把她满脸狼藉的泪痕擦去,让她躺下,为她拉好被子──已是午夜时分了。约露也真哭累了,趴在枕上,悠悠睡去。而惟刚能够面对的,就只有一窗子的风雨。
***早在八年前,他便已了然,那女孩子不可能留在他的生命里。她来过,却又走了,缘尽命断,徒留一缕芳魂在他的梦魇里纠缠徘徊。怎知道八年后的今天,她却又音貌嫣然,像不可抗拒的命运,重返他的生命。
「十字路口不是想心事的好地点吧。」
约露一说话,打断惟刚渺茫的神思,他一醒来,发觉绿灯早亮了,他却只顾望着约露,望得出了神──一对咋夜哭过的眼睛,眼皮盖还泛着红,微肿,衬得眸子更是艳冽,亮晶晶地像露珠,贬呀眨的又浮上一层蒙蒙雨霏。惟刚不禁悚然一惊──呀,这女孩,这女孩便是他那场逃不过的命运。
有人在他们后头大按喇叭,约露叹口气,用漂亮的下巴努努方向盘。
「如果你有问题,还是我来代劳吧。」
惟刚魂不守舍的笑了笑,开动吉普车。「没见过对开吉普车有兴趣的女孩。」「喔,我对开吉普车没兴趣,」约露郑重道:「我喜欢做些有女人味的事,比如说开战舰之类的。」
她眸光一闪,晶亮的淘气光芒,教惟刚惊奇。他纵声大笑。
而他的笑声,竟又反过来惊着约露了。
那笑声,蕴着一种动感,何其的温暖,彷佛再大的伤痛都可以在那样的笑声中,化解于无形。
像一道曙光似的,约露也露了微笑。
「以霏就说过她的小妹最喜欢讲反话。」
讲到以霏,天又暗了,而且这句话也吓到了约露,她恨他,这可不是反话─不能是。「她说错了。」约露冷冷道。
惟刚自悔失言,不该提到以霏。
二十分钟后,吉普车在一栋砖黄五楼公寓前停下,约露向惟刚道了谢,意思要他回去──也知那是无济于事的,他硬是随她进了朱红铁门,非要把她送进家门不可。「妈,我回来了。」约露一边推门,一边喊道。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自屋内而出,随即一个柔和的声音说道:「约露,我等妳一上午了。」客厅的绿纱门被轻轻拉开,惟刚见到的是个身段极纤瘦的女子,肩披一件纯白毛衣,头发抿得整整齐齐的,一张略是苍白,但十分娟秀的脸庞向他抬了起来。一道响雷轰地打下他的脑子,打得他昏昏沆沉,踉踉跄跄。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霏。以霏活生生立在他面前!
***见到她的最初一眼,就爱上她了。什么都是第一次──第一次的邂逅,第一次的爱情,这一生没有过这样的滋味,喜孜孜得过度,像一件珍宝捧在手心,反而不知拿它如何是好。
那个寒假,他到中部参加新闻研习营,三日下午,全队走后山健行。他脱了队,独自入林闲逛,待下得山来,暮光已经笼在身后了。他在荒凉的产业道路上,瞥见一个女孩坐在道路旁的石上,把一只白帆布鞋脱下来,俯身揉着脚,一头乌发丝帘一般披在蔚蓝的牛仔裤「怎么了吗?」走到她眼前去问。
女孩把头抬起,荒山里,这样一张令人见之忘俗的清秀脸蛋,惟刚气息一屏,连遐想都没有了,只有惊异。
「我的脚扭到了。」她轻声说。
惟刚倒吸了一口气,没听过这么冰清玉洁的嗓音!他定了定神,问道:「我看看好吗?」他在女孩跟前蹲下,小心拉起她的裤管,一截皎洁的跟踝果然肿胀得像个刚出笼的馒头。女孩襟前也别了一张与他一致的学员证,他四下张望。
「只有妳一个人在这儿吗?你们的队友呢?」他问。
「大家都下山了,」女孩的音调轻得似风一般。「我脚痛,走得慢……」「他们都不理妳吗?」惟刚皱眉头。「小组长也该照顾队员的。」
「哦,他们不知道,」女子忙分辩道:「我没告诉他们──以为不要紧,坐坐就没事,哪知道……」
「有没有法子走路?起来试试。」惟刚鼓励道。
女孩把樱瓣似的唇一咬,颤巍巍站起来,才踏了那么一步,便痛得呻吟,眼睛含着泪光对他摇头。
惟刚赶忙扶她坐回石上,看着山路的迂回,沉吟说:「下山找人上来,再快也要个把钟头,」他张看深沉的暮色。「天就快黑了,妳一个人留在这儿不妥当……」他毅然转过身去,背对女孩蹲下。
「来,我背妳下去。」
他听见女孩细细喘了一下。「可是……」
「来吧,一会儿天黑了,路就不好走了,」他回头对她一笑。「妳放心,万一我也扭了,我会让妳背下去──给妳一个报答的机会。」
惟刚知道自己不是擅说笑的人,但女孩被引出了一朵笑靥,慢慢攀上他的背脊。一股少女的清香幽幽然荡来,竟让惟刚的一双胳膊软颤起来。
「我很重吗?」女孩扶在他肩上,担心地问。
惟刚张口呼吸。「顶多像块白兰香皂那么重。」
他往山下走,怕女孩不适,步履尽可能踏稳。
「我叫方惟刚,新闻系三年级。」他没有多少和女生打交道的经验,但总觉得该做个自我介绍。
「喔,真巧,我也大三,我叫梁以霏,念外文的。」
「你又怎么会脱队呢?」过片刻,她问起来。
「我在山上逛太久了,」惟刚一顿,决定说实话。「其实,我是故意跑掉的──我受不了那双团康,他们一停下来就要做团康。」
「有这么糟?」
他感觉得到女孩在微笑,他可以想见她的笑容是如何之嫣然。
「尤其那首──卡沙雅奇,卡沙雅奇,一朵小野菊,」惟刚大发牢骚。「几乎天天唱,照三顿饭唱,边唱还要边扭──那么夸张的动作!别人怎么样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我在那儿扭来扭去的时候,比驴子还驴──逊毙了!」
梁以霏的笑声像珠子落在青瓷上,玲玲珑珑的,听得人心脾都开怀了起来。「告诉你哦!」她挨近惟刚耳际,吐气如兰道:「我想的和你差不多,只是没胆子说出来,我怕团康老师会说──怎么会逊?不待咱们再来一次,卡沙雅奇,卡沙雅奇……」两人齐声大笑。
山间起雾了,女孩的面颊温柔地偎在惟刚肩头,送来一缕又一缕兰麝般的气息。他背着她抄着雾里的星光赶路,竟恍惚有个念头,想此般这样背着她走──走上一辈子也不要有尽头。
然而路像人生一样的注定有终站,四十分钟后,他把以霏背回营地,交还给她那队的队长。她随即被送到医院就诊。翌日,惟刚找到她队上,不想营地主任已派车把她送回新竹家里了。
当时惟刚那股子惆怅失落,是言语如何也不能形容的。
令惟刚惊喜的是,他结训回到台北三天后,竟接到以霏打来的电话。
「那天匆匆忙忙离队,没来得及向你说谢谢。」她在电话那一头娓娓道,嗓音依然的甜柔。
「妳的脚好点了吗?」惟刚强抑心头的狂喜,问道。
「没有大碍,下周应该可以顺利回学校注册。」
惟刚有史以来,不曾那么巴望过开学,那七八天的日子不知怎么熬过的。大三下学期称得上是他一生最快乐的时光,一周总要找个三两天和以霏聚聚,吃饭逛书店赶电影,有时却哪里都不去,只陪她坐在校园的白千层荫下,啃牛角面包,天南地北的聊。
他牵着她兰花一般纤巧的手,揽过她兰花一般纤巧的腰,也吻过她兰花一般纤巧的唇。他痴心的以为,能够爱她到永远。
谁知不过匆匆半年,他便彻底失去了她。
***约露又瞄一眼腕表,趴到办公桌上呻吟。
快七点了。
稍早时分,一墙之隔的业务部还见到人影晃动,这会儿灯影俱灭,看来整座办公室的同事都走光了。
她不知道还要不要再等下去,她饿得简直是前胸贴后背了。连续三天,约露藉加班之名,留在办公室苦苦等候。是她向舒妹妹打听来的消息,社长这阵子经常在五六点钟之后,回社里处理公事,她却始终遇不上人。
搞不懂自己干嘛这么坚持?大可把东西留在他的办公室,或者托工友送上十楼套房,否则索性交给他的秘书─社长外室的门一关,施小姐穿着黑蓝麻纱套装,手提着皮包,一手持伞,走了出来。约露对这位把毕生青春奉献给见飞的秘书小姐,感到由衷敬佩──一个这一生似乎从没搞砸过一件事的人,能不敬佩她吗?
「施小姐,下班了吗?辛苦了。」她讨好地喊。
施小姐觑着她诘问:「这么晚了,怎么还不走?」
约露翻弄桌上的稿件,故作忙碌状。「我整理一些资料,一会见就走。」施小姐颔首,往门外去,约露又把她喊住。
「施小姐。」
「什么?」施小姐上前。
「社长今晚……大概不回办公室了吧?」
「社长现在就在办公室。」
约露惊异地张大嘴巴。
「社长现在就在办公室?」
「社长一下午都在办公室。」
「社长一下午都在办公室?」
「干嘛我说一句,妳说一句的?这里又不是何嘉仁美语教室。」施小姐拿起一旁桌上的电话,按了钮。
「社长,编辑部的梁小姐想要见您。」她通报完毕,放下话筒,对约露道:「妳可以进去了。」
施小姐办完这一天当中最后一件事,带着不以为然的神情走了。约露疲倦地揉着太阳穴。她像颗树头似在这儿杵了两个钟头,苦等他回来,他却一下午都在办公室?他是怎么进来的?干坤大挪移的不为人所知?
约露叹了叹,反身从背包取出那只黑色袋子,起而走向社长室。
在那扉茶叶色门扉前,却是踌躇起来。
她何必要这么坚持?她大可──哦,约露叫停,不许自己又回到第一回合去颠三倒四。一个呼吸,把门敲了。
里头低嚷了一声──他果真在办公室。她心跳着,把门打开,立在那儿,咽了咽。「社长……」
惟刚理在一堆文件里,一个仰头,一绺黑发微落在饱满的天庭,却拿茫然的眼神看她,好像不认识她似的。
真怀疑她是不是需要来个自我介绍。
「呃,我──」
「过来,」他猝然命令,也不管她要说什么。
她迷惘地走过去。
「坐,」惟刚指定桌边的扶手椅。「看看这个,以读者的眼光来看──妳觉得怎样?」他把一叠「世代」月刊的彩样推到约露面前。「世代」走的也是深度报导路线,文字占有相当篇幅。约露把黑色袋子搁在膝上,浏览翻阅了好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我的感觉是──图文编排很高雅,版面看来很丰富,但是……」她迟疑了一下。「似乎给人一种──压迫感。」
惟刚握着拳头往桌面一整。「果然是──我也有这种感觉,」他端起浓眉,看着彩样。「版面经过了精心的设计,问题出在哪儿?」
「也许……」约露沉吟思索。「会不会是版边?──版边太窄了。」
惟刚眼睛一亮。「把版边加宽,版面就会显得……」
「清爽大方。」约露接口道。
「没错!」惟刚大喜道,立刻在记事本上下了注明。「明天得找『世代』小组开紧急会议,版面重改。」
约露一惊。「彩样都做出来了──这时候重新改版?」这岂止是牵一发动全身。惟刚却毅然决然。「宁可重来,也不能将就──我要拿最好的出去。」
难怪办公室的女人不但爱他还尊敬他。他却对她一笑。
「多亏妳,一语道醒梦中人。」
他笑得爽朗,彷佛与她没有任何芥蒂。她被自己一阵前所未有的心悸慌了手脚,赶忙站起来,把袋子往桌上放。
「我来还你东西。」
惟刚有些诧异,把袋子拈来一瞧──是台风夜他借她的T恤短裤。
「我都清洗过了,那天──谢谢你。」她想客气,说得还是扭捏。
他甚至不知道约露把衣裤带了回去。
「妳太费事了,放在那儿,王嫂会处理的。」他把袋子随意往旁边一搁。约露感到微微失望,他没发现那套衣裤有股特别的气味吗?非常爽气,非常新鲜的,那是晒了一天的晴阳后的味道,在多雨的节气里是很难得的。
惟刚却似突然想到什么的抬眼看她。
「这么晚了,妳怎么还没走?」他不待约露回答,即把一叠彩样收拢,递过去给她。「请帮我存入保险──等我一下,我把这文件批一批,我们一道吃个晚饭。」他兀自拿起笔,头也没抬的说:「十七巷的雕月茶坊有口味独到的熏鸡丝炒饭,值得一试。」「我不──」
「右三圈6,左三圈6,右一圈6。」
「什么?」约露愣着问。
「保险箱密码。」他又仔细复诵了一遍。
约露走到墙角那柜银灰色保险箱前,别别扭扭拨弄那只碟子大的旋钮,历时五分钟之久,不得其门而入。她听见伏案的惟刚重重一叹,把笔掷下,起身走了过来。「我要向保险箱公司抗议,」他很快地开了保险箱,拿过约露手上的彩样,送入柜内。「他们的产品把我公司最动人的女孩忙得都冒了汗。」
说着,他伸手轻轻弹去约露鼻尖上细小的汗珠。指纹挲过过毛细孔,细微得不能再细微的静电反应。
约露脸上烧起一片红霞。
惟刚回他桌子,稍事整理,随即抄起外套。
「行了,我们走吧。」
约露的赧意仍在腮边,她嗫嚅着推拒,「我还不饿─」
她的肚子偏在这节骨眼上咕噜作闹起来,泄她的底细。最尴尬的就是这种自己和自己作对。
惟刚抚着腹部笑道:「哦,听见没有?我的肚子在打鼓,饿坏了。」
一直到跨入雕月茶坊,约露还在怀疑,他真以为他的肚子在叫吗?
***他们坐在竹帘掩映的窗边,听着筝声,享用着果然是口味独到的熏鸡丝炒饭和新鲜的笋片汤。惟刚夸奖约露家坐落的位置。
「从妳家的阳台,还可以俯看河堤,」他喟叹一下,「从前河堤一带很幽静,现在房子和人潮杂杳多了。」
约露没想到他竟是她的学长,还道他怎么对木栅一带这么熟悉!两人聊起指南石磴上日据时代的石像,草浦登山。那株大榕树,校园水患及道南桥毁的往事,叨叨絮絮的竟比什么还要亲切。
约露放下调羹,白白的手背上一滴蕃茄红,惟刚却拿起餐巾,径为她拭去,餐巾搁到一旁,才又回去继续喝他的汤。无心的一个动作,格外透着温柔。
约露内心的某处,像火上的干酪溶开来,某些坚持,某些意志力的地基在动摇。危机感逼来,她从云端摔回现实。
──她在做什么?和这个男人在灯下共饭,怀旧畅谈?容许他弹她的鼻尖,拭着她的手背,捧她是「最动人的女孩」?让自己被他逗得欢喜,逗得心跳,逗得迷迷糊糊,不能自已?她开始慌张,也开始生气了,与其说是气他,不如说是气自己──她必须用怒气来保住自己的清醒,这一招从十六岁用到现在,她自己还没发现。
「妳家怎么会搬到台北来的?」惟刚蓦然问道。
约露把餐盘推开。「我到台北上大学,妈一个人在老家,不方便照应,大二那年就把家搬来了。」
惟刚迟疑了一下。「令尊呢?」
「死了。」
约露的回答像冷箭,当胸射过,就差那么一点,更令人惊骇。惟刚一吓,从前听以霏提过父亲,印象中是个极朝气的壮年男子。
「令尊正值壮年,怎么会……」
他真想知道。约露带着歹毒的口气道来,「姊姊死后,他整个人走了样,几次在课堂上老泪纵横,书也教不成,只好退休回家,不到一年──」她吞咽了一下。「就走了,跟着以霏走了。」
餐桌上的气压霎时低下来。惟刚看着窗外,彷佛在望着很远的地方,脸上却没有一丝表情。约露睨着他,等他开口,他只是一言不发。
约露想对他尖叫──为什么不吭声?为什么没反应?她这不是在说故事,是在报复,如果他有一点良心的话──哦,他有,约露看得出来,这个男人是有那么一点良心的,她在策轩见过他的落寞,在梅嘉面前见过他的容让,在以霏的亡魂之下见过他的痛苦。是的,他是有良心的,而他愈是有良心,她的报复就愈是痛快。你要来关心我家的景况是吗?那么我还可告诉你,我父亲最后是躺在床上,不吃不喝,衰竭而死的,而我母亲──「妳母亲的中国结打得那么好,不会只是用来自娱的吧?」惟刚问得突如其来。
约露呆看着他。
「中国结?她彷佛坐在急转弯的车上离了位,失去与他说话的线索。他们谈的是他的罪恶,他对梁家的戕害,怎么扯上母亲的中国结?
「那天在妳家客厅见到妳母亲的作品,每一件都有艺术品的水准。」惟刚在梁家停留的那短暂片刻里,梁母本人和她手上那才打了一半的中国结,都让他印象深刻。「我妈多半打来消遣罢了,」约露浮躁地回答:「过去她在老家社区做过指导老师,但这几年不太碰了,她身体不好,她的胃有病──」
「我知道她的胃有病,妳家茶几就放了一大盒瑞士着名的胃药。」
玻璃柜里也叠着胃肠科的药袋,他忖想。
约露没说话。
接下来惟刚翻来覆去问的,尽是母亲和她的中国结。约露一来纳闷,二来不耐烦,不了解惟刚何以对她母亲的中国结这么有兴趣。
三天后,她怒气冲冲闯入他的办公室──她总算明白他的用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