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硬邦邦的声音,没什麽音韵,却极有节奏性的一再重复,比上了发条的闹钟还要固执。
那麽多缺德事,他偏挑这一件做——在人家新婚的第二天,催人起床!
宛若在睡了一夜的暖香里挣扎,脑子残留著温暖的朦胧,身心是溶化的巧克力,还没有凝固。
「你们也该起来了吧?」又一声,渐渐带上了感情,一次比一次尖利。
宛若恍惚咕哝:「那个人好烦呀。」
李弃偎著宛若的肩膀,呻吟了一下,算是最大的反应。「是呀,好烦呀。」一双手臂喃喃地把她拥紧。
两个人在被子下是难分难解的姿势,腿和腿是交缠的,身体和身体是相贴的,她依旧搂著他的腰,十指交叉成一个锁,她自己则整个地被他困在怀抱里。情人如何在这种高难度的动作下完成睡眠,始终是一个谜。
门边的人文攻不成,开始武吓,拿鞋尖去敲门,叩叩叩地吵,吵得人心都碎了。宛若终於放弃新娘子可以赖床娇懒不起的权利,困难地睁开眼睛。
首先入眼的是李弃宽朗的额头,秀长的眉,他的眼睛仍闭著似睡非睡,嘴角有轻微带著性感的笑,从昨夜勾连到现在……李弃。
李弃!
宛若骇叫一声,石破天惊的清醒过来,展开猛烈的挣扎,身上却像突然长出了七手八脚,合力打结在一起,无法开脱。她整个脑子轰轰响著,她什麽都不知道,只知道新婚第二天醒来,枕边看见的男人不该是李弃,他们不该在同一张床上,天经地义,好像你是属於我,而我是属於你。
「宛若,怎麽了?你在做什麽?」李弃惊问,还是初醒惺忪的嗓子,把她抓著,身体一挪就压住她。
她躺在红木大床上挣扎尖叫,痛苦地感觉到每一寸光裸的肌肤都在和他厮摩。「放开我——别碰我!」
「你们这像什麽话?」门上霍然一声厉叱。
两个人一僵,抬头看见门口站了位身段高佻的女士,连著头上的帽子穿一身黑,黑得却极其艳丽,然而除艳丽外,宛若还觉得她眼熟得出奇。
她听见李弃用惊讶但是慢吞吞的调子说:「妈,『进别人房间请先敲门』,这不是你教我的吗?」
那妇人不理会他,顾自寒著脸说:「我早交代过你,祭祖的日子你避一避,现在都什麽时候了,你还在这里闹!回头亲戚看见了又要变成笑话,你不在乎,我还要做人呢!你趁早走,否则待会儿时间到了,我不骂你,你那些舅公姨奶奶也要骂你!」
「一切听您的吩咐,妈,」他讥嘲道,令天不想和他母亲抬杠斗嘴。「但是现在你得率先『避一避』,」他用下巴暗示他床上的机密。「我保证我这里一处理好,马上就滚远远的,不给你添麻烦。」
那妇人嘴唇翕动著,想说什麽,却拿奇异的眼神望著床上的这对年轻男女,彷佛那麽一下,脸上出现一丝深沉的表情,严厉的唇线放柔和了一些,然後,她一言不发地转身,拉上房门走了。
宛若瞪著李弃说:「那个人不可能是你的母亲——她是司法部长的夫人,李兰沁。」
李弃耸耸肩漫应道:「说真的,有时候连我自己也不太相信。」
宛若僵著身,眼珠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发抖地问:「我为什麽在这里?我应该要到圣光教堂的。」
「你一直没有到达目的地。」李弃很遗憾的告诉她。
宛若辛苦地回想,「立凡出了车祸,躺在医院……你却把我从医院绑架了来!」她叫道。
「这麽说也不为过,」李弃笑吟吟承认道。「故事的前半部比较惊险,好在接下来的就都是美好的情节。」他涎脸上前亲她,她猛把脸别开。
「我发誓我要杀了你!」宛若不能动,胸部却喘得汹涌起伏像大浪,她咬牙羞怒道:「昨天晚上你趁我——趁我脆弱的时候,占我便宜!」
李弃马上举起双手,一副天地良心,人神共鉴的模样。「宛若,宛若,我发誓昨天晚上我比你还要脆弱!」
「这是我的新婚之夜!」
「的确是你的『新婚之夜』。」李弃慢吞吞道,一脸正派的表情,然而表情里不知道什么地方闪烁著狡黠的微笑。
宛若气极,当胸把他狠狠一推,他没有防备,身子一翻就跌下床。
她听见他在床底下哼哼唧唧。「她老爸八成也教了她一招『小个子如何扳倒大个子』。」
他还有心情插科打诨!宛若把一只枕头掷到李弃脸上,祈祷它把他闷死。似乎有点效果了,他被那只肥胖的枕头堵住声息,躺在那儿,暂时没有反应。屋里头忽然可怕地安静下来,因而使她脑海里的尖叫声更是尖锐,更是响亮——
怎麽会发生这种事?怎麽会?怎麽会?
宛若抓过另一只枕头压住後脑,使自己陷入黑暗,於是又有了入夜的感觉,她重新作起昨夜那个梦,但是老天——那不是梦!
夜里的琴声,钢琴上的激情,红木大床上的旖旎,所有肌肤与肌肤的私语,男人与女人的缠绵,一切一切,都是真的!真的!
冷锋和热浪两个天气系统同时在她体内运作,让她的身体一半是热,一半是冷,让她想要脸红,又想哭泣,让她觉得快乐,又觉得痛苦。
宛若趴在那儿,不知道自己冷热交替有多久,她怎麽也没办法解释这样一个「新婚之夜」是怎样造成的!到这地步,她真正体认到李弃是个最最可怕的男人——他毁掉你,你还不愿意杀了他!
「就算你想杀了我,你也得先起床才行。」李弃把她後脑的枕头拿掉,他的头从床底下冒上来,一双眼睛靠在床边瞅著她。倒像他真的知道她心里在想什麽!
宛若牢牢把眼睛闭著,决定她永远不要起床,不要面对爆炸过後的现实,不要面对——
立凡!她想到还躺在医院可怜的立凡,还有文远伯伯、丽姨和立芝——老天,他们怕不要急疯了吧?
李弃在床边窸窸窣窣地制造声音,他把自己的衣服穿好了,拾起地上那件羞人答答的白绸衣,非常恩爱地挨到床边说:
「我来帮你。」
宛若把被子里在胸前,猛坐起来,伸手去争夺她的底衣。「不必你好心——还给我!」
两人都抓著白绸衣,都看见裙面上一缕芳魂似的隔夜血迹,宛若大大地一震,李弃却肃静了下来。阳光过了窗户,照著两个人面对面,反省似的,昨夜发生的事情,彷佛到这一刻才完全明白过来。
「宛若……」李弃紧著声叫,放手让她把底衣拿了去。
宛若连喉咙都变小了,声音很细的说:「你出去,我要穿衣服——穿了衣服我马上要走。」
这回,他晓得尊重她的意思。到了门口,他又停下来,回头对她言道:
「我实在不能说我觉得後悔——就算你真把我杀了。」
房门第二度关上了,宛若揪著她的绸子,怔忡了半天,都已经不知道该怎麽想。她勉为其难地挪动身子,这一动,感觉到她那身子有种异样的敏感娇娆,不再是从前单纯的躯体了,是历经过秘密,自己有了特殊的感触和清醒,自己的意志决定。
她坐在凌乱的被褥上,羞红著脸,感到从来没有过的挫折。
她急著要走,再困难也要靠自己的力量把一套新娘装穿上了,从头到尾不敢和镜子打照面她知道只要一照镜子,看见自己狼狈的模样,她就走不出这个房间。
这个房间……火辣辣的感觉从小腹冒上来,现在,她连眼睛也不敢随处瞄了,抓了头纱,往门外冲去。
李弃靠在走廊的墙上,宛若从他面前跑过去被追似的,然後又跑回来,蕾丝手套依旧戴在手上,一把拉住他的衣领。
他立刻表明态度,「我会负责到底的。」
「闭嘴。」宛若说。「你马上送我到医院。」
她放开他,即往前走,李弃把她胳膀拉住,用下巴回头指点。「不要走前面——我们从後头走。」
走廊远远那头,是道形迹可疑的暗楼梯,宛若观了一眼,把李弃的手甩开。不,她再也不要跟他走,再也不要让他带到任何他可以害她的地方。
「你别想再把我拐骗到别处去。」宛若严厉地瞪著他说,扭头往厅堂的大楼梯去了。
李弃双手一摊,认为自己已经尽了力,也就施施然跟著她走。
大楼梯的扶手是上好的檀木,栏杆雕花,有一道弯。宛若把头纱夹在腋下,两手提著花篮一般膨大的裙子,颤巍巍只顾下楼,到了弯处才赫然发现大厅挤了衣冠楚楚一群人,全都仰著头愕然盯著她看,好像她是站在楼梯上的驴头公主。
「我叫你走後门的嘛。」李弃在她背後低声道,活该她不识好人心。
「他们是谁?」宛若咬牙问。
「今天李家祭祖,这些全是各房各支的亲戚,谁是谁我从来没有弄清楚过。」
宛若还僵在那儿,底下的舅公六老太爷觉得胡涂了,吟吟哦哦问著左右,「今天是办喜事,不是祭祖哪?——哪一房娶媳妇呀?」
一个把脸涂抹得粉光脂艳的婶婆级妇人,尖尖撮著嘴道:「明明是祭祖日,没听说办什麽喜事。」
「那上头的新娘子是哪一房的?」六老太爷务必要弄清楚。
众人仔细打量了,都说新娘子很眼生没见过,但是後头那个高大的年轻人,有人眼尖认出来,挨过去交头接耳,「不就是大房底下的小王八蛋吗?兰沁从前的那一个嘛。」
「小王八蛋不是到美国去了?几时回来讨老婆?看来又不像。」
「这我倒有听说,」六老太爷眯住眼睛想著。「大房这个後生放了洋,後来还做了太空人不是?」
这下众人一致确定六老太爷已经老胡涂,忙把他搀扶到一边去歇著。
「喂,」宛若压低声音对她身後的太空人道:「你的太空船开来了没有?我买一张票。」眼前她只求能够立地升空,离开现场,贼船她也上了。
李弃在咳嗽,但听来更像笑声,他凑到她的发鬓边说:「太空船没有,不过摩西准备分开红海了,你想走就跟上来吧。」
他挤过她身边,卒先下楼。他把一手大拇指勾在牛仔裤口袋里,另一手则潇洒地朝大厅挥动,连声笑喊:「华弟、明弟、蓉妹、老小……」
他祖父属大排行的老大,他是大房所出,年纪虽轻,却是辈分极高,亲戚群中有大半算来都是他的晚辈。这些上了年纪,在社会上又有点头脸的,给他这麽弟呀妹呀小呀的一喊,都觉得索然无味,见他下楼一副要来六亲相认的样子,更是走避纷纷。他一个七十八岁的表弟行动略微迟缓了一些,被他搂住肩膀亲亲热热叫了声「小表」,当著自己的儿孙面前,脸都绿了。
李弃果然像摩西分开红海一样,使得大厅人群自动裂开,让出路来,宛若的视线固定在李弃的背部,匆促跟著他走出李宅的门厅。
李兰沁独自站在一架玉石凤凰屏风後方,静悄悄望著白己的儿子,内心蓦然起了一阵牵痛,回忆刺著那儿。二十八年前,同样有个高大轩昂的年轻人不回头的走出那扇大门,她站在二楼花台看著他走,一双手把蓝釉栏杆抓得都要断了,眼泪流了一脸。
是的,那时候的她还会流泪——她也认为她懂得爱。
爱上郭牧涛那年她才十九岁,刚从第一女中毕业,新烫了头发,穿起娇红的丝绒旗袍,美得就像印在衣上的一朵花。围绕在她身边的阔少贵公子多得数不清,然而见到郭牧涛第一眼起,她眼里再也看不进别人。
郭牧涛虽然出身书香世家,但传到他这一代,家境已经十分寒微,当时他亦只是她四叔那主委官邸里一名小小的侍卫官。刚开始半年,兰沁想尽办法折腾他,端架子、使小姐脾气,没有给过他一点好脸色,他始终无动於衷。
一个下著滂沱大雨的晚上,她四叔派牧涛开车送她回李宅。兰沁在半路上故意将一把象牙扇子扔出车外,蛮横地命令他冒雨去帮她拾回来。
牧涛一言不发下了车,顶著大雨拾回她的扇子,然後开了车门,一把将兰沁拉下车,在雨雾迷蒙的街上狠狠地吻她。雨水把两个人打得一身湿透,兰沁在牧涛怀里冷得直打颤,然而她终於明白——牧涛老早就爱上她了。
兰沁疯狂与牧涛相恋,却嫌弃他的一切——他败落了的家世,郭家那些寒伧的亲戚,甚至是他那个从小订了亲、小家子气的未婚妻。所幸这些不是不能够整顿的,兰沁对牧涛做了许多的安排,一步步要扶他上去,哪里知道牧涛不是一个能被安排的男人;赵主席为人贪诈,他那里的职位再高,他也不去;洪参谋一帮人,志不同道不合,他无法与之共事;重要场合里他走避了,许多要人,他根本懒得去打交道。兰沁白费了许多苦心,开始怪他是个没有城府、不懂得经营前途的人,牧涛却坚持他不愿折腰,是有他的原则和作风。
他的确有原则、有作风——他也偏巧有良心,他对於他的未婚妻始终过意不去,念念不忘那女孩曾经在他最拮据的时候,默默拿出私蓄帮他垫补家计,在他分身乏术的期间,留在老家为他照料病重的老母,她对他从来没有怨言过,始终痴心地等待著……兰沁讨厌再见到牧涛那种歉疚的神情,更讨厌他的委绝不下,她差人把那女孩找来,让那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姑娘在李宅气派的大厅瑟缩坐了一个下午,然後在赴宴之前盛妆下楼去见她。
兰沁没花什麽力气便让那女孩明白自己一点机会也没有,有的只是对牧涛前程的阻碍。後来听说那女孩别了家人,悄悄进了山里一座庙庵,她丝毫不惊诧,令她惊诧的是,牧涛竟然为了这件事对她勃然大怒,他指责她是冷血残忍的女人,她则讥他优柔寡断,没有男人志气。她给他下了最後通牒——抛开那女孩,断绝和他那些穷亲戚的往来,专心谋求仕途的发展,否则他就毫无资格跨入李家大门。
牧涛站在那里咬牙,咬得颈上的筋脉暴绽。他恨自己,恨自己在这个时候还爱这个女人,爱得无可救药,然而他永远没有办法像她那样的残忍、自私和无情。
兰沁眼睁睁看著牧涛走出李家大门,她想对他嘶吼,告诉他她已经有了他的孩子。但是她是从来不求人的,在种种的冲突里,必须有人屈服,有人让步,那应当是他,绝不可能是她。
三个月後,进了庙庵的女孩正式落了发,牧涛决然请调到南太平洋一座孤岛。兰沁依旧坐在她的房间,等待牧涛跌跌撞撞回来求她原谅——她坚信他一定会回来,她替他留著肚里的种。她用一条绸带把日渐隆起的肚子死死缚住,卧床不起,也不见人。
然後消息传来——牧涛死在基地後方荒凉的海边,不知是殉职,还是自杀。
兰沁在惨烈的嚎哭声中产下一名男婴,随即陷入昏迷,日夜哀叫牧涛的名宇,她足足休养了半年,才稍有力气下床。及至兰沁第一眼见到自己的儿子,那眉目口鼻与他父亲酷似的孽种,她发狂地扑过去要把那孩子掐死,好在一群老妈子及时把她拉开,抢下孩子。
然而那阻遏不了她对牧涛的怨毒——她恨他自始至终不向她低头,她恨他竟敢撇下她一死了之,她更恨他让她到了这种地步依然刻骨地爱著他。她把满腔对郭牧涛又恨又爱又怨的情感,全部转注到他的孩子身上。
兰沁对那孩子阴晴不定,经常十天半个月对他不理不睬,兴起时逗他玩,然後把他打哭。她也学著屋里人私下的戏称,「弃儿弃儿」的喊他,最後索性恶毒地给他定名叫「李弃」,算是对郭牧涛身後做了最轻藐的侮辱。
李弃渐渐大了之後,兰沁发现她再也没办法从他身上得到报复的快感。他完全不同於他父亲那种倔气刚强他浪荡敷衍,吊儿郎当,对任何加诸於他的褒贬没有反应,他不在乎任何人的想法,所以也不受任何人的伤害。
最後兰沁不得不对她自己的私生子起了敬畏心——他比谁都要成功的做到了「没心没肝」这样一种人。
在她最後真正抛弃他之前,他已经先把她抛弃了。
大门外蓦地起了一阵喧嚣,兰沁一名侄亲气急败坏冲进来嚷道:「他把我的莲花跑车开走了,那小子就这样把我的车开走了,姑姑,你也拦拦他呀!姑姑——」
他在喊著她。兰沁的脸色是凝固著没有表情,她在玉石屏风後面悄悄转身,从走廊避去了。
李弃的事她是从来不管的,因为她从来就没有能力去管。
莲花跑车下了青峰路,在交叉路口正要转向,被宛若给喝住。「你要上哪儿?市立医院明明要往前走。」她现在对他处处是猜忌不信任。
李弃偏过头,慢条斯理的上下瞄她一眼,说道:「除非你不怕招人侧目,否则我建议你先回苗家,换套正常一点的衣服。」
说著,他自顾自把车子转了向,宛若绷著腮帮子没再作声,觉得自己很蠢。
苗家空无一人,势必都在医院。宛若赶回房问,又撕又扯把新娘礼服重卸下来,顺手一抛,它憔悴地摔落在床角,像老掉了的白雪公主,宛若看著它,几乎觉得歉疚。
「不是故意折磨你。」她喃喃道,从衣柜随便摘下一件灰格子洋装就往身上套,踢掉银灰高跟鞋,趿了双米白色凉鞋,胡乱收拾一个袋子,便又飞奔下楼。
她重新上车,李弃看她一眼,立刻就不同意。他操著方向盘说:「没有哪个新娘子结婚第二天穿这样灰扑扑一身。」像个媒婆,嫌她不够喜气。
「我根本没有结成婚!」
李弃也觉得自己很恶毒,还是忍不住说:「哦?婚没结成,哪来的新婚之夜?」
宛若再也受不了他这种恶劣的幽默了,咬牙切齿对他说:「不要再提『新婚之夜』这四个字!如果,」她的脸顿时成了一颗发育不全的青苹果,有的地方晕红,有的地方青惨。「如果你敢把昨晚的事泄漏出去我会杀了你。」
李弃觑她一眼,咕哝道:「看得出来你不是在开玩笑。」他继续开车,完全没有料到宛若会猛然横出一只手,箝住他的手腕,那麽甜白撩人的玉手,箝起人来这样痛!他好不容易才让打滑的车子稳住,宛若不管,一味灼灼盯住他看。
「我要听你发誓。」她的声音咬人似的。
「这到底——」
「发誓!」
他根本不知道她要他说什麽,他用猜的,结果猜对。「我发誓——我不会把我们昨天晚上的……私事说出去。」
那把箝子松开了,恢复成女人的手,收了回去。
白色的医院建筑,有著特意强调出来的光辉焕然,却无法让人感到快乐。越接近这团沉甸甸的白色庞然大物,李东越觉得踌躇——把宛若送回这个地方,他怀疑自己有没有搞错?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她绑走,带她到天涯海角,她已经是他的女人……
宛若或是感受到了李弃的强盗心思,或是不耐烦车子在医院大门的车道上三心二意,踯躅不前,忽然就拉开车门,跳了下来。
她没来得及跑进大厅,就在门口给李弃拿住,他抓著她两臂,低头看她。宛若鸟黑的一双眼珠充满惊惶,像被捕获的鱼苗在网子里窜跳。李弃霎时完全了解——她晓得他的心思,也知道他会把她留住,她不敢冒这种险,只怕会面临狰扎,然後看出自己的脆弱。
李弃却没有决断的困难,势要截下宛若。他哪里不知道宛若优柔寡断?这一进医院,毫无防备,看到立凡昏迷病榻,苗家一家子丧气的丧气、啼哭的啼哭,一夥人悲从中来,牵连拖累,徒让一个原就拿不定主意、摸不著方向的宛若陷得更深。
他不理会医院大门口人来人往,只管抓紧她的胳膀,低声命令,「不要进去。」
宛若轻轻跺了一脚,凄怆而著急,也是低著声说:「你别为难我了,立凡躺在医院——他需要我。」
「你之於他无用,他之於你无用——你又何必趟一浑水?」
「怎能这麽说?我们是夫妻,本来就——」
「你根本没有嫁给他。」
她又跺了一脚,嗓子里带上了泪意。「如果不是昨天出了意外,我现在已经是他的妻子了。」
他目光凛凛看著她。「但是昨天出了意外,现在你跟他已经没有关系了——你是我的人,你属於我。」
门警在车道那一头吹起哨子,过往行人侧眼瞄他们,宛若开始挣扎,突然间恨起李弃来了,觉得他才是她最大的牵绊,最大的痛苦。
「我不属於你,我不是你的人,从头到尾就都是——」宛若的口齿颠踬了一下。「你自己在一厢情愿!」
李弃猛地把她拉到胸前,鼻失几乎要戳到她脸上来。「别让我知道你没有把昨晚当一回事。」
宛若没想到撒谎也要费这麽大的力气,她艰难地说:「那不过是一场阴错阳差,我才不把它当一回事!」
说完,她推开李弃便跑,才跑了两步却又打住,回过头来,人站在幽深的医院大厅,脸像一张白纸,薄凉发颤。她对他说:
「不要再来找我——我不想再见到你,和你有任何瓜葛!」
这一次,她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
她先跑到护理站,问明立凡仍在原来的病房,道了谢要走,却听见护士小姐冒了句话出来:
「你昨天那套新娘礼服真漂亮。」
宛若望著她。
柜台一侧,另有一名护士正在整理药瓶,也搭腔道:「那男人抱你走的时候,真是糟蹋了那礼服——那麽漂亮的裙摆整个拖在地上走!」
她们全认得她!
「工友还开玩笑,说你们帮了他的忙,他可以不用拖地了。」说这话的则不知是谁。
宛若羞得无处可躲,早走得不见影子。
她一头奔到立凡房间,手扶著门框喘气。躺在病床上的不是立凡,却是苗太太,丰胖的眉心攒成一团,侧卧在那儿,显得极不安稳。
「丽姨,你怎麽了?你病倒了?」她赶过去,握住她的手急问。
「宛若!」她睁眼见是宛若,立刻洒起泪来。「你要把我和你文远伯伯给急死了!你让那个什麽弃的人给带走,没有回家,也不知下落,我和你文远伯伯又是担心立凡,又是担心你,一夜没法子合眼,我们正打算再没你的消息,就要报警了——你到底上哪儿去了?」她这一哭诉,萎靡的神色不见了,反倒显得精神百倍。
宛若咽了咽,搪塞道:「我没事,我回来了——立凡呢?他醒了吗?他情形怎麽样?」
问到立凡,苗太太更是悲从中来。「人还是昏迷不醒,医师说没有变坏,可也没有好转呀。一早,又来把他推去,说要做电脑断层——」
「我去看看。」宛若移身想走,一来实在忧虑立凡,二来也真怕丽姨追问她昨夜的行综。
苗太太却一把揪住宛若的手腕,好像怕她会像只小鸟飞走似的。「不必了,刚刚立芝回来过,说他们马上回来,你留在这儿陪我。」
宛若想走走不了,挨在床边儿,苗太太却又语带哽喳道:「宛若呀,你在咱们家这些年,我和你文远伯伯一直把你当成自家孩子,对你,只怕比对自己的女儿还要心疼,我曾经向你文远伯伯说过这女孩又懂事又贴心,改天出嫁了,我还真是舍不得!你和立凡决定婚事的时候,我可是满心欢喜,能把你留在身边,天天看著,天天关照,有什麽比这更让我高兴、更让我安心的?对你父母,我也算是交代得过去了。」
宛若鼻酸,点头应是。
苗太太一手仍紧抓宛若,用另一手抹眼角的泪。「谁知道立凡会出这种意外,他要是真没有福气,只能怪他自己,最怕就是把你给耽误掉了——」
「不,丽姨——」
苗太太抬手制止她说话。「如今喜事变成了哀事,你文远伯伯那身子你也知道,一急起来,血压就窜高,人都支持不住。立芝那孩子又不争气,只知道哭,昨晚上哭哭啼啼找不到你,自己一个人不敢睡,钻到我们房里来——立凡倒下来,她还得要人照顾!而我,这副心脏就这麽不济事,歪在这里,这个家现在是乱成一团,丽姨唯恐是顾不到你,你人又单纯,怕你在这节骨眼儿上出了岔错,这会比立凡出事还教我心痛呐,宛若!」
一番话说得宛若羞惭心虚,万箭攒心似的痛不过来,她抱住苗太太,趴在她身上哽咽道:「丽姨,丽姨,你别担心我,我知道,我懂得,」事实上,经过了昨晚,她已经没有把握她懂得什麽。「我在苗家长大,受苗家的关照,我一直把自己当成苗家人,不管发生什麽事,我都会和你们在一起,尽心尽力,我不会逃避责任的」
如此坚定的保证,苗太太彷佛这才满意,幽幽叹一口气,抚著宛若的背道:「你聪明伶俐,这个家现在还真要靠你呢,你要是懂得,我可就放心了。」她这般顺势的,把责任交给了宛若。
宛若站到她自认该站的岗位上,丝毫没有踌躇。
立凡推回了病房,医师在他的脑部查不出明显的伤害,他依然在他沉睡的世界里,而苗太太索性就在他床边,另搭起一张小病床——做悲伤的守候。就连立芝和苗教授也都寸步不离,他们展现出坚决而团结的家庭之爱,紧紧地厮守在一处。
然而这种全体动员的方式实在太没有效率了,宛若却无法让他们了解轮番看护、轮番休息的意义。果然不出数日,这一家子就全累倒了。现在,宛若不单要照顾立凡,连同苗太太、苗教授和立芝三口人,全都得靠她张罗打点。
他们开始懂得要休息了,他们在立凡病房休息,对宛若发展出一种密切的关注,叮咛她自己也别累著,然後注意她的一举一动。宛若发现她每回离开病房,必定被询问要到哪里?要做什麽?只要她走到超过三间病房口外的地方,立芝就跟著她,她打一通电话,立芝一定竖起耳朵倾听,宛若知道立芝是要回去报告的。他们对她格外的叮咛,殷殷的交代,百般都是为了她好——这种虎视耽耽的关心,给宛若带来难以承受的压力。
要命的还不止这个——她父母的那班老友,威教授、伊莲娜等人都闻讯赶来探视,他们看了看病榻上昏迷的新郎,然後转向随侍一侧的新娘,不住地摇头叹息。表面上他们说了许多安慰和祝福的话,其实私下已把立凡认定是一场悲剧,没有希望了,因而对宛若充满了怜悯。宛若真想对他们大叫——她需要的是鼓舞和支持,不是这种同情!
苗家的亲戚来时,连谈话的气氛都变了。在病房一角,他们絮絮夸奖立凡是个多麽优秀有人品的青年,和宛若又是多麽登对,话题於是转到宛若身上,有意无意提到宛若这些年受到苗家多大的照料和眷顾,抚养亲生女儿也不过如此等等,那没有说出口,然而意思相当明显的下半截话是——苗家这麽大笔的恩情,宛若该懂得知恩图报,如今这种事故之下,就看她怎麽表现!
这种时候,宛若总感到特别消沉落寞——她自认不需要被人家用这麽不信任的态度来提醒,她知道她该做的。她坐在床边,握著立凡厚软没有生命力的手,竭力地希望他好起来——只要他能好起来,做什麽她都愿意。
可是立凡没有好起来,苗家把宛若盯得更紧,她宁可相信这是一种关切,是苗家方式的关切,她应该习惯而且感激才对,不知为什麽她却有种难堪、苦闷的感觉,像被塞进了一只压力锅,在那里煎著,熬著!
这天下午,宛若到护理站取冰块,不知怎地没有人注意到她,任由她离开——事实是苗家三人都各自有客人,苗太太正对二名亲戚太太讲述她自己的病情,苗教授与一位学校来的同事在门边交谈,立芝则和阿超——或是达德——靠在走廊的角落低声私语。
宛若跨出房门,走超过三间病房的距离——没有人喊住她,没有人跟著她来。突然间,她体会到做一条漏网之鱼的快乐,享受著这段时间以来第一次的自由自在。
她可以这样继续走,走过长廊,走下楼梯,走出医院,走出这十二年的人生历程——走向一个可以飞的未来。
她到了廊窗前,遥远的青峰路是山里银灰的一线,看不见尽头,也看不见坐落在尽头的那幢百年古宅。她的心起了一阵牵痛,跌入一股强烈而哀愁的思念中。她一惊,从窗边後退,急急回转。那股情绪,都不敢分辨。
宛若匆促到护理站取了冰块回病房,还没踅过转角,就听见房门口一阵喧闹,一个咬牙切齿的声音说:
「你们没有权利不让我见她!」
众人七嘴八舌的拦阻和反驳,有人喊著叫警卫,护士奔过来调解。宛若整个人惊悸起来,背贴著墙,双手变得和那包冰块一样冰凉,一颗心却像跑马似地在胸膛里冲撞不已。
李弃仍在那头坚持要见她,沸水似地激动。宛若想跑过去,又想躲起来。但是很快的她连自己做决定的机会也失去了,立芝忽然出现在转角,一发现她,立刻冲过来抓住她的手,苍白紧张,猛对她摇头。
「爸爸妈妈叫你不要理那疯子!」
宛若被立芝紧紧抱住,然而她一直没有动的意思,她的影子在对面光亮的瓷砖面上冻住了,只有李弃低抑的吼声震著她,震著她,把她的心整个都震碎。
有人一再威胁,「叫警卫!叫警卫!把人撵走!」
李弃喊著她的名宇,「宛若!宛若,你出来!」
她僵在转角,一直到医院的两名警卫来把李弃架走,护士把看热闹的病人和家属赶回病房,而苗家立刻和医院协调换房间。
从那时候开始,宛若成了一具木偶,由著人安排。苗家透过关系把立凡转入门禁森严且不对外开放的私人病房,宛若也受到更严密的保护,除了待在病房顾守立凡、足不出户外,索性连苗家也不回了,由立芝帮她收拾了些衣物用品,暂时住到苗家一个亲戚那儿,出入医院皆由人护送,做得滴水不漏,绝不让李弃有机会触及宛若,再来干扰。
宛若一心记挂立凡,企望他早日有转机,此外的种种全顾不得了,苗家要她怎麽做,她就怎麽做,没有任何自己的意思——或者说她认同苗家的做法。
她应该忘掉李弃,志掉曾与他有过的一切纠缠、温存和撕痛。她像个女权运动者那样坚决自信,准备把一个她从来就忘不掉的男人忘掉。
结果很快就发现她被打败。
这天晚上九点多,亲戚驾车载宛若回家,让她可以好好洗个澡歇一歇,她已在医院足足待了一个星期。宛若疲倦地立在路旁,等候亲戚把车驶人车库,她连抬起头来看看月弯儿的力气都没有。
一部车幽忽开到宛若身边,她只知道有个人俐落地自驾驶座跳下车来,来不及看清楚,就被那人一把捂住嘴巴,推进车里。
她听见苗太太的表弟在车库大叫,「喂,你做什麽?宛若!宛若……」
车门「砰」一声关上,宛若还在那儿昏头昏脑地挣扎,引擎吼一声,车子立即呼啸而出。
宛若赫然明白——她被人绑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