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碰碰得拍响,洺石打开门。居委会大妈兴奋的站在门口挥动着手臂:“隔离解除啦!快出去透透气,憋了这些日子了!”洺石脸上的笑容很呆,茫然的点头答应着。别人家里都不用招呼,自动自觉地往外跑。楼道里传来欢声笑语和脚步上下楼的声音,更显得屋子里静悄悄的。刘东勉强的笑一声:“解放了,大家都跟特赦出狱的感觉似的!”
电话响了,是交通队里打来的。哥儿几个特别兴奋,电话里吵吵嚷嚷地告诉他,他们已经去接他了马上就到。刘东张着嘴半天没接上一句话,终于明白为什么心里会那么空那么慌,隔离结束了。自己也就没有理由再留下来。洺石和自己都要回到原来的世界中,他们的世界并不交汇。那么以后呢?静静地站着,刘东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说什么呢?这些日子多蒙照顾,给你添了不少麻烦,都是放屁的话。
我们还能在一起吗?
这句话刘东在喉咙里压了又压,没有说出来。危机过去,人的社会该什么样还什么样,就算那杯酒喝到心里。刘东想起了自己的话,冲自己嘲讽的笑笑。应验了吧!难得说句有哲理的,就给自己用上了。
洺石咬着嘴唇压制着一直窜到喉咙口的惶然。他怕稍微放松一点,心里的惊慌就会脱口而出!他要走了,马上。就像他来的时候那么突然。过往的那些在早上还觉得是永远,现在就像肥皂泡一样的消散了。就象被人开了一个恶毒的玩笑,满心满怀都是被戏弄的悲哀和愤怒,但是,不能说。因为这是必然的是对的!他们没有道理在一起。
两个人静静地站着,谁都想说点什么,但是都没成功。没多少时间了,趁着现在还在一起,说句话!楼下传来了交警小赵欢快的呼喊:“刘东!你丫还没关够是不是?快下来我们接你来了!”还有好几个人的笑声,刘东听出来都是自己要好的哥们。他们都到了!妈的又不是让你们出110来那么快干什么?
他们来了,自己就得走。马上就要走。刘东慌慌的看着洺石,憋了半天:“我走了。”洺石低着头,点了一点,闷闷得低声说:“别忘了东西。”
刘东弯下身子,一样一样的收拾自己的东西。刘东抹了抹鼻子,转着圈看看四周,以后可能没理由再回来了。这里的一切都已经熟悉得像自己家,闭着眼睛都知道哪样东西在哪放着。看了看洺石,看不到他的脸,只看见乌黑的发丝。他就蹲在自己身边低着头收拾东西。就在刚才这些柔亮的东西还理所当然地在自己手指上缠绕,现在竟然没有勇气再去靠近。人的心思真是奇怪,只是一转念而已,一切都不对了。
“我……我们怎么联络?”刘东鼓足了气说。洺石深深地看着他,昨天还在一起疯狂缠绵的人今天就问怎么联络。所谓露水情缘就是这样吧!洺石忽然笑了一下,疯狂只管疯狂,缠绵也只管缠绵,从始至终可由谁说过是爱着谁的?他们两个,又有谁可以爱着谁呢?做爱与爱或者根本就是两回事。
门口呼拉的涌进一群人,打断了两个人想说的任何话。交通队的七八个小伙子一窝蜂的涌进来。他们一直都惦记着他,刚刚解除隔离的地方不是谁都胆子进来的,就凭这点情谊刘东就很感激。
很乱,屋子里洺石的脑子里都很乱。热热闹闹的人声笑声冲散了两个人的伤感也冲远了两个人的距离。他们被欢乐隔开了。面对陌生的笑脸真诚的道谢炙热的情谊,洺石茫然的敷衍着。他只想看见刘东的那双眼睛,那双眼睛也正看着他。
“你还开车吗?自己要小心,有什么事情,找我。”刘东能说什么呢?一群狼们虎视眈眈的瞪着,再说心里也没了底气。不得不走,刘东掉转头被簇拥着走出门去。
“再见。”
规规矩矩的道别。这两字其实最有意思,每个人每天都在说,不过再见是再想相见还是永不再见,说这个词的人自己心里有数。现在说再见的两个人,谁也不知道自己的这个再见到底意味着什么?
屋子里空了。洺石呆呆得站着,像是做了一场春秋大梦。门外有丝丝的凉风吹进来,直吹到洺石的胸口里,穿胸而过。大夏天的,怎么突然冷了?洺石挪动脚步,伸手关上了门。手脚都冰凉冰凉的,是不是又感冒了?
他大概是走到楼下了,如果现在去阳台,还看得见。洺石没有动,任性的凭着自己的心在砂石上揉搓。离开是必然的,不管之间他们有多么的甜蜜温馨,也不论生死之际多么无怨无悔,都不过是一场特定环境下的临时游戏。也许他们从没想过会有这一天,也许早就想过只是蒙着自己的眼睛装看不见。放肆得近乎疯狂的享受着他们的游戏,每一秒钟都不放过。现在那个环境没有了,游戏也就成了一场玩笑。不该念念不忘的,不该藕断丝连。洺石静静地站着,迎着窗外照进来的太阳光,让它把眼睛照的水光朦胧。泪淌在脸上,洺石感觉不出来。
楼下,刘东坐在车里,夹在兴高采烈的伙伴中间。抬头看看那上熟悉的阳台。阳台上没人,只有微微飘动的窗帘。洺石,能不能出来看看我?一眼就行。
车开了,刘东慢慢的转过头。揉搓着手里的一个小盒子。那里边是那天喝酒点剩下的小蜡烛,洺石不知道,自己偷偷拿出来的。有这个东西,以后想的时候,让我有点念想,让我知道过去的那些日子不全是我的梦。
团里来人了,领导朋友热热闹闹的拉洺石去设宴压惊,庆祝重获自由。鲜花,餐厅,高雅的俊秀的美丽的朋友一一送上亲切的祝福。刘东也被哥几个拉着,先回队里报了道,在小酒馆里拍着肩膀骂着粗话喝个一醉方休。熟悉的人群熟悉的世界在恍若隔世之后,一切都回来了。只是在这份热闹里,两个人的心思有点恍惚。到底哪个是梦?哪个是现实?梦和现实不能融合,我想要得是哪一个?
喧闹里,来不及难过。悲哀从不属于喧哗,它是专门留给一个人在独自默坐的时候在酒阑人散的时候慢慢咀嚼的。所以两个人都愿意面前的酒宴再长一点。
22
躺在床上,洺石侧着头看着窗外的暮色一点一点的压进房间里。躺得浑身僵硬,洺石却不愿意动。忽然觉得这张床一个人躺着太空了,不只这张床,整个房间都太空了!太多的空余显得自己越发的单薄可怜。可是以前都不觉得的,难道是已经习惯了有个温暖在身边吗?已经尝到亲昵无间的身体再也无法体会孤单的美,洺石第一次觉得安静原来是如此难以承受。
不是已经都想好了吗?为什么还要难过。一段本不该发生的纠缠没有资格天长地久,过去的就过去了,在继续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那背后的沉重,是从来没有想过要背负的。同性恋,让人胆寒的三个字。如果从今往后它就照在头上,我的生活他的生活会发生什么变化?
我和他是真的爱上了吗?还是只是一时的冲动,身体的需要?或者,只是当时的迷茫和绝望。这些都不容细想,太疼太沉重。稍稍碰触一下都会痛苦不堪。一旦认同了,过去的那些甜蜜就会顷刻之间变成利刺。
突然的一跃而起,洺石强迫着自己动起来舞起来。音乐响起,是庄重愉快地吉.塞尔。脱去鞋袜,洺石赤着脚跟着音乐跳跃旋转。舞步是乱的,他知道。但是要继续,必须继续。会好的,一切都会恢复原状。舞蹈音乐灯光舞台依然属于我,我属于芭蕾。那些原不该发生的,就让它随风消散吧!
电话响了!刺耳的铃声在音乐里格外分明。洺石僵住了,电话,是他。瞬间汹涌的情绪压住了心跳。他~~会笑着说我们在一起吧,会突然的跑回来!我该怎么办?刚刚做的决定还算不算数?他,会回来吧!惊喜犹豫还有一点恐慌,洺石完全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什么想法。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僵硬的抓起电话,是他!听着那边细微的呼吸声,洺石的心顶着胸膛跳。“石头,还好吗?”强装的随便口气,坏坏的笑。洺石似乎可以看见那张脸的表情。“还好,你呢?在哪里?”
刘东吸吸鼻子,靠在长椅的背上。犹豫了好几个小时才给他打得这个电话,琢磨着用什么语气什么态度,可是一听见他的声音就把早就编好的词忘了。
“我在外边呢!街边上。”周围的路灯下,散步的人们拉手搭肩的一对一对的都是一男一女,刘东巴不得能看见俩男的手拉着手。
电话通着,却都没什么话,心里的话不能说,能说的都没劲。刘东叹口气,那边洺石已经挂上了电话。不死心又能怎样呢?强拉着上赶着到最后的结果就是毁了他毁了自己,这个社会可不跟你讲情面。再说,人家是什么人啊?这也是被逼无奈在那个环境里,要不然……人得知足不是吗?
刘东仰起头看天,天上的星星被城市灿烂的灯光照得没了颜色。小时候看它们的时候多美啊!不行了,眼睛里酸了。刘东低下头,眼睛里热热得有东西流出来。
靠着墙,洺石拿电话的手垂在赤裸的脚上。呆呆得坐着。已经无话可说了,两个人的尴尬比刀子都锋利。才起的一点欣喜,已经变质成了沉沉的忧伤。
结束吧!就算会有一点痛。
不知不觉中,洺石沉沉的睡了。身体被紧紧地抱住,温热的嘴唇轻轻的亲吻着。洺石的心狂跳起来,他来了!那个混蛋到底是回来了!可是他怎么进来的?对了他有钥匙,不是,是自己没锁门。被紧紧抱着热烈吻着,熟悉的沉醉在一次袭击过来。暖暖的,好舒服。
心越来越清醒,身体上的感觉就越来越模糊。洺石急得出汗,伸手去抓。身边空空的,凉凉的。这是第几个梦了?不知道。只知道一个比一个清晰,一个比一个容易醒。窗外的天已经蒙蒙亮,再也睡不着。清凉的晨风里,原是不能想心事的。以前洺石不知道,现在他知道了。泪顺着脸留下来。
一切恢复了正常,规矩还是规矩,道理还是道理。红绿灯照样管着南来北往的车辆人流,柴米油盐的日子还是颠倒了哪样都不成。昨天还是世界末日一切都可以无所顾忌,今天太阳又出来了,一切照旧。世界变化太快了,快的人眼花缭乱。或许这个世界从来就没变过,变得只是人看世界的那双眼睛。
洺石照常到团里练功,一练就是一整天。每次都要躺倒在地板上爬不起来的时候才停下。唯一不同的是,洺石没有再回过家。那个房间是越来越呆不下去了,空的让人心疼。只是一时的不适应,过一段时间就会好了吧?洺石这样安慰自己。团里有宿舍,现在也正好空着。刘东照样站他的岗顶着太阳跟司机车流着急,每天睡觉之前都玩命的举哑铃做俯卧撑,累到泥一样的时候才爬上床。唯一不同的是,刘东话少了。有时候整天也听不见他说一句话,时常一个人面对着墙躺着,摸着手里的小蜡烛出神。
远远的在马路对面站着,刘东看见了芭蕾舞团的大院里停着的那辆熟悉的小车。他在,他还开车。只是不再从自己那个路口经过了。刘东收回目光,眼睛酸胀,实在不好受。靠在身后的墙上,刘东习惯性的在口袋里摸。摸了半天才恍然醒悟,自己已经戒烟了。闭上眼睛叹了口气,刘东慢慢的转身往回走。
自己站的那个路口是他的必经之路,他如果不经过那里的话,就要绕上很大的一个圈子。人多车多路况复杂,就他那个菜鸟技术实在太难为了。在一块的时候怎么就没好好的教教他!刘东忽然嘲讽的笑了,教什么啊?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亲热爱恋还来不及,怎么有时间来说这些。那个时候还以为,会永远在一起。真是……傻啊!
刘东一边走,一边笑。笑得用手挡住脸。人行道上人来人往的,偶尔会有人回头奇怪的看看这个有些失态的男人。
刘东调走了,跟小赵换了岗。没什么人知道那个路口的岗亭换了人,更没人知道为什么要换。小赵那样的逼问他还是没问出个究竟,刘东只是说一个地方站烦了,想换换。
站在陌生的地段上,刘东总有一种恍惚。远远的有一辆白色的小车开过来,车里坐着一个水蓝色上衣,阳光下花一样养眼的洺石。其实他不知道,洺石一直都没有再经过那个路口。自从鼓足了勇气开到那里想再看一眼那个挺拔的背影,却看到一张陌生的脸。从那以后,洺石更少开车,就是一定要回家也宁可来回都要绕上一个多小时,是因为实在没有一点勇气和信心再去面对那个空岗亭。洺石悲哀的想,其实不用那么麻烦,世界再小,两个人不想相见,背转身也就谁也看不到谁了。他做的是对的,他们之间的一切并不真实。真实的是这个世界。既然没有理由在一起,又何必藕断丝连的白白伤心。
太阳升了又落,一天又是一天。他们之间再也没有了联系。
情人间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就是因为情这个东西原不能隔得太远。时间和空间可以冲淡一切,尤其是人的感情。爱恋的,仇恨的,亲的热的在这条大河里稍微的涮一涮立刻就涤出了本色儿。多少海誓山盟都半路夭折免不了被毁灭的命运,何况那没根没叶的浮萍。可是也有那心里始终存着点妄想,一点点浮萍的影子都能在心里生根发芽的人。这样的人苦啊,苦就苦在那点痴心。
北京城最大的新华书店,各色的音乐舞蹈戏剧的资料书籍排了满满当当的一层大楼。刘东在舞蹈专柜跟前溜达了一个上午了,翻翻找找。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就是看见任何和芭蕾有关的东西都觉得亲切。看见那些立着脚尖伸展着长腿华丽优美的舞者心就会莫名的柔软。仿佛洺石的影子就在那些舞者当中,他的洺石,阳光下会笑的花。
音像区里,站在一大排的盘片前,刘东抚摸着跟前那一叠芭蕾舞剧。封面上,洺石意气风发。这种版本的已经买了好几盘了,但是刘东实在无法抑制自己的欲望。只要是休息,就不由自主地逛书店音像店,大大小小的书店他都逛遍了。总是芭蕾专区,总是寻找熟悉的人影。看到了就不由自主地伸手,一买再买。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有一点小小的安慰。抚摸着神采飞扬的洺石,刘东苦涩的笑。石头,我用这样的方式靠近你,你不要笑话我。这辈子我不知道是不是还有机会对你说,其实我爱你。
23
忽然,清朗悦耳的声音就在身边响起,刘东被针扎了似的猛回头。洺石!洺石也看见了他,惊愕的后半句话咽了进去。两个人傻傻的面对面站着,中间隔着不像是几步之遥的距离,倒像是一场恍惚的梦。
面前的洺石一身浅色夏装,头发没有束起来,发梢随意的搭在肩上。还是那样清秀,还是那样优雅,像是从画上走下来的。只是瘦了。他身边的女孩清秀可人,娇小的样子让人心疼。
心掉了,找不着了。眼前的两个人简直就是金童玉女的现实版。刘东苦涩的笑着,抬起手打招呼:“洺石,好久不见了。嘿嘿~~”
“是谁啊?”刘东的笑容有点吓人,洺石身边的女孩怯怯的拉拉出神的洺石。洺石死死的看着刘东,眼神里汹涌着太多的东西。女孩的话没有人回答,刘东和洺石呆呆的对望着,恍若隔世。苦着熬着想着的,就这么不期而遇了。什么都来不及整理,就这样面对面的,该说的不该说得都出不了口。
“我还有事,先走了。”看着那女孩挽在洺石手臂上胳膊,刘东知道最应该消失的是自己。匆匆得很丢脸的逃跑了,没有勇气再回头。看着他就这样和自己擦肩而过,看着他很快的消失在自动扶梯上,消失在人群里,洺石慢慢得靠在书架上。好累,连呼吸都没力气。原以为时过境迁,不再见面就会慢慢淡忘。但是,没有。那个人,那个影子还是会狠狠地撞痛心脏。
“要不别看了,我们出去吃点什么吧?”洺石的神情让女孩不安,善解人意的拉着他小声的建议。本来说好是陪她来淘碟的,但是现在的洺石肯定没有兴致了。洺石木然的点点头。日式的小寿司店,临街而建。窗明几净得很是可爱。两个人坐在窗前,女孩拿起菜单看了看,问洺石:“你想吃什么?”
“荷包蛋。”洺石脱口而出,让女孩和店员都愣了。女孩很为难的说:“人家不卖这个的。”洺石恍然惊醒,有点脸红。“对不起。”“洺石,你怎么了?”女孩疑惑的目光看过来。洺石低下头,淡淡的:“没什么,我情绪不太好。对不起。”
女孩有些不悦,收敛了笑容不说话。洺石并没有觉察,垂着眼睛想自己的心事。直到忽然发现对面的女孩偏着头,泪眼婆娑。洺石有些慌,赶快拿过纸巾递过去,小声的哄:“你怎么啦?别哭。”女孩小声的哽咽:“我觉得你最近情绪不高才特意拉你出来玩,可是你这个样子,根本心不在焉的。”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是我想起自己的事情有点烦。”轻声细语的道歉,洺石心里叹气。女孩很温婉也很娇,自小被人捧在手心的公主是受不了半点委屈的,需要瓷娃娃似的精心待着。可是……洺石嘴角扯出一丝嘲讽的笑,谦和文雅,对谁都细语温言,这才是洺石。那个气势汹汹任性骂人的是谁呢?那个忽怒忽笑,心思百转的人在哪呢?
女孩伸过手来,拉住洺石的手:“洺石,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看你这些日子魂不守舍的。到底出了什么事啊?可以说给我听吗?”握在手上的手是柔软的细腻的,小小的水葱似的指尖保养得完美精致。那是女孩子的手,秀美的典范。洺石呆呆得看着,想起另一双手。粗壮有力,手臂上的血管充满力量的鼓着。抓着手腕的时候几乎觉得要被他捏断了。那双手曾经遍体游移,曾经缠绕发丝,曾经在烟熏火燎里端出金黄可口的荷包蛋。
“洺石!你在想什么?”洺石一惊,从沉思中醒过来,强自的扯出一丝笑容:“没有,没有啊!”
面前的女孩是多年的伙伴,在学校里就是最出色的一对,一起进了芭蕾舞团是最默契的搭档,年龄经历气质修养没有一点不般配,他们在一起是所有人的希望,甚至都没人给他们牵线搭桥开他们的玩笑,因为这是最顺理成章的事。可是,事情要是太顺理成章了反而觉得少了点什么。洺石就觉得中间少了一点什么,在经历一些不该经历的事以后,更明显的感觉出来。少了什么呢?也许就是少了那点混,那点坏,那点让自己可以任性放肆还可以被无限度包容的东西,少了渴望燃烧的激情。
洺石轻轻的叹了口气。
宿舍里唯一的一台电视被刘东霸占着,那跳来跳去的芭蕾舞剧逼得那哥几个没办法,摇着大蒲扇坐在院子里门灯底下下棋顺带喂蚊子。哥几个一边下棋一边小声嘀咕。
“我说,这是怎么着了?啊?那根筋儿不对啦?”
“不知道。打从隔离回来就这模样,别是非典没染上,得大脑炎了?”
小赵一人给了一蒲扇:“少胡吣!看棋,将!”朝屋里看了一眼,没说话。
屋里,刘东坐在电视机对面,两只手捧着头,眼里的水珠一点一点地落在地上。电视上,洺石洒脱俊秀,修长的腿高飘的跳跃占满了舞台。这盘片每天都要在手里摸索好几遍的,刘东却每次也看不完。
24
洺石一个人坐在自家客厅里,手里的咖啡都凉了。电视里哗啦哗啦的唱着,洺石却根本听不见。洺石在心里反复的斗争着在做一个重要决定。手机就在手里拿着,只要动几下手指就能给他打个电话。哪怕什么都不说,只是聊聊天气。
可以吗?他们是可以聊天气的人么?你到底想说什么?洺石看着手里的电话,指尖在那几个数字上摩挲着。你是想解释吧?解释那个女孩并不是他想的那样,告诉他不要难过。看着他离开的时候勾起的背,心里疼的像针在扎。他难过了,是真的。
可是为什么要解释?难道你没有想过把顺理成章的事做下去吗?毕竟那才是正常的,是所有人都承认的。默许了人们善意的目光和玩笑,默许了女孩甜甜的笑容。是想彻底断了自己的念头。可是……洺石深深的垂下头,手臂慢慢的抱住了自己。
一连几天,洺石的心情很糟糕,说不清是烦恼还是难过,一股莫名的焦虑越来越沉重的压在心上,以至于在练功的时候都完全走神,该伸手的时候没伸手致使女伴很没形象的趴在地板上。女孩疼得直掉眼泪,更多的是委屈。洺石尴尬又羞愧,他犯的错误是幼儿园级别的。都怪那个混蛋刘东!发信息不回打电话不在服务区,混蛋他搞什么!发第一个信息的手都有点哆嗦,忐忑不安的等了他好几个小时没有回音。在灰心之后又鼓足勇气打电话,依然没有回音。洺石的心情也就从期待变成愤怒,伤心透顶又有些隐隐的不安。
黄昏时分正是上下班的高峰。还是那个路口,还是那个岗亭,人不对了。洺石停在路边很久了,默默地看着那个穿著制服背影很像他的警察在一丝不苟的指挥着。那个总是一抹坏笑,带着雪白的手套时刻准备着朝自己伸手的警察,初夏的阳光底下一个倒霉的司机。好象很久了,像发黄的底片。又好象就在昨天。收回有点酸涩的眼睛,洺石打开了车门。
这个人在那天到过自己家接刘东的,应该知道他的消息。终于下定了决心,洺石给自己鼓着劲,不过是打听一个朋友而已,我有事找他帮忙啊!事先给自己编了一堆的理由,车啊证啊什么的不都是事吗?
小赵拿起脚边的瓶子喝了口水,一眼看见了走过来的洺石。这不是跟刘东关一块的那个人吗?可真……亮!点了点头表示认识,小赵看着洺石清风似的走到跟前。
“对不起,我想问一下,刘东……”本来很平和温雅的态度,可是说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还是有点不自在。没等洺石说完,小赵赶紧说:“你找刘东啊?他没上班,歇了好几天了。”洺石一时反应不过来,愣愣的反问:“歇了?他怎么了?”
“咳,就那个二百五,半夜不睡觉满大街溜达。看见一抢劫的上去就抓。你说你一个交通警察充什么巡警啊,结果抢劫犯抓着了自己也给那人捅了一刀,肚子都花开了。”头顶上的太阳一下子变得激光一样刺眼,洺石摇晃了一下,眼前的人开始模糊。
“他在哪?哪个……医院?”声音虚得像是从棉花堆里飘出来的,洺石拼尽全力的镇定自己要听清楚对方的回答。
小赵正喝着水,喝完了一抹嘴:“没在医院,宿舍躺着呢!算那小子躲得快口子不深,缝了7针以后就出来了。”
洺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车子的,关上门以后趴在方向盘上半天动不了。满头满脸的汗不停的出,快要虚脱了。
院子里的扑克正打到生死关头,所以院门口站了个人谁也没注意到。
“对不起,请问刘东是住在这里吗?”声音很清亮就是有点犹豫,发声的人迟疑的看着院子里脑门子上贴了不少白纸条的三个人,不确定他们谁能回答这个问题。
“找谁?”小赵听见了,在气壮山河的拍下一张牌之后回过头来,猛地吃了一惊。天已经黑得差不多了,可是门口站着的人像是一道柔和的光,亮眼!衣着精致气质沉静,眉眼像是画上去的。那二位也瞧见了,都愣着神看着。洺石被三个光膀子穿条大裤衩的大老爷们盯得有点发毛,虽然说不是没见过可是洺石对这种粗俗扮相还是难以适应。勉强的又问了一句:“请问刘东在吗?”
“啊在在在!找刘东是吧那屋里呢!刘东!”小赵立刻就认出了来人,一把把脸上的纸条揪下来,赶紧的跳起来直冲屋里。刘东靠在床头上神情落寞的看着电视,要不是这芭蕾舞剧实在欣赏不了而且翻来覆去的就这一个,哥几个也不会把他一个人扔屋里。小赵一巴掌拍在刘东脑袋上压低了嗓子:“你丫闷豆芽呢!人来了!”刘东正沉在自己的心思里根本也没听明白他说的什么,别开头不搭理他。小赵正打算骂他两句,一眼瞥见洺石已经挑开竹帘子进来了,立刻改了口陪着笑脸:“来来快坐,这屋里乱您别嫌弃。啊那什么你们先聊着,我们哥几个还没玩完呢!”临走之前暗地里补了刘东一脚。
等小赵从屋里出来,那二位一个劲埋怨你倒是拿件衣裳出来啊没看见来人了这个缺心眼啊!小赵瞪眼又不是大姑娘怕什么我不是也光呢嘛!再说人家又不是找你们的!三个人也没心思打牌了,脑袋顶着脑袋嘀咕。
“我估摸着,正主到了。”
三个人都不说话了。这些日子刘东什么状况都看在眼里,要说那是刘东修养提高了自动自觉向高雅艺术靠拢,打死也不信。恐怕床头上贴着的海报才是病根。离着屋子远了一点,三个人小声说话。
“今儿快下班的时候他上我那去打听的,还是有心的。”
“那你倒是说话啊!起码让东子心里高兴高兴,没看这些日子都成瘪子啦?我可算看见害相思的了。”
“人家要是不来呢?那不更勾心思?再说我知道人家什么意思啊?”
“以前这事都是听说,也见过几个那样的。可我还是不太信东子是这个。是不是他们给一块关着一不留神就……不过看人家那小模样是真漂亮!”
“废话,跳舞的孩子那个不人精似的?人家还是这个~~芭蕾!”光膀子汉子学小天鹅挥翅膀实在很有点笑果。
“东子这回怕是真掉坑里了。”小赵说完了,三个人一块叹气。
“掉不掉坑那是东子自己的事咱管不着,可一样,这事天知地知我们知,谁要是上外边串舌头……咔!”三个人手抹着脖子应誓。谁都知道这事的利害,也都替自己哥们揪着把心。
25
刘东要是台计算机,这工夫也就彻底死机了。幸亏小赵给了他一脚,等小赵掀帘子出去屋里就剩了他们俩的时候,刘东重启了。
“洺石,你、你怎么来了?”洺石看着半躺在床上的刘东,悬在喉咙口的心稍稍的放了一点又开始疼。光着上身的刘东形容憔悴,纱布在腰上缠了厚厚的一层还是透出斑斑血迹。这一刀,有多疼!混蛋你不要命了!洺石站着看着他,神情复杂。
刘东想让洺石坐下,坐哪啊?屋里本来不大又被桌子凳子盆子袜子占得差不多了,刘东从床上跳下来想收拾一下,被洺石一把抓住胳膊:“躺下。”
比什么都管用,刘东乖乖躺下。嘿嘿的笑:“你怎么知道的?没事就一个小口子。”洺石在他身边坐下,白他一眼:“小口子缝了7针?”咬着嘴唇,手轻轻的放在纱布上,小心的抚摸。刘东只觉得气血上涌,心跳过速。小肚子被摸过的地方热气蒸腾。试探着握住了洺石放在自己身上的指尖。洺石低着眼睛不看他。手轻轻的握着,很热。
“有多长?会不会留下问题?疼得很厉害?”慢慢的抽出手,洺石看着刘东的肚子说,刘东心里颤了几下,生怕自己把持不住伸手把洺石抱进怀里。梦里想了多少次啊!赶紧坐起来喘口气:“没事!那小子挺黑的,不过我也没轻饶他,他也得在医院里躺几天再进监狱!”
洺石狠狠地瞪着他:“你有本事!那刀再深一点,你就成了烈士了。到时候……谁记得你?”声音里有些涩。刘东嘿嘿的笑:“没那么严重,口子不深,人大夫说了,给我缝的结实不会漏气。”洺石气笑了,给了他肩膀一拳。
“半夜里跑出去做什么?”洺石轻轻的责备。被怨怅的眼神看着,刘东舌头打结心头泛酸:“睡~~睡不着。”
又沉默了,两个人都找不着得体的话题。洺石转着眼睛看四周。刘东一下子脸红了。电视还放着,墙上挂着床上堆着,都是芭蕾,都是洺石。刘东没法遮掩,脸涨得跟猪肝似的,看的洺石都替他难受。
刘东尴尬的笑笑,勉强的说:“我们这猪窝一样,没法见人。”说着悄悄的把身边的书和盘片往被子里掖,洺石装看不见。
“你怎么找来的?怎么不给我个电话我也好提前收拾收拾,嘿嘿嘿~~”“你的电话打得通吗?”
刘东一拍脑袋:“电话掉了,就在那天晚上。”
洺石低声地说:“我问的人,站你那个岗的警察。他说你住这。”抬起眼睛看刘东,刘东的眼睛不知道往哪躲。苦辣酸甜的滋味在心里乱转悠,刘东怕自己一张嘴就会苦水酸水全倒出来。这些日子,苦死了。
洺石也垂下眼睛,很久谁也没开口。那天的不期而遇,他会出现在专业的舞蹈资料区,为什么还要问吗?电视上的,床上的都是芭蕾书籍和盘片。自己封面的整整一摞。这个傻瓜!墙上的海报是吉.塞尔,很大张的那种,已经有点旧了。洺石奇怪的问:“这是哪来的?”除了演出的剧场别处没有啊?刘东很窘的嘿嘿笑着:“我晚上没事溜达,在剧场门口偷的。”洺石又好气又好笑,一个警察深更半夜的跑去偷海报,真出息!可是心里有甜丝丝的东西往外涌,洺石抿着嘴唇,嘴角微微上扬。
“你还偷人什么了?”洺石揶揄的斜眼看他。刘东眼神里的光闪了几下,低沉的声音有点哑:“我还偷了样东西,在你那。”一个小小的蜡烛托在手心里,洺石心神摇荡。这是那天晚上的蜡烛,照见过他们的交杯酒。眼里有点热。
默默地各自低头,心都给一些丝丝缕缕的东西缠着系着。也许古人说的情丝,是真有这种东西。可是被它缠了心的滋味并不好受。
“什么时候去复查?”
“明天。”
“我来接你。”
洺石出来的时候,院子里的三个人立马一个姿势手里的大蒲扇遮在肚子上,笑嘻嘻的挥手:“慢走啊!再来啊!”洺石微笑着点头道别。回头看看一只手撑在门框上的刘东,刘东的眼神带着一只只的小勾,直勾到自己心里。
“开车小心,到家以后给我一个电话。”想到刘东的低声嘱咐,洺石终于忍不住微笑了。其实对自己让一步有什么不好呢?坐进车里发动车子,洺石知道有个人的眼睛会一直送他离开视线。
刘东磨磨唧唧的,那哥几个的表现让他心里哆嗦。这些日子就顾着自己难受了也没想过多余的。现在心里松快了美了想起来了,妈的那几个老油条还不都看眼里了?待会怎么应付他们啊?刘东头皮都发麻。
果不其然,刘东转身回屋就看见三个人撅着屁股头并头的研究电视。“你说这衣服怎么都这么紧啊?包的什么都看见了。”
“我觉得这化了妆还不如本人好看呢!你看刚才多秀气啊!”
刘东肺都炸了,要不是身上有伤早一人一顿飞脚了。“去去去~~都懂什么在这胡咧咧,都睡觉去这没你们什么事!”哥几个笑了,这心病还得心药医,好的真快。眼见着说话就溜多了。
“赵儿,你电话给我!”猛然间想起来自己没电话了,看刚才洺石的样子好象是给自己打过电话,冤不冤啊!刘东在挨刀的时候都没这么恨过那个抢匪。呆会洺石要是打电话来根本就接不到,还是估计着他到家给他打吧!
刘东坐在院子里,数着灯影里的萤火虫儿。他这会儿该到了吧?再沉会儿,他开得慢,要是在车上接电话又手忙脚乱了。回想着这些日子,回想着洺石方才的一言一笑,刘东的心就跟面团似的,一会儿圆一会儿扁一会酸一会甜。
总算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刘东拨通了电话。
“到家了吗?路上没事吧?”
“我没事,反正睡不着。你每天还去团里练功啊?……我这两天没干别的就看书了,多少懂了点嘿嘿~~你别笑话我。”
“睡觉前小心门窗,还有,少喝点咖啡,听说那东西容易缺钙。”
看不见脸反而容易说话,两个人断断续续,絮絮叨叨,谁也不觉得时间长。
刘东回屋睡觉的时候,以为人家都睡着了。小心翼翼地把手机放到小赵的枕头边上,然后爬上床。黑暗中传来迷迷糊糊的一声:“这个月的手机费你给我报销,你小子别赖帐!”刘东翻了个白眼,臭小子算得真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