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封雪铸的人间绝境……司非情伫立窗前,已被眼前这在江南水乡绝对无缘得见的雄奇景致吸住了心神,冷风丝丝贯入室中,他只是下意识地裹紧暖裘,目光仍流连于那一片无边苍莽。
住在如此冰冷无情的地方,人也会一样吧。那个如冰似剑的凌霄!……司非情抒了口气,搓搓冰凉的手,关起窗户,走回榻上坐着——
一路风尘仆仆,在他几乎吃完那一大堆药丸后,今日晌午终于到了天山脚下。马车自然无法继续前行,那几名车夫便自行回风雅楼复命。他和七少爷被前来接应的城中侍卫背了上山,就被安置在这小居内,眼下已是黄昏,那个凌霄却自回城后一直未再出现……
门上两声轻啄,七少爷端了晚膳进来,默不出声地张罗碗筷,脸上依然同月前那般毫无表情。
“……你不在这里一起吃么?”司非情坐下,见他提了空食盒离去,忍不住叫住他,同车一个月,七少爷都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没有看过他一眼。
七少爷脚步不停,摇摇头走了出去。司非情望见桌上只有一副碗筷,也觉自己问得愚蠢,他发了会呆,心不在焉地拨弄着饭菜——那个七少爷虽然一路都不出声,但司非情却听到他不时咳嗽,那日孟天扬的一掌应该很厉害罢,记得七少爷当时吐了好多血……还有每晚睡梦中,似乎都听见他的哽咽,那强自忍抑的却叫人心头莫名酸涩的哽咽……
为什么会那么难过?司非情心里一阵梗闷,吃了小半碗饭就没有胃口,他放落碗筷,信步走出小居。暮色越发凝重,寒风劲烈,吹得他单薄的身子摇晃不已。路上却不见一个人影,偌大个凌霄城静悄悄的,竟似无人居住。他不知凌霄素来喜静,城中人自然不敢喧哗。
走了半晌,天色已漆黑一片,司非情身上发冷,便想回房休憩。他回过头,不觉一愣,适才心有所思也没去记路,眼下竟置身于一个空荡荡的园子里,越过围墙望出去黑沉沉的连绵屋檐,也分不清哪间才是自己所住。
这,好象迷路了……司非情咳了几声,面不禁发热,要是大声叫喊,岂不把所有人都唤来看他出丑?万一被那凌霄知悉,更会讥笑他的无用。他愣了一会,坐在一侧石凳上,托着脸怔忡出神——若是在总堂,自己不见了踪影,孟天扬一定会很快找来吧……
已经一个月了,不知道你此刻在做什么?有没有想念我?是不是在弹《碧宵吟》,做你的附庸风雅楼主?……孟天扬俊雅含笑的眉眼浮现脑海,司非情不自知地唇角扬起淡淡笑意,身体却因寒意瑟缩了一下。
孟天扬……我现在好冷……
“你在这里做什么?”无温度的声音突兀响起。
啊?司非情抬头,凌霄雪衣临风翩飞,立在身前,正用那双冷冰冰的眼睛看着他。
何时来的?司非情脸微红,刚才他想孟天扬实在太入神了。
“怎么不在屋里待着,谁让你离开小居到处乱跑的?”凌霄见司非情没有作答,话音更寒,适才他去小居找司非情,竟然没了人影,却是在这园里发呆。
听得凌霄训斥般的语气,司非情心中有气:“我又不是你的囚犯,为什么不能离开小居?”瞪着凌霄,不知为什么,他就是不喜欢凌霄,不喜欢这仿佛高高在上,把世间众生都踩在脚下的凌霄,那种似乎要主宰他人一切的高傲。
这个卑微低贱的男宠,居然敢如此对他说话!凌霄目光冷得像千年玄冰,他当初怎么会答应救这不知死活的人。冷峭一哼:“你一个人待在这里,是想被风冻死么?这么想死,就不要来凌霄城,免得脏了我的地方。”
“你说什么?”轻侮的言语让司非情怒咳起来:“谁要被风冻死?”
“那你在做什么?”凌霄无动于衷地看着他咳得透不过气来。
掩唇尽力封住似要冲出口腔的热流,司非情深深喘息了两下,猛地想起孟天扬叮嘱过他不要再顶撞凌霄,他勉力压下胸中愤懑,道:“我只是迷路了。”别过头不看凌霄,肯定又会被他嘲讽一番吧。
冷冷盯着一脸忿忿不平的司非情,片刻,凌霄一转身:“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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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冻!司非情情不自禁抱紧了自己,这是什么地方?空旷的石室里只有一几一凳,四面墙壁连同屋顶竟是光溜溜的连成一体,与其说是石室,还不如说石洞更为贴切。白色雾气不断自地面四周升起,冷!透彻肌肤骨节的冷!
“这点冷就受不了么?”凌霄薄削的唇勾起一丝讥诮,微微冷笑在石室中回响:“从今日起,你每天晚间都要抽两个时辰来这里练功,我现在就把普善心经传给你。拿去!”
薄薄的一本绢册抛入司非情怀里,冻得轻颤的指尖打开书页,满眼都是看不懂的穴位图解,还有全篇诘拗难明的文字。
“像你这样毫无武学根基,只怕什么也看不明白,哼,过来罢。”凌霄坐在唯一的石凳上,看着迷茫无措的司非情,轻视之余也不禁皱起眉,他真是失策,带了个大麻烦回来,被司非情顶撞不说,今后还得每天陪着他练功。
忍着越来越盛的阴寒,司非情认认真真地听凌霄诠解,凌霄倒也半点没有敷衍,讲得极是详尽。待教完他阳明经的走势,凌霄甚感意外,他原预计都要好几个晚上司非情才能将这一篇领会,却不料眼前这个病怏怏的男子悟性竟是出奇的高,不由看了他一眼。
这一看,却见司非情全身不住颤抖,脸色雪白一片,嘴唇青紫,显是不堪寒气。凌霄眉尖微蹙,突然站起身:“今天便到这里,回去罢。”
司非情一直强撑着,听他这句话,如蒙大赦,心神登时松懈下来,才觉得双脚冻到麻痹,连步子都迈不开。他不想让凌霄嘲笑,一咬牙,硬是拖着腿慢慢前行。
“你这样到天亮也走不回去。”凌霄冷眼瞧了半晌,冒出一句。
还不是你把我带到这个鬼地方冻的!司非情暗自气闷,却实在冷得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了,一声不吭,只是继续小步移动着。
蓦然腰间一紧,凌霄右手抓住他衣带,身影一晃,已带着司非情飘出石室,接连飞纵。
做什么?司非情诧异地睁大了眼睛,待要开口,疾行中寒风刮面,噎得他说不出话来。猛地停了下来,却已回到他所住的小居里。
凌霄一挥袖推开房门,将司非情往床上一扔,拍了拍衣袖,冷冷道:“明日晚膳后不许乱跑,不然迷路了没人送你回来。”旋身离去。
司非情被他一抛,头脑晕了半天才回过神,他咳了几声,拉过棉被盖上,但之前委实冻得太过厉害,裹紧全身,仍止不住手脚打颤,牙齿也不停格格作响。他心底一阵难受,若在风雅楼,哪会如此受气,凌霄分明是故意折磨他。
忽然房内一亮,他一惊回头,见七少爷捧了烛台进来。“……你,你还没有睡?”司非情勉强挤出一句,现在已是三更半夜,这七少爷却来做什么?
七少爷望着他冻得又青又白的脸,也不说话。司非情微起惧意,他虽然不忍见七少爷被孟天扬那般惩罚,但对他那日的暴行始终心有余悸,一时僵住。
放下蜡烛,七少爷一声不响走了出去。司非情松了口气,挣扎着起身想将房门关上。刚坐起身,那七少爷又走进,手里抱了个火盆,里面满满一盆木炭,当是刚添上的。他将火盆放在司非情床脚,屋内立时温暖起来。
司非情动了动唇,却不知该说什么。七少爷默默地拨旺炭火,火光映着他艳丽容颜,在脸侧投落一片阴影,突然他被烟尘呛到,连连咳嗽。
“没事吧?……你的伤是不是还没有好?我这里还有些药……”
“……死不了……”七少爷月余来第一次开口,倒叫司非情一呆。
七少爷静静望着火苗,片刻,缓缓道:“你是唯一问起我伤势的人……”他突地一笑:“想不到居然是你。呵”一擦手上炭灰,站了起来。
他看着司非情有些迷惘的神情,又笑了笑:“你怎么不恨我?还要替我向楼主求情?”也不等司非情回答,续道:“我倒宁愿你要楼主杀了我——”
“为什么?”司非情睁大眼,倒忘了寒意:“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活着不好么?”
他一脸惊异,实在想不通怎会有人甘愿舍弃性命,姐姐如此,而今这七少爷也是——
七少爷凝望他明净双眸,终是摇摇头:“你不懂的……”他叹着气向外走去,手搭上房门时又停了脚步,背对着司非情:“我跟了楼主四年……没料到最后反而是你救了我……算了,不说了……”
司非情瞧着房门在他身后关起,心中似乎隐隐明白了什么,却又理不清楚,只觉一股莫名惆怅泛上胸臆,辨不清是什么滋味。怔怔盯着火盆,也没了倦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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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正午了?司非情醒来时,七少爷已张罗好午膳,服侍他梳洗后便退了出去。司非情昨夜想了许久,也没睡好,此刻仍有些泛悃,吃了几口就停箸,喝着刚沏的香茶,眼光落在那本薄薄的普善心经上——这真的能挽回自己早逝的生命么?就为了它,就为了自己,那温文可亲的孟天扬双手染了多少鲜血?……
他惘然良久,坐回床头,依循心经图注及凌霄昨日所授缓缓调理气息。呼吸在一片清明中渐变轻悠,暖洋洋的温意慢慢充盈胸腹,心竟不可思议地安宁沉静下来……
循环两个周天,司非情张开眼,只觉四肢百骸说不出的轻松舒畅,原先那少许阴寒酸痛已消失无踪。他又惊又喜,看来孟天扬说得没错,这心经确有奇效,待他尽数融会贯通,当能不再受心疾纠扰。一时心中欢喜之极,直想冲出去大喊大叫一番,当下收起心经下床,一路奔出小居,寒风吹在身上,也不觉冻,眼中望到冰天雪地,崇山峻岭,都可爱到了极点。
——终于可以像普通人一样活下去了!可以和孟天扬一起活下去了!和孟天扬一起……
虚弱的身体经不住过度奔跑停了下来,心却仍激荡不已,司非情一边咳嗽,唇角带着笑,他终于可以活下去了!
呼吸平复过来,他打量四周,竟觉得这清冷无甚人气的凌霄城也十分诱人,正要好好熟悉一下环境,免得再迷路,被人耻笑。他走走停停,不知不觉居然又来到昨夜那个园子里。
昨晚天色黑暗,司非情也未细瞧,眼下见园中空旷,东侧却有个极大水池,雾气氤氲弥漫。他走近伸手一探,原来是个天然温泉。
这冰雪世界怎会有温泉?司非情只觉匪夷所思,但也不去想那么多。他月余来车马颠簸,行程中沐浴不便,只能用些汤水擦拭作罢,还没有好好洗个一个澡,这热气蒸腾的温泉叫他不禁心动,见四下无人,司非情除了鞋袜,坐到池边,双足伸入水中,暖意顷刻从脚底升起,他惬意地叹了口气。
双脚拍打出几串水花,仿佛儿时在家中小塘中戏水……司非情浅浅笑着——
“你好大的胆子,敢擅入主人温泉——”女子冷厉的娇斥响起,却不是月奴的声音。
司非情抬头,池对面凌霄正冷冷望着他,身后跟着四个冷艳女子,月奴亦在其中。四女手里各自捧了衣物和沐浴用具,显是正准备伺候凌霄来此入浴,却发现被人抢了先。
这,……司非情眨了下眼,还未说话,刚才呵斥他的那名女子向凌霄恭声道:“主人,风奴这就把这厮的双腿剁了——”
什么?司非情眼睛大睁:“只不过浸了下水,你就要把人的腿砍掉,那若是在这里沐浴,岂不是要杀人了?”怎么这些人都如此不将他人的性命当一回事?
“没错!”那风奴美艳脸上腾起杀气:“上次有个不长眼的仆役跌进池中,就被处死。谁叫他玷污了主人沐浴的地方——”
“太过分了!”司非情原先的好心情荡然无存,怒气一升,他咳个不停:“你若嫌这里的水脏了,可以换个地方洗啊,咳咳,可人被你杀了,还能再换条命吗?——”
“放肆!”风奴脸色阴沉,她可是位列主人风花雪月四名贴身侍婢之首,连主人都不曾如此训斥过她,怎咽得下这口气。将手中衣物往雪奴怀里一塞,拔剑出鞘。
“风奴,谁许你动手的?退下。”一直没出声的凌霄突然开口,声音冷冰冰的一如往日,也听不出什么喜怒。
风奴恨恨瞪着司非情,却也不敢违命,还剑入鞘,垂手立到一旁。
“这次念你初犯,我不来追究,若有下次,我便断你一手一足。”凌霄俊美的唇边噙笑,眼神却锐如剑锋:“我只是答应替你续命,至于你是残是废,哼哼,那孟天扬也没有话说罢。”
“你——”司非情捂着嘴猛咳,气得说不出话来。心底实在不明白,姐姐怎会为这么个冷血无情的人枉送性命。他也不等喘息平定,便用衣摆擦干双脚,穿上鞋袜站起身,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待。
“还有,我昨晚不是叫你不要乱跑的么?”凌霄冰石般的眸子盯着司非情黛青背影。这个男宠简直越来越无法无天,居然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也不知那风雅楼主怎地会迷恋这么个样貌平平又不温驯的病危男子。
司非情在衣袖里握紧拳头,从来不知道生性温和的自己竟会有如此气愤的时候,他硬声道:“你只是叫我晚膳后不许乱跑,现在还是白天,我为什么不能出来走动?”头也不回地走了。
凌霄冷冰冰的视线跟着他转出园子,也不说话。那四婢面面相觑,都是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从未见到有人敢如此当面顶撞主人,而更绝的是,主人竟然还任由那人平安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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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凌霄!司非情一直走回房中,怒火方平息下来,他咳了几声,适才太过生气,连心口都隐隐作疼,服了丹药才缓过劲。他坐在几边,看着案上的焦尾琴,不由又想起孟天扬的嘱咐,一阵发闷,虽然知道自己此刻命悬人手,激怒凌霄实是大大不智,但面对那高傲无情,蔑视苍生的凌霄,他就是忍不住怒气。或许是内心深处,始终对害他家破人亡的凌霄心存芥蒂罢。
他怔了半晌,终于长长叹了口气,甩了甩头。他只不过是来求医,但等学完心经便即刻下山,何必去为凌霄心烦。想通此节,司非情心情平静了许多,十指滑过琴弦,铮淙声响——许久没有好好弹一曲了,在车中时,哪能静下心来抚琴。
琴音悠悠荡了开去,洗去烦恼,涤尽尘埃,忘却人世间一切纷争困扰……司非情低眉敛目,沉醉在自己的方寸天地之间。
这样的琴声……凌霄衣白胜雪,负手伫立门前,素来寒冰似的双眼盯注在陶然忘我的司非情身上,目光微含讶意——这卑贱腌脏的男子怎会弹出如此清幽空灵,不染纤尘的高洁琴音?……
他方沐浴完毕,便听得一阵如天籁般荡涤人心的琴声随风缥缈,叫人心旷神怡。他陶醉之余也惊诧城中何时出了这般乐道高手?好奇心起便一路循声而来,谁知弹琴之人竟是他一向轻贱的司非情。
眼前这淡然含笑的、宁谧得令人不欲惊扰的司非情……凌霄冰眸微微眯了起来,他好象是看走眼了……
轻按琴弦,抹出一缕余音,司非情浅笑着放落双腕——
“怎么不弹了?”只觉意犹未尽,凌霄不假思索地道,话出口,却自己都呆了一下。
呃?!司非情这时才发现门前的凌霄,一惊之后,瞪着他,也不答话。他跑来做什么?
两人一时对视着,房内寂静一片。
微皱了下眉,凌霄跨进房里,淡淡道:“看不出,你还能弹琴——”
“那你现在已经看到了,可以走了吧?”司非情没什么好气,刚有的一点好心情又被破坏殆尽。
凌霄眼光又冷了起来,适才那句已是他前所未有的称赞,这男子非但不感激,还给他脸色看。他寒声道:“我的来去何时轮到你来置喙?”
司非情也皱着眉,却也无言以对,他的确是住在凌霄的地方,哪管得了屋主行踪。他取过丝巾盖住焦尾琴,轻咳两声,慢吞吞道:“我想要休息片刻,你还在这里么?”
居然对他下逐客令!凌霄目如墨冰,看了司非情半晌,旋身道:“跟我去石室。”
“……不是晚膳后才去么?”司非情一愣,他还想先睡一阵养足精神,再加多几件衣服,不然又会被冻得半死。
凌霄回过头,露出司非情最反感的讥笑:“你倒是对自己的病一点都不着急啊,还这么悠闲。哼,我可不想留个无用之人在凌霄城长住,浪费我的时间和粮食。”一挥衣袖径自走了出去。
如果,如果自己有武艺,绝对会冲上去给他一拳!司非情狠狠一咬牙,跟在凌霄身后。不过凌霄的话虽然可恶,倒也提醒了他,他一定要日夜苦练,早点离开凌霄城!早点离开这令他厌憎不已的凌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