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招我还是练不好,都第四遍了……”司非情有些懊恼,捡起剑,如水晶般几近透明的剑身在石室白雾中泛着冷冷光华。那是凌霄十年前用的兵刃,两天前第一次学剑,凌霄便拿了此剑给他。
“再来过。”凌霄神色清冷,嘴角却微微扬起。如他所料,司非情一涉足剑道,便立即痴迷其中,这两日除了练习心经,余下的时间都缠着他学剑,倒似个刚发现新玩具的孩子一样乐此不疲。不过,这比他年幼十多岁的司非情本就是个不通世故的大孩子罢了,虽然顶撞他的时候一点也不示弱……
望见凌霄冰寒的眼里渐浮笑意,司非情脸一红,凌霄是不是又在笑他的愚笨?好像自他学剑以来,凌霄时不时地会露出微笑,越来越不像他最初在藏花馆认识的那个如冰似剑的凌霄了……不知道凌霄到底在笑什么?
他的面红无措让凌霄笑纹更深:“怎么了?忘记招式了么?要不要我再教多一回?”
“啊?没有。”定下心,司非情力贯剑身同凌霄拆起招来,寒芒吞吐间竟隐挟风雷之势,雪白与黛青身影在雾气里倏忽隐现。
“第十一招——”伴着凌霄一声清叱,剑顿在他双指之间:“比昨日进步多了。”赞许一笑,凌霄放开了剑身。激赏之余,也不禁微微闪过一丝已在心头盘旋数日的诧异——想不到那琴声淡泊无争的司非情一旦运起剑来,居然纵横开阖,气势强劲慑人之极,实是大出他的意料。
再度深深望了眼正在调匀气息的司非情,凌霄墨色玄冰般的双眸益发幽邃——司非情,这才是长久以来被禁锢在病弱身躯内的真正的你么?如果没有来凌霄城,或许你到死都是那么软弱,那么淡然……而我,是不是正一层层剥开你的外壳……你,究竟还有什么是我所未发现的?是我所不知道的?……
你,竟让我第一次如此渴望去完全了解一个人!司非情……瞳孔骤然收缩,凌霄直视面前鬓角微汗却神采飞扬的年轻男子——
“……明天再练罢。”猛转身,凌霄步出石室,外表冷淡依然,胸口却翻腾着,怎么会这样?他竟然为了一个相识仅短短月余的人乱了心绪!他,凌霄,几时会因外物扰了清明?现在的他,太不像自己了!
眼眸瞬间凝寒,绝不能让司非情左右他的心神!凌霄衣袖飞舞,一路头都不回地扬长而去。
“……”司非情有些莫名其妙,明明前一刻凌霄还和他有说有笑,怎么突然就丢下他走了?自己有哪里得罪他了吗?独自发了阵呆,司非情放弃地一摇头,自行返回小居。
亏他先前还觉得凌霄与初识时有所不同,结果还是冷冰冰的老样子!司非情走在路上,脑间尽是凌霄最后离去时那冰冷森寒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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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卧房,想着凌霄的异样,司非情仍有些闷闷不乐,突听门上敲了两声,七少爷拿了封信走进:“方才月奴送来的,说明日午前再来取回信。”他将信放落案上便转身离房。
月奴?司非情讶然拆开信纸,啊的一声:“是孟天扬——”原来是风雅楼下属奉命送来的信,他又惊又喜,之前那些微不快登时一扫而空。
七少爷已到门口,听到他这声欢呼,脚步一顿,全身微微颤抖起来,忽地哑声道:“楼主他,有没有提我?……”话音未落,抖得越加厉害,他一低头便要奔出。
“有啊——”司非情一目十行,匆匆一览已知大意,都是孟天扬关怀思念的话语,倒确实有一句提到七少爷,却是问他是否再有所不轨。虽知七少爷看了只有更加伤心,但瞧他眼下痛楚,司非情也顾不得许多了。
回过头,七少爷脸色苍白:“你不用骗我,楼主都恨死我了——”
“是真的,你自己过来看。”
七少爷慢慢走近,望着司非情递来的信纸却不接,半晌,涩然道:“我不识字。”见司非情露出惊愕表情,他笑了笑:“我家里穷,兄弟姐妹又多,九岁时就给卖到相公馆里,尽学些吃喝玩乐,讨人开心的东西,这大字是一个都不识……你给我信,我也看不懂的。”他神色略带凄凉,目光却死死盯在纸上,一眨都不舍得眨。
司非情也不晓得相公馆是什么,但料想不是甚好地方,他怔了一会,取过案头笔墨,在白纸上写下孟天扬三个字,递给七少爷。
“是什么?”
“孟天扬的名字。”司非情浅浅一笑,逐个指给他看。
七少爷瞪着那墨迹未干的三个字,脸上的肌肉都轻轻抽搐着,猛然抬头:“这张纸我可不可以拿回去?”
他满脸紧张企盼,司非情一愣笑道:“自然可以——”
七少爷面上顷刻有了神采,一躬身快步走回小房。司非情见他将那张纸紧紧攥在手里,似乎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般用力,一阵惘然。但随后静了心,细细再看书信,那孟天扬字里行间,嘘寒问暖,又恐他有否水土不服,倒似真当他是小孩子一般。司非情嘴角不禁扬起笑容——
这孟天扬,还是那么呵护可亲……一股暖意渐渐围绕周身,司非情提笔回信。他的心疾可说已然根治,不过如今才刚受领凌霄出神入化的剑术,怎舍得就此下山?
多逗留些时日学剑,孟天扬应当不会生气罢。司非情搁笔,小心吹干墨迹,封好信笺——他也想要有一身武艺,以后就不用老是麻烦孟天扬战战兢兢地保护他了。孟天扬,也一定会喜欢他能照顾好自己的……
我想要让自己变强!我,想要给你一个惊喜!……重新拾起孟天扬的信,一遍遍地看着,眼前仿佛就是孟天扬俊雅的容颜,正带着一贯的温文笑意……
孟天扬……
“……司非情……”清冽如冰的声音陡然入耳,司非情一惊抬眼,凌霄衣白胜雪,正立于门前,墨冰似的眸子定定望着他,冷峭俊美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啊……你来了……”司非情折起信放过一边,起身拉过一把椅子用丝巾擦干净:“你先坐,我去叫人沏茶来——”
“不用。”凌霄入屋坐定,仍盯着司非情,也不说话。
司非情被他看得有些狐疑,原本相处月余,他对凌霄已大为改观,不似初来时那般讨厌,反而极是感激凌霄不遗余力地救助他,又传他武艺,虽然凌霄不要他以师徒相称,但司非情心中却已视他为师,甚是敬慕。只是今天一反常态的凌霄,倒令司非情摸不着头脑。
见司非情一脸迷茫,凌霄目光移向书案,蓦地开口:“孟天扬有催你回去么?”语调平静,眼里却倏地划过异样光芒——他回到自己居所后,听月奴禀告孟天扬遣人来城送信,已转交给了司非情,竟心浮气躁,虽一再告戒自己勿被司非情乱了心神,终是坐立不安,赶来小居,哪知看到的却是沉浸在信中,满脸欢愉的司非情……
连自己都不敢相信,但心确实至今仍在轻微刺痛着——司非情,你怎会有那种神情?那种似乎要从心底笑出来的欢快喜悦?纯净无尘的你,怎会陷入孟天扬的泥沼之中?你真的甘于那肮脏无比的行径么?……司非情!我不许你这样!
你,是我凌霄费心费力挽救调教的人,是我赋予你新的生命,我绝不允许你再被玷辱。是的,我绝不允许!我不会让你回风雅楼去见那个孟天扬!我不会让你离开凌霄城!!我不会让你离开我!!!
刹那之间,心思已百千回转。冷冷的话语响起:“不准下山。”
“我没有啊——”司非情疑惑地一眨眼睫,凌霄是不愿意他学剑半途而废么?
“我会等学完剑再回去的,我——”瞥见凌霄眼光越来越冷,司非情一怔噤声。
冰寒如剑的视线在司非情身上一转,凌霄薄唇勾起许久未见的淡淡讥笑:“你对那孟天扬倒是死心塌地,这么想和他在一起么?”
为什么凌霄笑得那么叫人不舒服?司非情暗中皱眉,却一点头,老老实实地道:“是啊,既然我的病已好了,我自然是要离开这里,孟天扬都一直在等我回去——”
“司非情!”凌霄霍然站起,冰眸怒意闪现:“你怎能如此不知自爱?如今的你已可说是再世为人,无须再依附孟天扬,为何还要去做他的禁脔?真是枉费我一番心血。”
司非情被他骂得一头雾水,张口结舌呆在当场。凌霄见状,怒气稍敛,走近他面前肃然道:“司非情,你既是我凌霄的弟子,我断不会坐视你受辱……你只管在城中住下,不要再去理会那些俗事。哼,那孟天扬若敢来此招扰你,我可不会像上次那样轻易放过他。”不知怎地,突然想起藏花馆时司非情与孟天扬在一起的情景,他眼一凛,杀气顿盛。
他说了半天,司非情还是如坠云端雾里,但最后那句要对孟天扬不利,却是听得清楚,一下睁大了眼睛:“孟天扬他待我很好啊,你不用担心——”
凌霄手一抬,直想一掌掴去,但望见司非情清澈明净的双眼,不禁摇了摇头,第一次觉得无力。坐回椅子,怔了片刻,寒声道:“你喜欢他么?”实是不了解两个男子间怎会有什么真情实意。
“喜欢啊。”司非情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道,忆起孟天扬对他的种种关爱,脸上又浮起欢笑。
沉黑的眸紧盯着司非情满面笑容,凌霄胸口又是一阵说不出的涨闷,连自己都不明白的从未经历过的心痛感觉——司非情!你怎么可以喜欢一个男子?你怎么可以喜欢他?你怎么可以喜欢我以外的人?
你怎么可以喜欢我以外的人?我、以、外、的、人?!
心猛地止了跳动,呼吸亦在瞬间停顿。凌霄眼瞳急遽缩敛,双手隔着衣袖抓紧座椅把手——
原来是这样!原来我心里无法言语的那份烦躁不安就是嫉妒!原来我竟然在嫉妒他,嫉妒那个叫你如此喜欢,令你露出如此笑容的孟天扬!
所以我想方设法要将你留下!所以我坚持不许你下山!我一直对自己说,是因为不想让你遭受屈辱,不想让你被俗世迷蒙了心智。可现在,我知道那一切都是我自己找的借口。其实,是我想要你明净无垢、不染纤尘的双眸只注视我一人,是我想要你永远都只陪着我一人,永远都只注视我一人……
酸枝木椅再也承受不住凌霄周身激荡鼓动的真气,颓然碎裂,化粉扬灰。凌霄负手伫立,望着一脸惊疑的司非情,蓦然仰头大笑——
想不到自以为冷心冷情的我居然也会去渴求一个人,而且还是一个男子,一个样貌平凡、见识不及我、武艺不如我、脾性又倔强,还喜欢着另一个人的年轻男子。我凌霄,居然也会有乱心动情的一天……
或许是你的直言顶撞让始终被人敬而远之的我第一次尝到身为常人的滋味,或许是你的脱俗琴声让一直感叹知音难觅的我第一次有了不再孤单的感觉,也或许,只是因为我太寂寞了……找不到理由,可我知道,我确实在意你。
其实从我破例应允救你、破例让你进石室练功、破例传你绝世剑法这太多太多的破例,我早该发现自己的心意了。只不过高傲绝情的我拒绝相信,我凌霄,竟会喜欢一个我素来最轻贱鄙夷的卑微男宠罢了。我,还真是自寻烦恼……
司非情,你是我至今最大的麻烦……
凌霄?!司非情茫然不知所措,今日的凌霄究竟怎么了?
笑声终于慢慢低落,凌霄如冰黑眸凝注司非情,异彩流转,面上渐渐绽开一丝不同往日的微笑,俊美脸容因之更显锋锐逼人,冰冷的嗓音竟出奇柔和,叫人反升起一股寒意:“司非情,告诉我,你为什么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