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刊出这篇报导,对他是有利无弊,不管名气或生意皆有明显的提升,但他一点都不喜悦。因为他不想多瑷的生活因他被打扰,连基本隐私都被侵犯。
杂志上的照片,很明显是有人来道馆外偷拍的,他问过诊所内的人,可没人承认自己提供数据给杂志社。
也是,他帮多瑷敷伤口的事,除了柯秘书,诊所内无人知情,而柯秘书摇头说不是她,他也不想乱怀疑便信了她,加上杂志社方面也守口如瓶,目前到底是谁提供消息的仍是个谜。
“噢,这个啊……”春多瑷很想说没看到,但她发现桌上的报纸堆下隐隐露出杂志的一角……
他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也看见并抽出躲在报纸下的杂志。
“我、我已经看过了。”她干笑招认。
他不语,思忖了下,“是心妮拿来的?”那丫头中午跑到诊所,说她的鞋被多瑷家的狗给咬走,要他负责赔她一双高跟鞋和请她吃一顿午餐,可他问她为何到春家,她却只含糊说想学空手道,所以去看了一下。
那时他已准备要开始下午的工作,没答应她请吃饭的要求,至于高跟鞋……
见春多瑷欲言又止,想说又不敢说,明白她大概是怕这些琐事扰他心神,所以他开玩笑的道:“我是来向你请款的,一双名牌高跟鞋的钱。”
“她真的去向你要求赔?”惊讶之余,她表情无奈。“都说我要赔她了,她却坚持要你赔,那鞋多少钱?我拿给你。”
“不急,等我以后想到,我再从家用里扣。”他受不了的微笑,没想到这点钱她还跟他分得那么清楚。
“蛤?什么家用?”她脑袋一时转不过来,“家用”这词对她而言很陌生。瞥见他嘴角的笑意,她才忽地明白,立即羞红了脸。
他会给她家用,代表那时她已成为他的妻子,所以,他是真的有打算娶她?
虽然相亲后,两人是以结婚为前提交往,但世事如棋,随时都会有变化。何况他条件这么好,也未必一定得娶她……但尽管如此,能从他口中听到未来她是他妻子的“可能”,她心中总算稍稍踏实,有了雀跃感。
他握住她的手,正色道:“多瑷,我们之间无须计较这点小钱,既然心妮的高跟鞋是我们的黑毛咬的,我当然会负责赔偿。”
中午过后,他就已请柯秘书去买一双鞋赔给刘心妮了。
听到他说“我们的黑毛”,她整个心头暖得像安了座暖炉。
“我来是要跟你解释这篇报导。”将杂志摊开,他导回正题,神色肃穆地解释道:“我完全不知道杂志会刊登这篇报导,也不知是谁把消息透露给杂志社,但我已经在查。我想问你,这阵子你有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人在屋外偷拍?”照片中,她的脸没一张是面对镜头,很明显是被偷拍。
“偷拍?”她直觉想起柯秘书手拿着相机、鬼鬼祟祟在屋外的情景。“我不知道。”
然而,她并不打算说,因为不管柯秘书意欲为何,这篇报导没有伤害到谁,反而有益于他,只要她不多想,一切就皆大欢喜,何况她此刻也没心思想这事。
“少仁,我、我有事想问你。”她突然反抓住他的手。
“好,你问。”以为她是想问有关杂志报导的事,他神态自若,好整以暇的等她提问。
她两眼凝视着他,眼里透露着迫切,可话到嘴边,想问却说不出来。
“多瑷,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难题?”看她的表情,似乎不是想问报导的事,反而像是遇到令她内心挣扎的问题。
“少仁,我……”春多瑷勉强露出笑容,想佯装漫不经心随口问,可沉重的心情又令她将笑容拉了下来。“我是想问,刘心妮的母亲……是不是已经不在了?”
温少仁十分讶异,“你为什么这么问?”
如果她表情轻松,那他倒不以为意,人都有好奇之心,何况心妮和她见过多次面,也许她会想多了解心妮一些,可她的表情如此凝重,似乎这问题的答案对她来说很重要。
“我……”
见她迟疑不答,不忍逼她,他直接给答案。
“没错,心妮的母亲的确已经不在,大约是三年前病逝的。从那时起,心妮就常住我家,我妈心疼她失去母亲,一向把她当女儿疼,她可能一时很难接受有人和她抢我母亲的疼爱,才会对你不礼貌。”他紧握她的手,“我有告诫过她,不可以对你无礼,以后如果她又对你使性子,你马上打电话给我,我会骂她的。”
她苦笑一下,这并不是她在意的事。
“其实,我是想问……”她低垂下眼,心情很矛盾,为了不知该不该问,苦恼了一整天,“她爸爸是不是想续弦?”
温少仁怔了下,不懂她为何问这件事。多瑷不是爱探人隐私的人,会这么问,一定有她的原因。
见他不语,她突然焦躁起来,“你们两家交情好,你一定知道她爸续弦的对象是谁对吧?”
“多瑷,你怎么了?”他从未见她如此激动过,有些困惑。
“那个况妙华……你见过她吗?她几岁?”
“你怎么知道她的名字?”
“今天刘心妮和她爸通电话,我听到她说的……”她情绪颇为不稳,激动的抓住他双臂,“少仁,你见过她吗?她大概几岁?”
“我见过她,她五十岁。”他笃定的道:“她和刘叔出国前,曾来诊所做过拉皮手术,他们昨天回台湾,我听柯秘书说,今天她有打电话来诊所预约……”
“五十岁,她五十岁……五十岁的况妙华……”春多瑷失魂似的喃喃自语,完全没听见温少仁又说了什么。
见她神情很不寻常,他很担忧,不禁搂紧了她,蹙眉问:“多瑷,你认识妙华阿姨?”
“妙华阿姨?”她又苦笑,眼中蒙上一层薄雾,“我不认识什么妙华阿姨,我只知道我妈叫况妙华,她今年五十岁了,但我从未见过她,因为我一出生,她就抛弃了我……”
温少仁心头一震。当初春奶奶告诉他,多瑷的身世时,他不仅对她感到心疼,也对一个母亲无故抛弃刚出生的幼儿觉得匪夷所思,主观认定对方是个不负责任的女人,没想到……
“少仁,你说,她会不会是我妈?”两行泪流下脸庞,春多瑷哭了起来,“为什么她要出现?小时候我想找她找不到,我现在长大了,一点都不想找她,她却突然冒出来……我该怎么办?装作不知道?还是去问她,为什么要抛弃我?”
她伤心的哭着,那委屈模样揪拧了他的心,和她交往以来,她总是面带笑容,他一直认为她是个乐观的女孩,不管遇到任何困难都会坚强面对,但现在……
“也许,她不是……”他想安慰她,想告诉她,或许她母亲和他所认识的妙华阿姨不是同一人,无奈特别的姓氏、相符的年纪,很难让人不把两人联想在一块,他说不出违心之论。
他的话顿住了,她哭得更伤心。
“哭吧,把你心头的委屈都哭出来。”双手圈住她的身躯,他搂紧她,让她在他怀里哭个痛快,让她知道当她伤心时,不是一个人,有他会陪伴着她。
薄弱的安慰既然无济于事,索性就让她哭个够吧。
坐在房间的木板床,盯着一张泛黄照片,春多瑷心头五味杂陈。
小时候偷偷藏起的一张母亲旧照,竟成了日后确认生母身份的重要证明,这是她始料未及的。
前晚,她想起自己当年偷藏了一张母亲的照片,翻箱倒柜地找出它,拿给少仁看,他看了沉重的点头,并指出虽然他和况妙华初次见面时她年岁已大,不如照片里那般年轻,但从五官和脸型来看,她的确就是她的生母。
看着照片,春多瑷苦涩的笑着。小时候她遍寻不着的人,如今突然冒出来,她心头无喜悦,倒是将沉积在心底十多年的苦涩翻搅而出,一张旧得发黄的照片,再度勾起她小时候寻母的心酸往事。
照片背景是溪头大学池的竹拱桥,影中人是一位打扮艳丽的女子,这是她国小三年级时,收到了一封自称是她妈妈况妙华的人寄给她的信,信中只有照片没有信纸,照片后面写着“妈妈况妙华”,也由于是寄到学校不是家里,所以她才有机会看到它并私藏至今。
她会知道母亲的名字是况妙华,是读幼儿园时小朋友笑她没妈妈,她因此哭着回家,奶奶见了心疼,便告诉她,若以后小朋友再笑她没妈妈,就大声回他们--
“我有妈妈,我妈妈叫况妙华,她到国外出差工作,要很久才会回家。”
的确是很久,久到她已经二十六岁了,妈妈还没回来。
盯着照片,她心头一阵茫然,明明是血缘至亲,却感觉照片中的人好陌生。
那时她还小,很想要妈妈,不知母亲是否有寄信到家里,只知道母亲的所有照片全被父亲烧掉了,三年级时收到信她很开心,便请教老师如何写信,兴高采烈的回信给妈妈。
但,第一封把寄件人和收件人地址写反,信退了回来,经老师指正,她再度将信寄出,每日总是怀抱希望到校,盼能收到回信,可明明地址写对了,信却一样遭到退回。
一封、两封、三封……一直到老师收到第二十封退信,猜测若不是地址有误,就是母亲已搬家,劝她别再写。
当时她听了老师的劝不再寄信,但渴望见母亲的心却与日俱增,于是某个星期天她和大师兄偷偷溜出道馆,想依照信封上的地址去找妈妈,谁知在路上就被去菜市场买完菜要回家的奶奶逮到。
她哭着要去找妈妈,奶奶盯着她看,沉默了半晌把菜交给大师兄,要他拎回道馆,旋即抢过她手上的信封,一语不发地抓着她的手搭车前往火车站,一路南下到台中,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找到信封上的地址。
然而她们一到,奶奶敲门怒气冲冲的喊着,“况妙华你的女儿来了,快点开门!”时,房东闻声过来,得知她们祖孙俩是来找人,便告知她们,况妙华欠了三个月房租,已偷偷搬走,还说她不三不四常喝酒喝得醉醺醺,几乎每晚都带不同男人回来,且向奶奶索讨房租。
奶奶大为光火的吼房东说,那个女人抛家弃子,早和他们家没关系,要房东有本事就自己去找那女人讨房租,而后便悻悻然带她离开。
回家的路上,奶奶面色铁青,一路沉默,她当时年纪小没找到母亲只顾着哭,日后长大些再回想,就觉得很对不起奶奶。
从小照顾她的人是奶奶,当她生病发烧时,也是奶奶彻夜未眠守在床边看护,她没珍惜感谢奶奶对她的好,却一心只想找一生下她就抛弃她的女人,这对奶奶而言,真是情何以堪。
再大一些,看到偷藏的照片,她突然觉得很可悲,也认清母亲是个自私鬼,只寄了张照片给她还特地加注“妈妈况妙华”,却连只字词组的问候都懒得写,“那女人”摆明了只想要自己记得她还有个母亲。也许等她日后飞黄腾达、身价上亿,这个“到国外出差很久才会回来”的母亲就会出现和她团圆,要求她奉养。
前晚,少仁听完她的寻母往事,问她是否想和母亲见面?她没回答,但她想,非常想。
无关思念,纯粹只是想当面问她,一个连对自己孩子都没付出过关心的人,她活着难道从不会问心有愧吗?
她一直以为自己早看淡被母亲抛弃一事,可这个念头一浮出,她才明白原来自己心底对她还是存有些许忌讳的。
她请少仁将这事暂时保密,不想让奶奶和父亲知道“那个女人”出现了,破坏他们的心情。至于况妙华那边,她也请少仁暂时不要告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