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离得很近,触手便可摘到手里。
小延摊手摊脚地躺在地上,只定定地仰望天空,一件月白色的素绡睡袍被染成暗污的红。
看上去她也像死了一样,一具死不瞑目的小女尸。
许久,仿佛听到了动静,她眼珠子一动,一骨碌就翻身跃起。
奶娘的头已经不在她的身边,不知被人踢到哪里去了。
满地都是尸身。
离她最近的也是一个小孩子,比她还更小的身段。
那是才满四岁的小堂妹,俯趴着,腰上一刀,几乎断为两截。
后退一步,差点又一跤绊倒,低头省视,那尸身衣着好似管家福伯,但一张脸已经被剁得血肉模糊,完全辨不出样貌了。
阳光下的小延突然不再感到害怕了,只是悲伤到极至,痛心到极至,愤怒到极至。
极至的极至便是麻木。
动静是自几间大屋里传来的。
原来匪徒们一夜屠杀下来,竟没有马上就走,而是刷锅做饭饱餐,此刻才在屋里四处搜索财物,胆大包天。
此刻,他们大包小包地自屋里涌出来,看到满院陈尸之中独自站立着的女孩,俱都呆住了。
没想到会有漏网之鱼。
最后,领头的做了一个手势,杀掉!
领头的是个小个子,小眼睛,面皮黑,嘴巴大。
只对视了一眼,小延记住了他。
那一刻她没想过自己还能幸存下来,以为也是必死无疑的。有点遗憾临死前最后所见的是一张如此丑陋的脸。
但就在所有刀剑向她迎头而来的一刻,一把救命的剑出现了。
剑身是乌黑幽沉的,然而又镶着几道凌乱的银光。
似惊雷,似闪电。
剑来到她的眼前,只轻轻松松一格,便神奇地格挡住了十来件兵刃的去势。
火光一溅,他们的兵刃竟都有了残缺。
剑,是宝剑。
而持剑的人——
只是一个少年。
最多十六七岁,粗布短褂,卧蚕浓眉,锐目如电。
惊愕中的群匪在看清他之后,有点松了口气。
原来就是逞兵刃之利而已,如此年少,应该不会是什么剑道高手吧?
小延也不认为他以单人之力可以救下自己,还是觉得必死无疑。
但是,至少在临死前可以看到一张好看的脸。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来。”头领冷笑一声,“弟兄们,做掉这多管闲事的小子,夺下他手里那把剑!”
他已看中那把剑,可抵万金。
然而,结果令所有人都意外。
很多匪徒临死之前必定都在深悔,不该不相信一句老话——自古英雄出少年。
小小年纪的人,居然真的会是剑道高手,而且出手极为老到无情,招招致死。
头领见势不妙,伙同几个心腹捡了几包最值钱的金银细软借机逃走了。
少年倒也不追,只把手头的几个利索地解决掉。
如此峰回路转,把小延看得呆住了。
等一切安静下来,她尚久久无法回神。
少年用一个看上去极为冷傲的姿势在其中一个匪徒的尸身上擦着他的剑,把剑上所沾染的血迹清除。
然后回剑入了背上的鞘。
转过身,他俯眼看她,目光却是温柔而怜悯的。
“就剩你一个人了?”他问。
小延回到了现实中,凄然四顾,点了点头。
一夜之间,全家十余口,加上仆人婢女和伙计,总共四五十口,只剩了她一人。
悲从中来,小延终于哭出了声,跪倒在地。
父慈母爱,亲邻友好,仆从围绕,其乐融融,转眼之间都成了泡影。人生的意外太过无常,也太过残酷。
就剩她一个人了,以后该怎么办?
“你叫什么名字?”少年的声音在她的头顶上。
“小……延。”她泣然而答。
“小延,”少年屈身蹲在她的旁边,“你想活下去吗?”
当然想。虽然很心疼很心疼亲人们的死去,虽然不想与亲人们分开,但她还是怕死的。
小延点了点头。
“那就把眼泪收起来吧,”少年叹着气道,“再哭也不可能把他们哭回来的。”
道理谁都懂,可真正能做到的有几人?当时的小延也做不到。
明知无济于事,却还是不能不哭。恨天道无常,恨人心险恶,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哭总也有哭的理由。
少年也不是想强人所难,他只是除了这一种方法,再也没有别的办法去哄一个女孩子不哭。
他不懂得如何去劝解别人,他向来并不是一个能言善道的人。
劝不住她,便只有站起来,听着她哭。
“不知道那些人还会不会再回来。”他讷讷自语。
小延虽然是在哭,对于他的一动一静却都很关注,这句话她听得清清楚楚,顿时停下哭泣,凝泪抬头疑惑地望着他,“难道他们还会回来吗?”
“谁知道,说不定不服气,找了帮手再来。”
“那你一定还能打败他们吧?”她领略过他的身手,在她的心里,他已经是无所不能。这么想着,倒盼望那些人能再来,再来的话一个都别放过。
“那要看他找的是什么样的帮手了。”少年并不因为她对他的信心而感到自傲,“强中自有强中手,说不定他也认识极为厉害的人。而且……我毕竟只有一个人。”
还得分出心来保护她。
“那……怎么办?”
“我们得尽快处理掉你家人的尸首,尽快离开这里。”
“处……理?”
这个用词让小延感觉到情难以堪。
“呃——解决。”换了个词,但似乎更让人发狂。少年语拙,不知该改什么词,索性便道:“反正就是那个意思。”
“我们至少得……安葬他们。”小延有点委屈地道。
“安葬恐怕来不及,”少年道,“火葬吧,连屋子一起烧掉。”
原来他早已想好“处理”的方法,所以他想不到更合适的用词。
小延震惊地瞪着他,“怎么可以?”
“就算不买棺材不出殡,草草掩埋,也得挖一个大坑,然后把尸体一具一具放进去……你觉得我们有时间吗?”
少年的表情有点冷淡,“小延,你不是想活下去吗?要活下去,就得千方百计为自己创造生存的条件啊。你想让别人有机会再来杀你第二次吗?”
虽然他的表情冷淡,说话的内容也显得无情,但是,他唤她名字时候的声音很好听,有点语重心长的意思。而且,她明白他的建议的确是为了她好。
“我们把房子一起烧掉,让所有人掩埋在里面,也好比为他们建了一座大坟墓。”少年继续道,“在沙漠的另一端,好多国度都实行火葬,入葬的方法虽然不同,但死去的灵魂都一样可以安息,相信我。”
于是,她相信他。
虽然他劝解的本领那么缺乏技巧,所说的话都硬邦邦的,但是,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语调都仿佛拥有能够说服她的神奇能量。
一把火烧掉了她出生的地方,所有血脉相连的亲人都埋葬在了里面。从此以后,天涯茫茫,她只相信救了她的这个大哥哥,她只愿跟着他。
双足浸在温热的水里,红色与肉色斑斓交错,似两块精致的玛瑙雕塑。
少年为女孩洗脚。
为了逃亡,她只是潦草地换了身上的血衣,着上一双丝履。
现时,救命恩人带着她投宿于一家客栈,为她洗去满脚的血污。
那些血,是死去亲人留在她身上最直接的印记。
如果可以,宁愿永生永世都不要洗去。
又想起昨夜自己赤足站在一场屠戮里,亲人的惨号在耳边呼啸,而亲人的热血漫上足踝的情景。
她的脚抽搐了一下,随即眼泪又滴落下来,滴在水盆里,也滴在少年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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