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环视着周围那一张张熟悉的脸孔。东城门倒下的声响传过来的那个瞬间,他们停下了所有的动作,面如死灰。
我知道,我的脸色不比他们好到哪里。
困守了整整三个月之后,全大陆最坚固的易水城池终于还是被攻破了。
三十丈的城墙之下,还残留着昨天傍晚那场攻城战役中敌军留下的几千具尸体,没有收拾完毕的残破尸体横七竖八的倒伏在易水河边,河水到现在还是红色。
他们昨天败了,但从战略来说,不如说是我们败了。昨天傍晚的战役耗尽了城中的最后一点火药和垒石。而他们,兀兰帝国的百万铁甲军,于今天清晨展开了最后的总攻。
现在的状况,是真正的弹尽粮绝。
厮杀声渐渐逼近了。易水英勇的战士们正在顽强的和敌人展开巷战。但站在城墙头的将领们却都隐隐的知道这场大战的结局。
困守三月,我们的守军从开始的十五万减员到现在的五万八千,这五万八千的战斗人数还有一大半是身上带伤的。更糟糕的是,十天前开始,城中的粮草就用罄了。今天早上发下来的口粮,除了王族人员还能勉强有小麦饼充饥,大部分的士兵吃的竟只是树皮熬的稀粥。
然而,就是这群疲惫的士兵,凭着保护家园的一腔热血,居然和兀兰派出的百万集团军对峙了三个月,平时饿得站都站不稳的军士,每当冲锋号响起的时候,却突然又都悍不畏死的扑上去,和冲上城头的敌军凶狠的厮杀。易水城邦有这样一批英勇的儿郎守护,今日纵然身死于此处,我亦无撼了。
在城墙上放眼望去,远处是一片青色的云,仿佛是从天边一直铺到旷野上,再铺到易水河边。那是兀兰战旗的颜色。绣在青色战旗上的青色苍鹫,是兀兰帝国的象征。
看这景象,想必是围困那么久却没有拿下一个小小的城邦,兀兰皇帝恼羞成怒,又增兵了。反正兀兰疆土辽阔,有的是人马。
我也懒得去计算到底有多少人,反正五十万和五百万,一旦城破之后也没有多少区别。
突然的,一抹金色光芒闪过视线。
我眯起眼睛,仔细的望去,兀兰军队的中军方阵突然有一片的士兵潮水般的向后涌去,大队人马中簇拥出一个金色盔甲的男人,在青色的战旗下显得尤其耀眼。
那男人离城墙隔了大约八百步距离,面孔模糊,看不清脸。不过这并不重要。兀兰的大将虽多,能被他们皇帝御赐金色盔甲的却只有一个,护国大司马,也就是这次攻城的主帅,莫炎。
我直视着那个金色的身影。对峙三个月,交手了无数次,和他也算是熟人了。可惜无论城中怎样挑衅,莫炎却从没有亲自带头冲阵过,不然我一定有办法让他躺在城墙下面。
怎么,今日城破,他这是走近点来看易水是如何屈服在兀兰铁蹄之下的么?
我看着莫炎的方向,大概莫炎却也看到了我。隔着按兵不动的中军方阵,我清晰的看见他拿起马上挂起的长枪,遥遥对着我的方向指了指。
这算是什么!
挑衅?胜利者对失败者的示威?
眼前是士兵英勇倒下的身影,耳边是妇孺尖利绝望的哭喊声。三个月来,每天都是持续不断的攻城,杀退,再攻城,再杀退。我易水原本是个多么繁华的海滨城邦,满城三百万人口,十有七八是商贾,从不参与大陆称霸。没想到仅仅三个月的时间,兀兰帝国的入侵竟让这一方乐土满是血与火的蹂躏痕迹,放眼望去宛若修罗地狱!
我冷冷望着莫炎立于军中的金色身影。“小威,拿我的擎日弓来。”
小威是我的亲兵,闻声立刻将背在背后的一张弓和一壶箭递到我手上。
张开弓,扣好箭,眯起眼睛对准那个显眼的目标,猛地松开弦。擎日弓身强劲的反弹力让整个手臂一阵酸麻。破空之声响起的时候,擎日箭已经倏然插在马蹄正前方的地上剧烈震颤,他坐下的战马受惊人立而起,差点把堂堂主帅掀下马来。
我啧了一声。可惜那莫炎见机的早,把马向后带了带。只差了半尺。
八百步的距离,相当于弓箭两倍的射程,对寻常的弓箭手来说是可望而不可及的目标。只是他们不知道,我手中的不是寻常弓箭,我也不是寻常弓箭手。
从城墙上的守军四处传来响亮的哄笑声,士气大涨。号称大陆无敌的铁甲军差点当场折掉军中主帅,中军阵脚登时一阵大乱。只叹我现在没有多余军队,不然趁机掩杀出去,定能折他不少兵马。
那莫炎平白受了这么一场惊赫,想必是勃然大怒,我分明看到他抬起头盯着城墙这里的方向看了很久,突然扬起手,重重的向下一挥。原本按兵不动的十万中军立时向城池的方向涌过来,好像无数青色的蠕虫,带着志在必得的疯狂开始冲击裂痕累累的南门。
最后的时刻到了。
兀兰的军队习性极其残酷,只要攻城时间花费一个月以上,往往在攻占之后屠灭全城。如今易水抵抗三月有余,全城王公贵族下至兵士百姓再无幸理。与其让我们的守备军队在大军的虎视眈眈下苟延残喘,在一波波连绵不绝的冲击下像肉块般被他们一刀一刀凌迟缩减,到不如索性顷全力拼个死活。
对着城池上军士将领从四处投来的平静眼光,我很惊讶自己的声音也是异常的平静。
“战到最后一刻,与城共存亡。”
炽风大作,城墙头无数与大海同色的战旗猎猎作响。耳边时时刻刻听到无尽的厮杀哭喊声,其实距离东城门被攻破的时间应该没有过太久,但感觉上却好像过了无数静止的时刻。
又一波的攻城浪头潮水似的涌来,就在这段时间,我所在的南门城下又多出几千具尸体,鲜血像小河般汩汩在地面上流淌,混入早已浑浊不堪的易水河中。但和往日的攻城不同的是,这次的兀兰军得到了东城已破的消息,在巨大的胜利诱惑下拼杀更加凶悍,刚刚翻倒一部云梯,摔下的十几个兀兰士兵长长惨叫着还没有跌到地面,就有新的云梯就搭上城头。
我的手紧扒着城墙垛头,却只能咬牙看着局势一点点的恶化,无计可施。
激烈的箭矢交战就在眼前,身边的一个正在往下投掷火把的亲兵突然大叫一声,胸口不知什么时候插了支箭,翻身掉下城墙。
几乎与此同时,眼前同时出现了三部云梯,无数黑压压的黑影顺着云梯往城墙上面爬。而此刻的城墙垛头旁边,竟然没有人防御!
我大喝道,“平将军!你们的人呢?顶上这里的缺口!”
话音还没有落,背后突然传来了奇异的风声。我浑身一凛,立刻弓腰伏身向后面疾速跳去,堪堪避过迎面劈来的第二刀,同时反手拔刀出鞘,迅疾一刀斩倒面前那士兵。
是兀兰兵!他们竟然这么快就从城东攻到城南了!
“殿下!南门守不住了,请您尽快撤退吧!”
我回头看去,平展英将军抹了把脸上的血,大步走过来,“末将这里还有数百精壮兵士,我们全力趁乱一搏,或许可以把殿下送出城去。”
我还没说话,旁边有个苍老的声音已经颤悠悠的道,“城中已无可守,请殿下务必答应杀出城去!”听那声音,竟是理应守护在宫中的左丞相!
我大吃一惊,一把抓住他,“你怎么在这里?父王他们怎么样了?”
王老丞相满是皱纹的脸上涕泪交流,“陛下他……今日上午,已经带着宫里其他的王室成员从秘道逃离城外了……”
我心里突然一凉,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踩在尸体上摔倒。
守了三个月,大家其实早已心知肚明城破战死是迟早的事。只是,我们王室不是最应该与城共存亡的人么?
思绪瞬间乱了起来,昨天受伤的额头有点疼。我恍了下神,再清醒的时候,已经被一群将领围住了。
“殿下!”
“殿下,保重!”
我有些茫然的望着他们,道,“对不起各位,易昭统领无能,无颜再苟活世上。今日却要各位陪我葬身此处了。”
李震将军,平展英将军,张权统领,贺武廷管制,这些城邦的高级将领忽然全部单膝跪了下去,眼角隐约闪着泪光。
城楼下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无数的声音带着或狂喜或绝望的音调在同时大喊,
“南城破了!”
我咬牙,握紧了手里的刀,目光紧盯着从倒下的城门漏洞冲进来的数不清的兀兰士兵。不知道是谁起的头,几个将领大声重复着,然后战斗中的易水士兵们都开始重复这一句话,声音越来越大,直冲霄汉——
“战到最后一刻,与城共存亡!”
※※※※※
杀!
战到中途,连挥刀的动作都已麻痹,满心只剩下杀意。
迎面对着兀兰士兵凶狠一刀劈下,用力拔了一下,却没能及时抽回来,身左右已经有两杆长枪同时刺到,我只能丢了刀狼狈的闪过去,劈手把其中一杆枪抢过来戳中对面的一个士兵,
正待再杀左右两边之敌时,忽然听周围齐声惊呼“李将军!”
就在几步之外,几把尖利的刀锋同时刺入人体的声音刺耳的传来。大片的鲜血猛地泼溅出来,激起的血花溅出半米多远。
我闭了闭眼睛。李震将军也殉国了。
几个士兵围成半圆形向王老丞相的方向逼近,枪尖在阳光下闪着明晃晃的光。我眼睁睁看着,却只能在周围五丈之内徒劳的杀戮,无论如何也无法摆脱眼前的层层人墙封锁冲过去!
不过瞬间,七八杆长枪已经架在他的身上。王丞相是文官,又是老者,只怕再也无望逃离命运了。
带着潮湿水汽的风从大海的方向吹过来,城上的战旗飒飒的响。嘈杂混乱的厮杀声中,只有王老丞相苍老的声音在我们的耳边越发清晰。他曼声长吟,
“天苍苍兮易水寒,战士身兮归波澜。”
只听了两个字,泪水便已盈满了易水战士的双眼。王丞相自知不能幸免,此刻所唱的,正是我国军队的殇歌。
“路迢迢兮易城阳,战士魂兮归故乡。
风漫漫兮易山长,战士灵兮永守家邦。”
苍老沙哑的声音低沉的响彻在周围的空气中,连敌方的军士竟也如被感染了一般,缓下了手中的动作。
王老丞相靠在城墙垛头旁,花白的头发在迎面的大风中乱舞,目光炯炯的望着我的方向,忽然微微一笑,似宽慰,又似遗憾的看了眼周围染血的城墙,身子往后一仰,整个身体笔直无声的落下城墙。
“王丞相!”
我嘶声大喊,不知哪里来的力量,手中的长枪用力一拨,竟然荡开了六七柄压过来的长枪,直冲过去!
胸膛碰到冰冷石头城墙的那个瞬间,背后几个地方同时一凉,想必有无数明晃晃的枪尖已经架在我的身上。
我从城墙探头往下望去,王丞相的身体静静的躺在城墙角边。他的身边,还躺了无数英勇将士的躯体。他们的血交汇在一起,共同流入我们城邦人视同母亲的易水河中,再在我看不见的远方奔流入海。
这样不是很好么?
想到这里,我也微微的笑起来,不理会顶在身后的枪尖,干脆连自己手上的长枪也丢下,手一撑便跳到了城墙上去。
居高临下的,我听到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大喝道,“生擒他!”
远远的,我看见了那抹金色的光芒。穿着金色盔甲的将军连亲兵都甩在身后,三步并两步的从石梯大步迈上城头来。耀眼的盔甲上,手里持的兵刃上,到处溅着城门士兵的累累鲜血。
他就是今日的攻城主帅,莫炎!
我的目光几乎喷出火来。就是他,这么多年来在南疆的广大地域上攻城夺池,踩着士兵的累累尸骨建造了他的显赫战功,兀兰的版图一再扩大,如今就连与世无争的易水也不放过!
我站在城墙上等他走近来,走近到我可以直接看清他的五官。原来和我对峙了三个月,号称兀兰帝国之鹫的这个男人,居然比大王兄还年轻。
真可惜身边的亲兵都死了,不然此刻随便把地上散落的长枪给我一支,我就可以毫不费力的用帝国之鹫的性命作陪葬。
心里叹息了一声,我对他点了点头,保持着作为对手的最后尊严,把眼光转到城外,闭起了眼睛。
“你跳吧。你从这里跳下去,我即刻命令全军屠城,鸡犬不留。”
带有兀兰口音的男子嗓音冷冷的传入耳际的同时,我心中忽然猛地一震,直视着他。
他的目光如炬,隔着五丈开外的距离和我对视。
视线与视线在空中相碰撞,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和仇视,互相瞪视着,毫不退缩。
我深吸口气,“易水全城子民,宁死不降。”
“‘宁死不降。’啧,说的真壮烈啊。”他的嘴角浮上来一丝嘲讽的笑,“你今日死在战场,成全了你易水王族的名声,身后还有几十万的满城百姓陪葬,黄泉路上也不寂寞。”
我的心里忽然冷了下去。
就在刚才,他们的主帅提到“屠城”二字的时候,我分明看到周围兀兰士兵眼睛里闪动的是如野狼般的炽热光芒。当胜利的狂喜和贪婪淹没了理智的时候,抢掠家家户户储存的财宝,奸淫妇女,杀戮城内剩余的几十万没有反抗力的百姓,在战场上都是常事。
莫炎无视于我的缄默,口吻强硬的步步进逼,“城中已无其他王族人员,只要你愿意代表城邦降我兀兰,我就诏令全军,放弃屠城计划。”
笔直而僵硬的站在城墙上,我的心远远比我的身体颤抖的更厉害。记得当初兀兰对我国宣战的时候,国会曾经发起全国人民投票表决国家的去向。投票的结果是压倒性的,全国超过90%的百姓决定誓死抵抗外族侵略。
遵从民意的选择,带着全城的士兵守护了三个月的城邦,在这个城破的最后时候,我却好像站在天平上,手里紧握着危险的砝码,无论偏向那边都无所适从。
我深吸口气,“若当真无屠城意图,为何你军早日不提?”
他居然笑了笑,“若我早说不屠城,你们就愿意降了?”
我默然片刻,“凭什么让我信你?”
“你不得不信。”
“笑话!”
“不是笑话。你舍得你自己的一条命,但你也舍得让所有的子民都追随你死的干干净净么?不要忘记,如此的城邦小国,只要屠了这座城,易水这个名字就从此消失在大陆版图里了。”
我的身体猛地一震,笔直瞪视着他。
他的脸上只是微笑,但他的眼睛里早已笑得狷狂。
我沉默的撇开眼睛。
“就知道你舍不得。”
视线里突然出现了一只手。虽然仰视着我,但笔直伸出手掌的他在面前却笑得放肆无比,“只要易水同意归属兀兰帝国,我,莫炎,以苍鹫军旗之名,誓约不屠易水城。这下可以放心从城墙上下来了吧?当心不要把自己摔坏了,易水之璧。”
我紧紧握住自己的拳,忍住那股冲到头皮的羞辱和随之而起的杀机,看了眼城墙下静静躺着的王丞相,再扭头望着周围将军士兵们的尸体。
战到最后一刻,与城共存亡。
言犹在耳,你们都遵循了,只有我却要违背它了。
天意。天意。
我木然从城墙上跳下来,单膝跪在泥泞的血水中,垂下了眼睛。
“臣易昭·岚,代易水城邦,请降。”
粗糙厚茧的指节轻佻的勾起我的下巴,“当真考虑好了?有时候死远比活下来更容易,当心不要后悔了,易昭殿下。”
我僵硬的扭过头,甩开他的手指,冷冷道,“我从不后悔所作的事。”
“那就好。”
他冷笑一声,挥挥手,“把他绑起来。”
我不反抗,只是沉声抗议,“帝国就如此对待降族?”
“归降王族皆封候,帝国律令里当然是要客气对待的。但是不要忘了这里是我的军中。”
莫炎的脸上依旧是放肆的笑容,但他的眼睛却分明闪过一丝嘲弄,
“还记得阵前的那一箭吧。易昭殿下当真好箭法,但真是不幸,我是个睚眦必报的男人。”
※※※※※
“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
有节奏的皮鞭打击声在狭小的房间里回荡着,每每抽到受伤处的皮肉的时候,身体都会不自觉的一抽,却没有什麽痛觉,大约神经已经麻木了。
“停下来。”前方传来斥责的声音,“怎么都是你们在数数?他自己为什么不数?”
只听扑通一声,我的视野里突然多出来一堆灰色的东西。仔细看了几眼才辨认出来,原来是刚才喊数的那个灰衣执刑人诚惶诚恐的伏在地上,
“小人该死!这个犯人顽固的很,无论怎样都不出声,请大人责罚!”
莫炎恍如未闻的从玛瑙盘里拎出一颗红色果实塞进嘴里,喃喃道,“果然是只有易水才能见到这么多好东西,难怪陛下对这块小地方志在必得……”
他忽然扭过头向站在旁边的一个人问道,“王参军,你可知道这种果子叫什么名字?”
王参军长得相当斯文年轻,看起来实在不像军中的人。这个没有光线的房间里,他那种干净的温文笑容看起来实在扎眼的很。
王参军回道,“禀将军,这个叫胭脂果,鲜美多汁,是南疆有名的水果品种。在我们兀兰境内倒是见不到的。”
“原来这个就是胭脂果啊……我听说这个佐盐吃味道最好?”
“正是,在果肉上洒一点点上好的精盐更能提鲜。”
莫炎点点头吩咐道,“小究,拿一罐盐来。”
旁边那个年纪轻轻的亲兵立刻一溜烟的小跑出去,不多时就捧了个陶罐回来。
看他那个架势,王参军忍不住笑起来,“这么大一罐都可以吃到明年了。将军用不了这么多……”
话还没说完,莫炎对他笑笑,“谁说的?”嘴里说着话,目光漫不经心的朝我的方向瞥了一眼。我看着他的笑容,忽然全身有些发冷,手臂上力道不由一紧,手腕的铁链立刻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你急什么?”
莫炎嗤笑一声,慢条斯理的把玛瑙盘剩下的几颗胭脂果剥出果肉,一颗颗沾了精盐吃下去,在亲兵递过来的水盆里把手洗干净。
眯起的眼睛盯了我看了一阵,伸手把陶罐里剩下的盐全部倒进水盆里。
“你。”
他伸手指了指仍然匍匐在地上的执刑人,“给他泼点水提提神。”
我冷冷看着他。
果然如此,真是没什么新鲜伎俩。
他靠坐在宽大的座椅上,抱胸笑得恣意,“不要这么凶狠的瞪我,你还是省点力气的好,别又撑不住昏过去了。”
高壮的执刑人捧着那盆掺了货的水几步走过来,在我面前转了半圈,居然转到背后去。
我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句。刚才被打了三十多鞭的就是背后,到现在还火烧火燎的疼,这下只怕不能善了了
“!”
瞬间炸裂般的痛楚从背后直冲头皮,背后鲜血淋漓的皮肤被突然剧烈的刺激,剧痛鲜活的在四肢白骸里到处流窜,肢体不停的微微抽搐着,撑着地面的脚尖一软,支撑的力气似乎从身体里被猛然抽去,耳边铁叮叮当当的嘈杂响声似乎响个不停,声音听起来却越来越远。
意识逐渐抽离的时候,仿佛才有水流从背上慢慢流下来的知觉……
※※※※
周围很黑。无尽的黑暗笼罩在周围,仿佛是雨季来临时漫天密布的黑压压的乌云,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我试着蜷起手指,指尖碰到了冰冷的地面。不对,这不是地面,摸起来的冰冷触感分明是钢铁。
失去的知觉渐渐回到自己的身体,眼睛那里传来了纱布摩擦的感觉。我猛然伸出手,一把扯下了遮住眼睛的黑布,回头瞪视坐在身边的那个人。“放肆!”
“怎么这么快就醒了。”站在旁边背手俯视的男人不满的咕哝了几声,“程医官,不要理他,你继续。”
我咬着牙坐起来用力挡住医官的手,沉下脸色对旁边那人道,“莫将军,你这是什么意思?”
莫炎指指医官手上的大小瓶子和纱布,一笑道,“自然是替你上药了。”
我冷冷道,“何必把好好的药浪费在我身上?你大可放心,这点皮肉小伤还弄不死我。”
“这点皮肉伤当然弄不死你,不过你这半死不活的样子对我很麻烦。”莫炎终于收起了那张笑脸,带着几分嘲弄神色伸出手指。
背后的刑伤突然被重重戳弄了一下,我闷哼一声,倒了下去。
“这么轻轻一碰就不行了,明天怎么完成降城礼?”莫炎神色间的嘲弄之色更深,“殿下玉体还有大用,不如乖乖趴好让医官上药,你也少吃点苦头。”
我用力推开医官第三次伸过来的手,冷冷瞪着莫炎,“我的身体用不着阁下关心。”
他啧了一声,对惶恐不安的军医道,“你出去吧。易昭殿下金枝玉叶,只怕需要我亲自调理才行。”
我脸色沉下来,“你要干什么”
那军医刚刚走出门去,莫炎忽然一把反扣住我的双手,用力拉过头顶。我大吃一惊,用力挣了几挣,没有挣脱,双臂反倒挣得酸麻不止。
“莫炎!”
后面愠怒的话还没冲出口,只听啪嗒一声,手腕处一凉,左手竟然被他用铁制手镣扣在铁床的柱子上了!
我大怒,看准他的腿骨关节弹腿就踢过去。他手还扣着我的手腕,眼看着避不过那一脚的重心,手臂上突然施力往下用力一压——
就在瞬间,我的身体被他的全身重量压得硬是转了半个圈,出脚的角度登时偏了,虽然扫到他的腿骨却少了几分力量。
又是啪嗒一声,他硬生生搳了这脚,我的右手却被他同时用力一扯,拉过去也铐在柱子上。
他随手擦擦头上的汗,喃喃骂道,“真是难搞。”
我僵硬着身子半趴在铁床上,忍着他满是厚茧的手在背上粗鲁的揉来揉去,好不容易搳到背后的伤被他涂抹完,我瞥了一眼自己身上,有几股细细的鲜血缓慢的沿着身体往地上滴。
果然有伤口被他弄得绽开了。
我咬牙问道,“这下可以了罢?”
他不说话,却单手拉开了我的腰带,简单几下,身上最后的那点装蔽物就被褪的干干净净。
“你……你要干什么!”我脸色猛地一变,几乎弹起来,却被他又用力压回去。
虽然看不见他的脸色,但他的声音里满是嘲讽意味,“不用怕,虽然兀兰王都男风盛行,不过你现在就一张脸能看,身上到处这里是疤那里是血,我对这种身体可没兴趣。”
两条腿被分开,大腿根部的那道旧刀伤被他不轻不重的按了几下,我痛得浑身一抽,差点晕过去。
“肌腱受了这么重的伤还敢硬撑着上城头,再多站个几天这条腿就废了。我可不想送个废物回临川。”
清凉的伤药小心涂抹在伤口周围,用白纱布一层层的裹好,我像条砧板上的鱼笔直的挂在铁床上,动弹不得。
莫炎似乎很满意的左右看了看,然后径直走了出去,对外面守卫的士兵吩咐道,“仔细注意里面的动静。我回来之前,谁都不许开这道门。”
我狠狠拉了几下铁镣铐,床头的铁链哗啦啦的乱响个不停。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大笑,声音随着脚步声渐渐远去。
这个混蛋!
几乎赤裸的身体贴在铁床上,衣服就丢在几步远的地上却碰不到,我气得发晕,恨恨挪开视线,逼自己冷静下来。
“降城礼”……
刚刚听到的三个字突然跳入脑海。心头传来一阵冰冷的寒意。
就定在明日么?好快……
一口气吸的大了,背上的鞭伤突然传来一阵热辣辣的抽痛,我急忙屏息,动也不敢动。
不止背部,身体就像被车碾过的布袋,浑身各处的伤口都在痛。这么多年,虽然在宫廷校武场上练习武术兵法受伤是常事,却从来没有伤到这么重过。
当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昨日城破时没死成,沦为阶下囚的下场果真好不到哪里去。
趴在冰冷的铁床上,我苦笑着合上眼睛。还是储存些体力吧,明日那一关只怕不好应付。
父王,王兄,你们走得干脆,却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难道我们的血缘亲情,我们的国家,在入侵者的铁蹄面前都不值一提么……
恍惚间,耳边又充斥着无尽的哭喊声。那是母亲和妻子们带着绝望的神色,搂住一具具丧失生命的身躯哀哀恸哭的声音。
我费力的睁开眼睛,四周都是怵目的红,无数只手从血水中伸出来,向着我的方向哀求,“殿下!救我!救我!!”
我伸出手想去拉其中的一只手,可是我的手竟然从那只手的影像中穿过去了。最后抓住的,只是无尽的冰冷空气。
“殿下,保重。”
我蓦然回头,王丞相靠在城墙边上,花白的头发在大风中纷乱的舞动,对着我似宽慰,又似遗憾的微笑着。
我惊惶的向他的方向飞奔过去,流着泪大喊,“王丞相!不要走!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眼前一花,王丞相的身体已经像断线的风筝笔直无声的坠下城墙。
我呆呆的站在城上,望着周围的尸体,远处无数兀兰士兵手中明晃晃的长矛,慢慢的向我立足的方向逼近过来,那种沉重的压迫感从眼睛的视觉开始,直逼上心头,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突然从噩梦中惊醒过来,捂着胸大口大口的喘息着,几滴汗水从额头滑过脸颊,滑落到铁床上。
举起手臂擦了擦脸上的冷汗,铁链轻响了几下,动作突然顿住了。
周围有轻微的呼吸声。
我猛然转头望去。看清床边的那人是谁,脸色不由微微一变。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看来真的睡沉了,竟然连房间多了个人都不知道。
莫炎靠着铁床的床头大刺刺坐下来,眯着眼睛瞅了我半天,突然嗤的一笑,“就在你刚才哭着喊‘不要留下我一个人……’的那个时候。”
我愣了愣,想起刚才的那个梦来,急忙伸手擦擦眼眶,果然有些湿。
该死!怎么偏偏让他看见了?!
被莫炎仿佛很好笑似的盯着又看了半天,我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狠狠的一锤床沿,震得手上铁链哗啦啦乱响,
“落在你手上我认了!有种你就干脆给我个痛快,不要半死不活的折腾人!”
莫炎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在床头,笑道,“易昭殿下这是什么话?殿下如今归降我国,以后我们同殿称臣,彼此间相互亲近亲近,多了解些对方岂不是很好?”
我冷笑,“莫帅用的真是很独特的亲近方式。”
“承蒙夸奖,愧不敢当。”他的脸色泰然自若的很,仿佛当真在虚心接受别人的赞赏似的。
对这样的人,说什么也是白费力气。
我很快明白了这一点,放弃和他磨嘴皮功夫,干脆直挑正题,“你回来干什么?”
莫炎挑了挑眉头,伸手把床头扣住我手腕的两个镣铐解开一个,从地上捡起几块布料丢在我身上。
我一愣,勉强坐起来。刚刚活动了几下失去知觉的手腕,就见他拉开了牢房的铁门,“你们进来,给他整装。”
一群宫娥打扮的女子捧着盛着各式衣料的银盘,垂着头从门外鱼贯而入。那些宫娥应当都是王宫中的侍女,依稀有不少熟悉的面孔,个个双目红肿,暗自垂泪。
房间里面一片沉默,只有衣料的摩擦声偶尔响起。我默然坐在床沿,任她们服侍着梳理头发,擦去身上的污处血迹,一层层穿上华丽的典礼长衣。
门外兀兰士兵的虎视眈眈之下,自始至终没有人敢开口说话。花费了半个多时辰把周身打理完毕之后,宫娥们又沉默的自铁门鱼贯退去。
最后的那个宫娥脚已经迈出门去,却又突然转身冲回来,趁周围士兵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扑通跪在地上,对着我的方向重重的磕了个头,“殿下,前路艰险,请务必保重,重建我易水!”
“抓起来!”
看到莫炎蓦然沉下去的脸色,王参军在旁边出声下令。旁边的几个士兵立刻大步上去拳脚交加,那叫不上名字的女子被殴得倒在地上呕血不止,被拖出去的一路上血痕斑斑。
我眼睁睁的看着,指节握紧直到泛白,心痛如绞,却说不出话。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无力庇护子民,此身枉为丈夫!
莫炎沉着脸色注视着那群宫娥被驱赶走远,回过头来盯着我又打量了一阵,冷不防开口道,“她倒是提醒我一件事了。无论怎样你也是易水的王族,对民众有莫大的影响力。如果惹出什么麻烦就不好了……”
我打断他,“降城礼上我会合作。”
他扯了扯嘴角,“我该信你的话么?”不知为什么,那盯着我若有所思的眼神中总透出些古怪。
他很快的走出去对外面吩咐了几句话,不久一个亲兵手里捧着一个托盘从门外进来,托盘上面高高放了一个银质酒壶,一个酒杯,一个纸包。
瞥了我一眼,莫炎把鼓鼓囊囊的纸包拆开,里面艳红色的粉末倾数倒进酒壶里,然后把酒壶拿起来晃了晃,斟了一杯酒递到我手上。
我望了望杯里,倒出来的酒水果然一片血色。
还没端到唇边,一股浓烈的辛辣味道已经开始强烈的袭击嗅觉。我皱了皱眉,不动声色的把酒杯拿的远了点,压抑住声调平稳,“这是什么?”
“酒。”这就是莫炎的回答。
我瞥了他一眼,讽刺的问,“红色的酒?”
“大陆最上等的琥珀酒,本来应该是琥珀色才对。”莫炎微笑道,“不过现在加了点灯笼椒的粉末,看起来颜色就变了。”
我沉默望着酒杯里的血色。
琥珀酒的颜色澄清润泽,看起来就如同半透明的琥珀玉石一般耀眼,酒也因此而得名。不过色泽上好看还是其次,琥珀酒最为出名的,是它被人公认为大陆第一最烈的酒。
而灯笼椒则是兀兰西部的特产。据说只要把一只艳红色的灯笼椒放在水里浸一浸,整缸水就辣的难以入喉。
今天莫炎把这两种东西混在一起,是存心不让我好过了。
“琥珀酒配灯笼椒末,这可是兀兰皇家的秘方。不管是谁,只要喝了一杯这样的酒,几天之内保管再也说不了一个字。”
我霍然抬头瞪视着他,“为什么要弄哑我?几十万子民的性命在你手里,莫帅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这个难说的很,虽然你目前看起来很正常,但也说不定会是个煽动民众送死的疯子。这种事情我可不想再遇上一次。”
莫炎的嘴角微微上挑,“再说,降城礼上我要的只是你的人,不需要你的声音。易昭殿下,请用酒水吧。”
我低下头,目光在酒杯上逡巡几圈,最后深吸了口气,抬起手腕,一口气把那杯血红色的酒灌了下去!
“咳咳!咳咳……”
凶猛而剧烈的咳嗽震得胸腔都几乎震破,从口腔灌入的热流好像熊熊火焰般不断的灼烧喉咙,火势越来越大,一时之间身体其他的地方竟都失去了感觉,仿佛只剩下那股灼烧感,长久而持续的存在着,无休无止。
忽然,一股清凉的感觉流过喉咙,灼痛的虽然仍然厉害,但感觉却好多了。
我从昏天黑地中找到几分平衡,挣扎着重新睁开眼睛,莫炎就站在眼前,手里拿了个行军水囊。
而我的双手,现在还紧紧的握着那个水囊。
“……”
我张了张口,完全嘶哑的喉咙里却什么声音也没有传出来。
莫炎满意的点点头,“这就可以了。通知下去,今天要在易水王宫外面准备盛大的降城礼,把全城还没死的人都集合出来观礼,违令者斩。”
我脸色一变,却硬生生的忍下去,在莫炎的示意下站起来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外走。
走出阴暗不见天日的地牢,清晨的阳光温和的拂照在身上,我微微眯起眼睛,心里一阵隐约的抽痛。昨天到今天,不过是短短的一个朝夕之间,却不知已经有多少易水的儿子再也见不到这初生的太阳了……
“易昭。”
我瞥了眼旁边突然开口的莫炎,偏过头去。
虽然不看他,不过声音还是挡不住要传进耳朵的。
“你今年多大了?”
我怔了一下。怎么是这种不着边际的问题?
“我们兀兰有句古话,叫做‘过刚则易折’。”
我又怔了怔,不觉望了他几眼。莫炎的神色在阳光下一片漠然,似乎说话的根本不是他。于是我同样漠然的扭过头去,又去看那冉冉上升的朝阳。
※※※※※
所谓盛大的降城礼,却是在一片混乱中开始的。王族祭天的神庙早已在昨天破城的时候被乱军损毁,那些断壁残垣再也没有办法在一天之内清理修复好,因此只能将降城礼的地点挪到损毁稍微轻微一些的王宫外广场上。
穿着华丽繁复的王族盛装,骑着高大的大宛骏马,我在兀兰兵的前后包围中默然无语的穿过大街。
大街的两边黑压压的站满了人,却惊人的没有什么声音。无数父老乡亲们用沉默的双眼望着大街上嚣张前行的兀兰兵。
沉默,有的时候也是一种无声的控诉。
而感受到了这压迫沉默的我,却只能同样选择缄默。
到了广场中心的那一刻起,我要做的事情简单的如同儿戏不,这一幕本来就是作戏。
确实一句话也不用说,只要像个人偶般的站在高台上,身后站了一排的本城官吏,然后静静等待,直到莫炎元帅神采奕奕的出现在广场上。
无数双眼睛注视台上,看着台上的我是如何把象徵国家的王印从印官的手里取过来,必恭必敬的双手托给攻破了易水城邦的敌国主帅,舍弃了自己身为王族的尊严,对着兀兰王都的方向跪下拜伏,向远方的王行礼称臣。
数十万兀兰士兵的欢呼声如同震天的响雷,从城里蔓延到城外,又从城外传进城中。散在广场四周围观的层层百姓愀然变色,偶尔有小儿吓得啼哭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随即就被母亲一把捂住嘴,紧紧的按进怀中。
然而自始至终,他们都是沉默的。
双手接过王印,莫炎把它转给旁边的兀兰官员,然后走近几步,当着无数人的面似乎很亲热的揽住我的肩膀,大声笑道,“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易昭殿下果然眼光卓远,在最后关头开南门,献城于陛下。此次前往王都临川,陛下定然龙心大悦,至少封殿下为万户候啊!哈哈……”
仅仅几句话而已,我浑身却忽然一抖,周身的血液都冷下去。
“最后关头,开南门,献城于陛下”……
我没有叛城……
我没有叛城!!
想开口分辩,却说不出一个字。
莫炎脸上挂着张扬的笑容,似乎就是其他的得胜将领那样志得意满的走下台去。但就在临下台的时候,他突然回过头去,视线飞过我的肩膀望向台下开始骚动的黑压压一片民众,那看似不经意的目光中却满是嘲讽的神色。
就在这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了。
为什么他要逼哑我的声音?担心我今日煽动百姓在这易水城中给他添乱只怕还是其次,原来……他竟是想让我今日有口难辩,想让我即使他日回易水,也永生不能重振势力么!
莫炎,你这招好毒!
内心巨大的冲击震得我几乎站立不稳。纷乱的晕眩中,有兀兰将军来“请”我走下高台。我被他们在背后推桑了几下,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下台阶。
就在这时,似乎有人轻轻的托住了我的身体,“殿下,少安毋躁。”
我站稳了身体,侧头望去,托住我的人是王宫的太傅廷湛。我的课业启蒙老师。
廷太傅目光了然的望着我,声音低沉,“不躁不怒,不争一时之气。还请殿下千万忍耐,记住今日的磨砺,日后图强。这是臣做为太傅的最后进言了……”
听他说的不祥,我心头一惊,抓住他的手。虽然嘴里不能说话,但情急之下,我用手指在他的手上比划着写下凌乱的几个字,
【他们准备如何处置你们!】
廷太傅苦笑着反握住我的手,“按兀兰的规矩,二品以上押解临川,二品以下者,皆斩首……”
我脸色大变,紧紧握住他的双手忍不住颤抖起来。
廷太傅还要再说话,旁边已经过来几个士兵把他强行拉走,编入官员的队伍中。与此同时,旁边几个兀兰的将军已经围在我的周围。
“元帅有令,请殿下上马环城一周,完成今日的降城礼。”
望着远处那个遥遥注视着这里的身影,我的神色沉了下去,沉默着接过缰绳,翻身上马。
华丽而沉重的衣料随着颠簸不断摩擦着伤口,却没什么感觉。我木然骑在高大的马匹上,缓慢的穿过层层人群。一排拿着长枪的兀兰士兵走在前面,不住的驱赶前方拥挤的人群,给后面赶出一条道路来。
四面八方传来沉重的压迫感。周围的目光如芒刺在背,我紧紧握住了拳,忍受着来自父老乡亲们的异样眼神。
身上穿的华丽礼袍,胯下骑的俊马,还有前方替我开路的兀兰士兵,在这烽烟还没有平息的易水城中,是一副多么讽刺的画面……
我自嘲的扯了扯嘴角。明知道莫炎一定在某个地方监视着这出闹剧,想保持最后尊严的微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想昂起头度过这难熬的时间,却如何也抬不起头来!
我自身的尊严,我易水王族的尊严,早已在刚才那当众拜向临川的那一跪中,丧失的干干净净……
“你这个骗子!”
人群隐隐不安的骚动声音中,女人嘶哑的嗓音突然在耳边突兀的响起来,嘶声裂肺!
裹着白头巾的妇女从兀兰士兵的盾牌缝隙中伸出手臂,笔直的指向我的方向,用兀兰人听不懂的本地语嘶哑的痛骂,“我的儿子为了守护国家战死了,你却投降了我们的敌人,用我们的土地和人民的性命换你自己的功名爵位!你这个骗子,你还我的儿子来!!”
我的眼眶干涩得如同在沙漠中心曝晒了三天的砂砾,本能的张了张口,发痛的喉咙格格的响,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我只能紧紧闭上嘴。
就如同干燥的柴火上扔下了一支火把,周围突然响起了嗡嗡的声音,嘈杂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多的人从四周的小巷里面涌上街道,挤在马的前面,黑压压的人群阻塞了路途交通。无数的手臂在眼前挥舞,高喊着一个个陌生的词语,愤怒而痛苦的目光灼烧般的跟随着队伍行进的方向在大街上缓缓移动,
“胆小鬼!”
“骗子!”
“国家的叛徒!”
不知道是谁砸过来一块石子,随后更多的泥土,石块,腐烂的叶子都从地上被人拣起,雨点般的从两边砸过来。守卫在马匹周围的兀兰卫兵大声咒骂着,试图用长枪恐吓暴怒的市民,却只换来更多的石块和烂泥。最后,狼狈不堪的卫兵们只能抱着头拉起马匹缰绳,尽可能迅速的离开大街。
大群的兀兰兵拿着盾牌守在街道两边,只是控制着市民不能冲过来,却丝毫没有阻止投掷行为的意图。
很显然,大批士兵如此统一行径的做法,肯定有人预先授意。
我面无表情的跨在马背上,任凭更多的污秽东西砸到身上,被卫兵带领着继续往街道前面走。
变相的游街是么?
想完全扼杀我将来回到易水重整旗鼓的机会是么?
莫炎,无论什么样的伎俩,我陪你玩到底。
远远的,我在马背上看到一片白色,在阳光下更显怵目的惨白。那里是用帷帐遮盖起来的菜市场,成群结队的战虏被绳子绑结成串,神色木然的坐在泥泞的地上。
按照兀兰军队不成文的残酷规矩,战场上擒获的俘虏只有两个下场:身体完整健壮的战俘会被押解去西北边疆垦荒,其余的就地斩首。
白色的帷帐拉得很高,即使在马背上远远望着,我也只能看见成片的斧头举在半空中,重重的落下去,然后再次高高的举起来,铁制的斧刃在阳光下闪着黝黑锋利的光。
马匹被士兵牵引着向菜市场旁的大街走去,距离那白色的帷幕越来越近。我的目光凝视着那几十道不停闪烁的光,久久不动。
有个断了手臂的伤兵在迎面的方向坐着,似乎是远远看见了我,忽然跳了起来,大声的说了句什么,周围围坐在地上的一群伤兵俘虏立刻全部扭过头,直直望着我的方向。
看着那一双双丧失了光彩的眼睛,这些即将失去生命的战士们,都是曾和我在城头浴血迎击的易水男儿!如今,我像个傀儡人偶,穿着可笑的衣服出现在他们面前,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在我们自己的城邦里被大批大批的屠杀!
心中那分无力的痛苦和冲到头皮的羞愧耻辱再也无法掩饰,我浑身颤抖的转开了视线。
忽然,耳边隐隐约约的听到了熟悉的曲调。不知是谁起的头,被绑俘着的战士们开始低沉而缓慢的唱起易水军队的殇歌——
“天苍苍兮易水寒,战士身兮归波澜
路迢迢兮易城阳,战士魂兮归故乡
风漫漫兮易山长,战士灵兮永守家邦”
…………
无数的声音慢慢的汇集在一起,歌声越来越大。有看守的兀兰士兵用皮鞭四处的抽打,大声的咆哮个不停,却还是无法阻止。
帷帐里斧头不断落下的声音中,那歌声越来越苍凉低沉,却始终没有断绝。
新的一排士兵被牵引着走向那白色的帷帐大门。跨入帷帐之前,那排士兵不约而同的停住脚步,转向我的方向,齐齐行了个标准的军礼。
我侧过头去,泪光在隐约中闪动。
全城游完一遍,已经是傍晚时分。
全身都散发着欲呕的味道,人却宽慰了些。这一日的观察下来,易水至少还剩下四十万人口。只要经过适当的休养生息,十年,二十年,易水城邦总有元气恢复的一天,就如这泛着血色的易水河总有返清的一日。
只是不知道我能否再看到了。
莫炎昨夜已吩咐驻守在城外的百万兀兰大军连夜拔营,等到降城礼毕就立刻班师回王都临川。今天是我在易水的最后一天。
随着兀兰大军出了仍然弥漫着硝烟的残破城门,抬头向西望去,一轮红日还挂在海港的上空,映照得山水颜色胜火,鲜艳的如同当日城头上四处飘扬的旗帜。
别了,易水,我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