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川尚男风这档子事早就闹到天下闻名,皇子高官谁没有几个男宠,贵族男子间某些“无伤大雅”的游戏在临川早已见怪不怪,即使这次在皇帝陛下面前闹得这么失态狼狈,换在平常狠狠训斥一顿也就算了。但不幸的是,当时跟随在皇帝身后的,除了二皇子之外,还有来自狄支国的一位贵客。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二皇子身边陪伴着的,就是那位贵客了。大约是身体不太好,那位贵客穿着非常厚重,一件黑色狐裘大衣从头包裹到脚,只露出一双幽深的眼睛。
对当时的场面只看了一眼,那双眼睛就挪开了。
然后有个很低的声音说了句“对不起”,那位贵客便转身走了出去。
对着这种场面,皇帝陛下气得脸色铁青,差点病发。
按捺着送走狄支贵客以后,皇帝果然雷霆大怒,莫极当场被责令在自己的皇子府邸里圈禁一个月。
与此同时,按照皇帝陛下的意思,我只怕要当场格去爵位,打入水牢。
这时候,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的是,一直在旁边笑吟吟看好戏的莫都居然出来会替我说话。
好言安抚了半天,皇帝怒气稍减,加上身体不适急着回王宫,最后只是罚入水牢里关三天了事,结束了这场在临川传得沸沸扬扬的闹剧。
自水牢里被放出来,一辆大司马府的马车早已停在外面等着。
打开门坐进马车后厢,莫炎翘着腿坐在后座上,没什么表情的望着我。
他不说话,我当然更不说,只管夹起矮桌上放的酒菜大吃起来。
饿了三天,当然要先塞饱肚子才是正理。
一桌饭菜很快风卷残云。
放下碗,刚喝了一口茶,那边已经开口了,“吃饱喝足了?”
“嗯。”我叹了口气,把茶杯放下来。
“水牢里关的舒服么?”淡淡的的语气。
“不怎么舒服。”我想了想,“不过还好,至少没人用鞭子动私刑,更没人拿盐水泼过来。”
莫炎的脸色不怎么好。
“我提醒过你。我的话你是不是一句都不会听?”
我瞥他一眼,“抱歉,你提醒过什么?我都不记得了。”
他相当不快的瞪我,“这种带出去只会惹事的脾气,就该拿个链子锁在府里。”
我回瞪他,“你尽管试试。”
莫炎愣了愣,居然大笑起来。“我果然没有料错,你平日里大概就是这种张扬性子!”
我的脸色顿时一沉。我什么性子关他屁事!
莫炎还在不知足的笑,“说话做事都这么直冲,压也压不住,真不知道你带兵怎么能打胜仗的?”
我冷哼道,“我能不能带兵打仗,阁下不是清楚的很?”
莫炎的视线闪了闪,灼亮的眼神幽暗下去。
那场惨烈的战役虽然最终攻破了易水,但三个月的围城,倒在高耸的城墙下的兀兰士兵不下十五万,兀兰人的鲜血层层的染在城墙附近的土地上,那鲜艳的红色就连一天一夜的大雨也冲刷不去。
莫炎身为主帅,对于当时的场面自然记忆犹新。
“你最好不要在我的面前挑衅。”他直起身子,面对面的盯了我半天,冷冷的道,“易昭,不要以为我真的不敢锁你。”
我的心里一滞。“你威胁我?”
莫炎盯着我看了半天,突然又躺了回去,放松的翘起脚,露齿一笑,“算不上威胁,我知道你的能耐。居然连大皇子都敢伤,你还有什么作不出来的。”
这句话轻飘飘的传入耳际,我的眼皮登时一跳。
莫极受伤的事,他怎么知道的!
记得皇帝驾临的当时,受了伤的莫极奋力扑过来,用我的身体遮住了他的伤口。虽然当时他在耳边只说了两句断断续续的话,但我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
用篱真表哥的性命,换取我对所有事的缄默。
确实,在一个危机环饲的环境中,被政敌知道自己身受重伤这种事的实际影响力比“有伤风化”的风流罪名大得多了。
“看着我做什么?只许他莫极在我的司马府里设暗探,不许我莫炎派几个人混进他的皇子府么?”莫炎漫不经心的陈述着,说话语气是完全的肆无忌惮。
我沉默起来。
这个男人在临川的势力分布,只怕比想象中还要更大一些。
车厢中安静了片刻——
“怎么不说话了?”
莫炎居然主动挑起话题,却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神色,“不赞同我的做法?”
“没什么可说的。”我别过头去,“都是一丘之貉。”
“一丘之貉?”莫炎若有所思的重复着,突然笑起来,凑近过来低声道,“不见得吧。至少我没有像大殿下那样送美人笼络你,更没有像他那样对你出手——”
我腾的火了,一拍面前的矮桌,“闭嘴!”
莫炎倏然住了口。
那双眼睛的光芒渐渐的深了,变得幽暗不明。
一阵剧痛没有征兆的从双臂传来。压住的力道大得惊人,仿佛要把手拧断似的用力反扭到身后。
我又惊又怒的挣扎扭动,那张脸的距离这么近,把我按在地上,单膝顶在背部的时候居然还笑,笑容那么轻蔑,仿佛在嘲笑我的挣扎,那种表情恨不得让人一脚踩上去。
然后不知道双手被不知什么东西牢牢捆住了,我被他拉起来,捆住的手又被几下绑在矮小的桌子腿上。
“只会动嘴皮子,真动起手的时候就不行了。”莫炎蹲在面前,手指挑起我的下巴,笑得放肆,“再说一遍,不要随便惹我生气。”
“你——”我气得说不出话来,这时候,马车却渐渐停了下来。
车门外敲了两声,有个声音轻声唤道,“大人,到了。”听口音,依稀是莫炎身边那个心腹王参军。
莫炎立刻起身,拂了拂身上的浮灰,把搏斗中凌乱的衣服整理一下,开门下车。
我独自一个人跪坐在车厢里,百叶窗帘没有拉起来,车厢里的光线黯淡。
用力转了几下手腕,还是挣不脱,勒得反倒更痛了。那个男人当真睚眦必报,拴住手的地方都选的促狭,几案的桌子腿非常的矮,连挺直腰坐起来都不行。
虽然看不见自己这副样子,想来狼狈的很。
我在车厢里发呆。混乱的思绪在黑暗中渐渐集中,感观更加敏锐。
这是哪里?
绝对不是大司马府。
大司马府门口的那条路非常热闹,不是现在这么幽静。
如果只是接我回府,为什么莫炎会亲自来?
既然人接到了,为什么不直接回府,反而先到其他的地方?
王参军身为莫炎身边的幕僚人员,平素不常出司马府的,为什么今天也跟着马车出现在这里?
种种问题缠绕在心头,透出不寻常的诡异来。
我低头仔细思量,正来回推敲的时候,外面却传来一阵小小的嘈杂声。
“太辅大人!这个是大司马的马车,不方便检查的……”
阻止的声音突然变成了一声惨叫。
然后另一个声音慢悠悠的传过来,“这个人意图阻止王都近卫军的例行检查,已经被按律正法了。这里还有人反对么?”
外面死寂般的沉默。
耳际传来皮靴有规律的踩在地面上的声音,然后明亮的光线照射进漆黑的马车里,在眼前的地板上形成不规则的光斑。
我抬起头。
透过被挑起的百叶窗帘,我看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平凡的,似乎没有任何特色的脸,却有着如野狼般的灼灼眼睛。
我记起来了。在国宴当晚曾在王宫中有一面之缘的人,太辅迟均。
站在马车外面,挑起百叶窗帘看着,他的眼中光芒闪过,然后缓缓露出了那种意味深长的笑容——
我装作漠然的偏过视线,避开那道闪烁不定的眼神,不去看那个让我倍觉狼狈的笑容。
“太辅大人,这辆马车有什么问题么?”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另一个轻柔声音,声音很低,几乎听不清楚。
迟均的手一松,马车里的光线顿时暗下来。
我送了口气。
“涉大人不必担心,大司马的车没什么问题,不过似乎大司马和平南候之间发生了小小的纠纷,那个……”迟均暧昧的回答着,语气中带着某种奇特的意味。
我的心里猛地抽紧。听着那奇特的语气,一种说不出的难受直涌上来。
眼前突然又是一亮。我反射性的抬头。
百叶窗帘被拉开一小道缝隙,取代那野狼般的灼亮眼神的,是另一双幽深的眼睛。
那双眼睛深深的望进马车,目光从我的脸上转到身上,转到被捆缚住的双手上,又慢慢的转回来,若有所思。
我无法忍受的扭过头去。
我认出那双眼睛了。迟均口中的‘涉大人’,竟然就是那位狄支的贵客。
狼狈的姿势,凌乱的服饰,三天前见面时被压在地上,三天后见面时依然不堪,任凭旁人看在眼里,什么感觉!
那种称为屈辱的感觉缓缓从心里升起,不受控制的扩散,蔓延到全身。被那道视线盯着的身体微微的颤抖起来。
“涉大人,时辰不早了,二皇子正在恭候呢。”
“劳烦太辅大人带路了。”
越走越远的脚步声中,隐约夹杂着低沉柔和的声音,“平南候,就是易水国新降的二王子昭吧?”
“正是。涉大人以前和平南侯见过么?”
声音顿了顿,“没有见过。不过倒是听说过不少他的事。没想到……”
一声轻微的叹息声。
我竭力装作若无其事,但当那个帘子重新落下,无边的黑暗再次笼罩在周围,耳边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身体长时间的蜷缩而酸痛不已,我闭了闭眼,有泪水缓慢的渗了出来。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迷迷糊糊感觉身子一轻,从冰冷的地板上挪到了一个温暖而且柔软的地方,手上的束缚被松开了,有只粗糙的大手反复的抹着,擦去脸上未干的痕迹。
※※※※※
司马府里住了几天,我存心留意,从下人们的嘴里打听到了一些消息。
记得莫极曾提起过所谓‘兀兰的传统’,装作不经意的去问伺候的几名侍女,没想到她们的反应是红着脸捂嘴笑个不停。
所谓‘兀兰的传统’,就是成年男子间的附庸关系,身体上的臣服表示奉上完全的人。
见我听得吃惊,乖巧可人的汀儿又小声加了一句,“当然,除了附庸关系之外,有时候也有双方携手联合的情况,身体上的关系能让彼此联系得更紧密罢了。”
我愣了半天,问她们,“有什么例子么?”
没想到她们都吃吃的笑起来。小佩冲口而出,“您和我们大人不就是……”
汀儿见我的脸色不对,急忙拉住小佩,不让她说下去。
我沉默了一会,又叫住她们,“外面的人,是不是也都觉得我和大司马……是这种关系?”
“这个……”汀儿支支吾吾的道,“自从那夜……我们大人把您抱回来,然后……”
“然后整个临川都知道平南侯是大司马的人了。”
有个声音从外面突然接口,随即房门被大力推开,莫炎衣着华丽的走进来。
几名侍女纷纷站起来行礼,“大人这么早就过来了。”
“唔,你们几个也在,那正好。”莫炎指指我,“服侍平南侯穿戴一下,他今天要随我出门。”
任随她们打扮穿戴,一切准备好了之后,莫炎又把我带了出去。
一路之上,他几次挑起话题,我始终不说话。
最后莫炎的脾气也上来了。他冷笑,“居然还有时间生闷气。这次得罪了大皇子,你还是多想想大皇子一个月幽闭之后出来怎么应付罢。”
我语气淡淡的道,“反正整个临川都知道平南侯是大司马的人了,这种麻烦事自然是交给大司马应付去。”
莫炎一愣,居然大笑起来,“好。那就由我吧。”
我问,“你要怎么应付?”
他懒洋洋的蜷起修长的腿,“当然是投靠二皇子啊。”
我瞠目瞪着他。
面临政权更迭的紧要关头,站错了队就是杀身之祸,这种事能随随便便的决定么?
见我吃惊不语,他笑得更放肆了,“不是已经是我的人了么?就跟着我来罢。”
马车在二皇子府邸大门停下,随即两人通报进了门。
管家态度殷勤的上来招呼,把我们带到偏厅坐下。
这时候,后面走上来一个小厮,附耳低声说了句什么。管家脸上显出一个相当古怪的表情,过来对莫炎道,“大司马大人,二殿下有要事在身,请稍后片刻……”
偏厅后面突然传来一声隐隐约约的呻吟。
大约是隔得远,听不大清楚,但只要听到那甜腻的仿佛要滴出水来似的声音,很明显二殿下眼下正在做什么“要事”。
管家的脸色顿时尴尬不已。
莫炎倒笑了。他爽快的挥挥手,“没关系,我在这里等二皇子出来就是。”
我坐在座椅上,听那诱人的呻吟声断断续续的从远处传过来,夹杂着喘息,渐渐变成了难以忍耐的低泣,不禁皱了皱眉。“这就是你要投靠的二皇子?”
莫炎眼皮都没抬一下,“我这个主客都没说什么,你这个陪客说什么。”
他看看我,把没有动的茶杯往我这里一推,“喝茶。茉莉茶,清火气。”
我狠狠瞪他一眼。
不多时,断断续续的哭泣声也低了下去,突然一声尖叫。
过了片刻,偏厅的门被一下拉开,莫都神清气爽的跨进门来。
“那个小妖精刚才偷偷跑过来,花了点时间应付一下,大司马不会怪我吧?”他笑道。
莫炎笑着站起来,“怎么会,这点小事而已。”
莫都的目光在我身上转了两圈,又转回莫炎身上,“今天请两位来,主要是有一位客人想要和两位见一见。”
“哦?”莫炎道,“不知是哪位贵客?”
莫都神秘的笑了。
然后他对外面扬声道,“请那位大人进来。”
静了片刻,有脚步声轻微的响起,停在门口,两旁的守卫恭敬的推开了门。
依然还是那袭黑色的狐裘披风,遮住了全身,披风竖起的领口盖住大半边面孔,只露出那双幽深的眼睛。
我的心里蓦然一震!
“我是涉孤。”
那个听过两次的声音低而柔和,带着温和的笑意。
然后他揭开了披风。
身材纤长,却异常的消瘦。那张清俊的面容微笑着,也带着病后的苍白神色。
我和莫炎对望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相同的震惊。
涉孤这个名字是大陆上的一个传奇。出身于狄支国那个公认的蛮荒之地,他却不知从哪里修习了一身惊人的医术,在大陆各国几年游历,妙手回春,救活了无数生灵,不过是二十多岁的年纪,却已经被世人尊称为“医圣”的人物。
——没想到竟然会是这么个弱不禁风的男人。
涉孤微微的笑了。
他的目光转回莫都身上,优雅的欠了欠身,“二殿下,这次带来一个好消息和一个不好的消息。您准备先听哪一个?”
莫都笑道,“先说那个好的吧。”
“好的消息是,尊敬的皇帝陛下在得知他的身体撑不了多久之后,终于打算立嗣了。”
莫都的眼睛里闪过奇异的光芒,“真是好极了。那坏的消息又是什么?”
“坏的消息是,”涉孤语气平淡的道,“就在刚才,圈禁中的大殿下被陛下提前特赦了。”
莫都脸上的笑容不知不觉消失了。他沉吟着,站了起来。
“不能再拖了。”他对莫炎道,“我们到外面去。”
莫炎点点头,跟他走了出去。
涉孤目送他们走远,却没有跟上。
“你不去么?”我问道。
他似乎没有听到似的,半天不说话。
在我准备独自离开这个偏厅的时候,他却几步跟上来并肩同行,依旧是低而温和的声音。
“本来二殿下是不会邀请你过府的,是我说想见你一面。”
我惊讶的望着他。
他侧过头,微笑了,“在这里过得好么,昭殿下?”
旧日的称呼在最没有防备的时候冲入耳中,我的鼻子有些发酸。
深吸了口气,“还好。”
“是么?”他淡淡说着,拉起了披风,重新遮起自己苍白消瘦的面容,“我是医者。我看你的气色间有悒郁之色,应该是过得不大好罢。你这几天是不是都睡不安稳?”
我沉默以对。
两个人安静的走出一段路程,“其实我见过你一面。”他突然道。
“两年前,我曾经游历去易水一次。正好那次你刚刚帮助邻邦的厥目国击退兀兰的进犯,我见到你带兵凯旋入城的景象,印象非常深刻。”
我只能苦笑。两年的时间,还不足以物是人非么?
“过去的事了,还提他干什么?”
他微微一笑。还是很温和的语气,口吻却没有征兆的犀利起来。
“怎么,才来临川半个月,昭殿下的满腔意气都消磨尽了么?”
我霍然抬头,“你到底是谁!”
“不是说过了么,我是涉孤。”他微笑着鞠躬,径自离去。
望着他瘦削的背影远去,眼前明朗的景色也似乎渐渐的迷离起来,拢在薄雾之中,拨弄不清。
※※※※※
“其实你早就暗中投效莫都了。是不是?”
回府的马车上,我这样问道,语气却是肯定的。
看到了莫都对他的亲近态度,突然又回想起水牢出来的当日在马车里听到的种种细节——那日直接驱车去的地方,想必就是二皇子的府邸。
莫炎扯了扯唇角,算是回答了。
然后他突兀的问了我一个问题,“伤了大皇子的当天,你有没有觉察到一些异样?”
被他这么一说,我顿时想起了当天的情形。“确实有些异样。”
他的眼神立时专注起来,“说说看。”
“头晕目眩,思绪变得混沌,就连出手都失分寸。”
想起当时,若不是最后一刻勉强清醒了点,那一刀再划深下去,只怕莫极就当场死在我手上了。
靠在后座沉默了许久,莫炎问,“那天跳舞的篱真后来是不是一直在你们旁边?”
“是。”我有些诧异。“你知道他的名字?”
莫炎有些嘲讽的笑了。“他可是有名的很。”
他突然转过脸,“不管你跟他以前什么关系,以后离他远点。”
“为什么?”
“我想起来了,那天他身上的香气不正常。按你的说法,大约是迷香一类的东西了。”
我冷冷道,“你是说表哥他会害我?”
“看起来不像会害人的样子?”莫炎蓦然冷笑一声,“咬人的狗不叫。记住,他是二皇子的人。”
※※※※※
第二天,果然正式传来陛下谋立储君的消息。
一时间,朝野震动。一直以来蠢蠢欲动的两派人物之间的矛盾立时激化,无论是皇帝当面的唇枪舌战,还是暗地里的勾当都是层出不穷。
态度激进的大皇子派人物,财务省大臣承震当场和二皇子派的几位军务省大臣发生激烈口角,双方不欢而散。第二天傍晚,承震在回家的路上失踪,多方寻找不果。
三天后,承震的尸体在护城河里被捞了上来。验尸的结果是酒后失足落水。
第七天,临川的城西大街发生大规模的冲突,双方甚至动用了小型的火炮,冲天而起的大火将城西两条街道的民居焚烧殆尽,直到王都近卫军赶来才把械斗双方驱散。这场大规模的冲突当场惊动了城北的王宫,病中的皇帝大为震怒,喝令太辅迟均严查到底。
半个月之后,太辅把查出来的结果呈了上去,奏章里恭谨的写道:“本次事件系两群流氓酒后斗殴,纵火烧毁民居,责令他们赔偿损失后,相关人员已全部斩首。”
皇帝看了之后长叹一声,暗自懊恼把事情交给迟均。但是相关人员都已经杀了,这件事也只能就这样不了了之。
正式传出立嗣风声之后的第二十七天,久卧病榻的兀兰皇帝突然召集满朝文武进宫。
这道旨意传下来,所有人都知道人选已经定下了。没有意外的话,皇帝准备在所有人的面前宣布下任继承者。
这天大清晨,天还蒙蒙亮的时候,我已经站在王宫大厅之内,和满朝高官一起,恭敬的等待陛下驾临。
环扫周围,莫极早就到了,那身金色的礼服在人群中异常的耀眼。
相对来说,莫都却是迟迟没有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二皇子派的诸位大臣的脸上渐渐显出不安的神色来。
暗自瞥了眼莫炎,他却恍若不觉的站在人群外面,和身边的几位将军谈笑风生。
太阳升起的那个时刻,清越的钟声响彻王宫,面容清矍的兀兰皇帝在宫人的簇拥下出现在大厅的正门口。
相比于他灰白发暗的脸色,他的眼神却依然相当的锐利。
莫夜,这位兀兰历史上最为野心勃勃的皇帝,在他即位的三十年之内,将兀兰的版图扩大了一倍。却也是因为他的好战,他才会以皇帝之尊而几度战场受伤,最后一次在洛河平原受的箭伤至今无法痊愈,成为他的致命伤。
皇帝驾到,所有人全部单膝跪下,恭谨迎接。
皇帝的视线在面前扫视了一圈,虚弱低沉的声音问道,“二皇子怎么没有来?”
几位二皇子派系的大臣相互望了几眼,谁也无法解释,只能垂下头去。
皇帝显然是动了怒气,来来回回的走了几步,顿下脚步。
“也罢,不等他了。”
他几步走上台阶,坐上那高高的帝座,双手平摊在座位宽大的扶手上,
“今天召集各位过来的意图,想必各位都清楚了。今天,我——兀兰帝国第十三任皇帝,莫夜——即将宣布帝国下一任的储君。”
他招招手,附近的内侍送过来一个银盘,上面盛着一张华贵的羊皮卷纸。
“打开他。”皇帝吩咐道。
内侍恭敬的接过那个羊皮卷纸,缓慢展开在皇帝的眼前。
皇帝清了清嗓子,开始亲自宣读诏书。
“大陆历723年3月28日,兀兰帝国选立第十四任储君。兹选定——”
单膝跪在周围的大臣们屏息静气。眼前这薄薄一张羊皮卷纸,不仅决定了未来帝国的主宰者,也许同样决定了他们的生死。
就在这无比肃穆的时刻,令人惊异的事情发生了。
砰的一声巨响,王宫大厅的门被强硬的撞开了。
有几个满身血污的人跌跌撞撞的从门外跨进来,冲过跪了一大片的王公贵族,直扑到皇帝座下的台阶旁边,大声的痛哭起来。
我悄然抬起头。皇帝停下了宣读,眼睛注视着那几个人擅自闯入者,显然竭力隐忍,但是眼底暴风雨般的怒气却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
一群王宫侍卫惊惶的从门外跟着追进来,迅速的穿过人群,按住那几个满身血污的人就要拖出去。
痛哭的那几个人大声的叫喊起来,“皇帝陛下!请陛下立刻下令,为二殿下报仇!捉拿凶手!!”
听到这句话,在场的所有人都惊的失去血色,殿堂里顿时就像烧沸的油锅那样炸开了。
“都不要吵!”皇帝腾的站起来,“说清楚!”
“二殿下进宫的半路上遭到伏击,除了我们之外的侍卫全部阵亡,二殿下也身受重伤——”
话没有说完,几名二皇子派的将军已经跳起来,变得赤红的眼睛死死盯住站在另外一边的莫极,“是大殿下下的手!一定是他!!”
脾气暴躁的烈将军当场就要冲过去动手,被人拼命拖住。但激动的情绪就如同火上浇油般的蔓延开,大厅里乱成了一团,两派尖锐的质问,吵嚷,甚至对骂声不绝于耳。
“皇帝陛下!皇帝陛下!!”
比之前还要惊惶的尖锐呼喊几乎冲破耳膜,诸位官员不由停下动作,吃惊的望向上面——
站立在大厅最高处的皇帝晃了几晃,捂着旧伤的胸口处,缓缓倒了下去。
又是一声惊人的巨响。大厅的门被猛然踢开了。
成千上百明晃晃的枪尖出现在门口,皮靴整齐划一的踏在大理石的地板上,激起阵阵回音,响彻宫宇。
“里面的人全部抓起来!”
执掌王都近卫军的男人冷笑着站在最前面,盯着王宫大厅里的混乱场面,那双灼亮的眼睛杀气腾腾。
※※※※※
大陆历723年3月28日,王都临川发生了一件震惊帝国的事件。
二皇子在进宫的途中被袭,生死未卜。王都近卫军拘捕了所有嫌疑人员,包括帝国最高机构的全部官僚,皇帝陛下因为震惊和愤怒旧疾复发,卧床不起,全国上下的军政一时陷入瘫痪。
刺杀事件发生后一个小时,太辅颁下戒严令,临川的八个城门全部紧闭,不准进出。
之后的三天时间,王都近卫军在临川城内大肆搜捕,在市场口斩杀的嫌疑犯人超过五千人,血流漂杵,帝都之内风声鹤唳。
※※※※※
当我被从软禁的地方放出来的时候,那场大清洗已经基本完成了。
不出意料的,那三天之内被杀的大多是大皇子派的中坚力量。
因为事情发生的时间太早,大多数中低层的大皇子派官员都是被王都近卫军从床上揪起来,直接拖到刑场正法。其中又有不少是满门抄斩,死后连收拾尸身下葬的人都没有,无头的尸体被拖到乱葬场里一扔了事。
对于这场突如其来的发难,莫极显然猝不及防。当我再次看见他的时候,他的脸颊已经深深的凹陷下去,人显得更为阴沉了。
盯着迟均的背影,他的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
还是太宰容光眼疾手快,一招手,几名侍卫看似安抚,实际强制的按住了莫极的可能举动。
不过片刻间,莫极已经冷静下来,沉默的离开软禁的府邸,驱车回大皇子府。
这场大清洗彻底表明了太辅迟均的态度。几天之后,莫炎脱离中间派的身份,开始光明正大的出入二皇子府。自此之后,观望的中间派官员纷纷投靠莫都,双方势力此消彼长,局面大变。
几天之后,应莫都的邀约,莫炎带着我再次拜访二皇子府。
莫都靠在床头,大半个身子裹在名贵的白驼绒毯里面,胸口象征性的裹了几道绷带,美貌的侍女跪在床前,将剥好的水果喂进口中。
白驼绒的毯子不正常的凸起,里面显然还有个人,乌黑的长发从毯子边缘露出来。
我忍不住又瞄了一眼。
眼角里突然瞥见莫都似笑非笑的眼神,我有些醒悟过来,挪开了视线。
这些荒淫的贵族。
“大司马,交代的事情办的怎么样了?”莫都问道。
莫炎回答,“已经在大皇子府里找了只替罪羊,用了几个小时的刑,要他招什么他就招什么,已经认罪画押了。”
“好极了。”莫都满意的笑起来。
两人又聊了几句,莫炎问道,“那边怎么样?”
莫都微笑着道,“没什么动静。听说我亲爱的哥哥天天关在房间里,拼命的喝酒生闷气。”
莫炎大笑起来。
“那太宰呢?他也没有动静?”
“容光?他倒是里里外外跑个不停,可惜效果似乎微薄的很。”
莫都慢慢说着,嘴唇弯起的弧度越来越高,最终也还是大笑起来,“有你和太辅两个人辅佐,一个手握兵权,一个掌控王都禁军,容光那个老狐狸又能把我怎么样!”
招招手,几名婢女送上精致的茶点水果。
“你们尝尝看,这几样水果都是早上新鲜运到的。”
莫都随手从身旁的玛瑙托盘里捻起一个殷红色的果实,“尤其是这个胭脂果,以前可不容易尝到。现在易水城那里设了驿站,总算能运来临川了。”
他微笑着,瞄了我一眼,“平南侯怎么不说话,也不吃水果?”
莫炎暧昧的笑了笑,“他这两天身子乏,胃口精神都不太好……”拿起一颗胭脂果放在我身边的果盘里,状似亲密的贴近过来。
“吃。想被他扣下来么?”他低声道。
听着房间里四处的吃吃轻笑声,我垂下眼睫,拿起那颗家乡的果实,放入口中,慢慢咀嚼着。
莫炎拿过侍女递过来的毛巾擦了擦手,回头望见那微微颤动着的凸起的绒毯,不由笑起来,“殿下把他要回来了?”
莫都一笑道,“现在这局势,那边心里也明白。当然是我一开口就要回来了,容易的很。”
随口说着,他拍拍毯子里面,“不要停。”
正事已经谈完,两个人的话题越扯越远,无所顾忌,说得不在意,听者却难堪。
我盯着窗户上挂着的鸟笼子发呆了大半个时辰,终于等到莫炎起身告辞。
走出那扇门的那一刻,身后隐约传来莫都的轻笑,“等急了吧,你这个小妖精……”
随即是一声压抑的尖叫喘息。
我鬼使神差的回头,透过半开的窗户,莫都已经将毯子掀开,翻身压上去。
看清躺在他身下那张酡红迷醉的面容的时候,我的肩头微微一抖。
“怎么了?”莫炎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回头问道。
“……没什么。”我吸了口气,大步往前走,把身后的一切远远抛开。
坐在马车上,我望着窗外飞闪而过的街景,沉默不语。
“在想什么?”莫炎问道。
我拒绝回答。
莫炎盯着我看了半天,突然笑起来,“你怕什么,我又不会那样对你。”
我沉着脸,依然不说话。
车厢里安静着,坐在两边的两个人,各自望着窗外的风景。
“……不如死了的好。”
“你说什么?”莫炎惊讶的回过头来。
我冷冷的道,“你不是也看到篱真今天那幅样子了么?与其让人这样亵玩,不如当初就死了的好!”
莫炎听着,眼睛里浮现出淡淡的嘲讽,“你又不是他,怎么不知道他是不是自得其乐?”
我瞪着他,“我知道他以前是怎么样傲气的一个人。”
“傲气?”莫炎轻蔑的笑了笑,“大概一开始是有点吧。不过后来被我们尊贵的二皇子看中了,带回府里调教了几个月就再也离不开男人了,后来有几次借给其他高官贵客,也没见他寻死么。”
我的脸色倏然苍白。
“还有最近那次借给大皇子,居然还自己偷偷跑回二皇子府,那时候你不是也在么?”
我怔了怔,想起当天那个甜腻的呻吟声音,“是……他……”
“不就是他。”莫炎漫不经心的仰起头,靠在后座上,“莫都口里的那个小妖精。”
我默默无语的靠在马车后座,闭上了眼睛。
缓慢的车轮声吱嘎响着,突然混杂起奔腾急遽的马蹄声。似乎有几匹马从后方疾驰而来,有人猛力的拍打车厢,“大人,停车!大人!”
莫炎挑开窗帘,“小伍,怎么了?”
外面那名叫小伍的亲兵喘着气,急促的吐出五个字,“二皇子遇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