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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寂沙 第八章 作者:少紫
    就在三军蓦然绷紧的气氛中,时间沉重而缓慢的过去了。

    双方数十万的大军,隔着一道剑门关,已经对峙了五天之久。

    当初发现敌情的时候,只怕没有人想到这样的遥遥对峙,居然会持续这么久吧。

    对于狄支的按兵不动,将领之间也讨论过多种可能性,但是始终没有办法清楚的得出结论。

    无论如何,对于一支矢志报复的军队来说,这种情况相当的反常。

    莫炎始终不放心那条干涸的河道,这两天又加派了两个大队过去。也就是说,在那片小小的通路上,已经驻扎了五个大队了。

    与此同时,大约是注意到了火炮的威胁,狄支围而不攻的军队始终列阵在射程之外。

    地点在洛河平原,对手是名动天下的轻骑兵,这种情况下兀兰军主动出击无异是自杀。既然对方不攻击,那么相对来说,兀兰这边除了坚守,别无选择。

    这几天下来,随着紧张情绪的逐渐松懈,却有另外一件事渐渐吸引了三军将士的注意力。

    自三日前开始,原先每天的三顿米饭改成了早晨喝粥,中午晚上两顿供应米饭。每天另发的四张大饼也变成了两张。

    然而,今天开始,就连中午那顿的饭食也变成了粥。接近傍晚了,例发的两张大饼至今不见踪影。

    沿路走过来,不时的可以听见团团围坐吃饭的士兵们一边喝着粥,有些性情急躁的已经在小声的骂骂咧咧了。

    还没有走多远,远远的就能听到霍平的大嗓门叫道,“莫帅,这是怎么回事?!我们还得靠手下的兄弟们打仗,但现在兄弟们已经连着几天吃不饱了,这仗还怎么打啊!”

    我的心中一动,当下站定了。

    隔着帐篷的缝隙,可以看见是霍平在半路上拦住了莫炎。

    莫炎的眉头皱起,显出不悦的表情,“霍平,这里是军中,说话注意点!”

    霍平的声音立刻小声了点,但还是大到足以让周围两百米的人听见,“末将也不是不知道规矩,但是您知不知道,我们前锋营的兄弟们天天守着城头,好不容易晚上回来休息了,竟然是被饿醒啊!”

    “那也没有办法。”莫炎道,“军中粮草不足,你也不是不知道。你下去安抚安抚前锋营的兄弟们吧,再坚持个几天,等去内省调拨粮草的征粮使们回来就好了。”一边说着,一边就想往前走。

    霍平却不依不饶的跟上去,大嗓门问着,“那这几天怎么办?莫帅,今天不讨个说法,末将不好对手下的兄弟交代啊。”

    莫炎的眼神一闪,蓦然停了脚步,反问道,“你想怎么办?”

    霍平就等着这句话,立刻道,“禀莫帅,如今粮草紧缺,末将也是知道的。但是事有轻重缓急,人有做多做少,凭什么我们前锋营的兄弟天天巡值这么辛苦,却和甩手不干活的左军领一样的粮?”

    莫炎盯着他,“你的意思是——”

    霍平大声道,“请莫帅同意,将左军的粮食扣下三分之一,改拨给前锋营!”

    “够了!”莫炎脸上的怒气一闪而过,随即很快的按捺下去,放和了声音,“上次剑门关战役,伤亡最大的就是左军,伤亡最小的是你的前锋营,所以这次才会让前锋营守城。左军还在修整期间,如果现在缩减口粮,那他们的战斗力不知道多久才能恢复。狄支的进攻就在眼前,一旦左军将近十万人的机动力量不能用,那么对我军会相当不利啊,霍将军。”

    “但是前锋营的兄弟们实在是……”霍平还想再说些什么,莫炎摆摆手,道,“这个提议我不能答应。霍将军,你不必再说了。”

    “……是。”霍平虽然应下,但似乎还有些不服,闷声不响的大步走了。

    望着霍平的背影走远,我收回目光就想离开,一转头,却正正撞上莫炎的视线。

    “昭将军。”他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招招手,“一起回去吧。”

    我走上几步,和他并肩而行。

    走了几步,莫炎回头望望霍平消失的方向,再回过来的时候,叹了口气。

    “三军这几天情绪不稳。”我说道。

    “这不奇怪。”莫炎接口道,“现在粮草不足,军心自然动摇。”

    “怎么办?”

    “只有等。”

    “等内省的粮草拨过来?”我想了想,“征粮使出发了也有不少日子了吧?”

    “不错,应该就在这几天回来了。”

    望着天边绚烂的晚霞,莫炎松开高竖的披风领口,有些烦躁的拨了拨头发。

    默默走了一段路,我说,“有这种可能,万一路上出了事,征粮使没有能够到达内省……”

    “这种可能性很小。”

    “莫帅忘了上次劫营的那支小股骑兵么?如果他们现在还在关内,那么这种可能性就很大了。”

    “唔。”莫炎不置可否的应了声。

    我瞥了他一眼。

    夕阳的光线照射之下,他的脸色不很好,可以清楚的看见眼睛里的血丝。

    昨天半夜突然醒过来,隔着那道帘子就听见他在里面的军床辗转反侧。看这种难看的脸色,说不定已经连着几夜睡不好了。

    这几天沉下心思的注意周围,我好像发现一件事……莫炎越是表现的轻描淡写,说不定那件事就是心里越是在意的。

    当下也不再说什么,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到大帐门口。即将掀帘子进帐的时候,背后突然传来小伍的一声呼喊,

    “大人,前往客叶省的征粮使回来了!”

    刹那间,莫炎猛地停步转身,棕色的眼睛倏然闪动起明亮无比的光芒。

    “叫他过来!”

    看到远处那名征粮使的身影从远方走近,沿路闻讯的将士纷纷驻足,脸上浮现出大喜的色彩。喜悦的士兵们甚至大声的欢呼起来。

    然而,当那名征粮使走得再近些,那些欢呼的士兵们的脸上显出愕然的色彩,欢呼声不知不觉的也停了下去。

    面对着前方的主帅莫炎,年轻的征粮使一步一步,仿佛力气用尽似的慢慢走过去,失去血色的脸上,灰白的嘴唇簌簌的颤抖着,他的眼神,闪着浓重的悲伤愤怒。

    艰难的走到莫炎面前,征粮使咬着牙,双膝跪了下去,头重重的磕在地上!

    那个瞬间,众人的脸色齐刷刷的变了。

    下个时刻,在无数惊疑不定的视线面前,莫炎却若无其事的扶起征粮使,对他笑了笑,“此行辛苦了。起来吧,不必行如此大礼。”

    对我使了个眼色,我明白他的意思,对附近探头观望的士兵们喝道,“你们各自归营。”

    士兵们齐声应了一声,各自散去了。

    亲兵们拦在大帐外面,只怕我也进不去。我心神微动,沿着大帐转过半圈,装作查验大帐四角栓在木桩子上的绳子有没有扎紧,靠在外面,凝神听着帐里传出来的微小声音。

    “出了什么事?”莫炎的声音问道。

    “禀莫帅,麾下领命去临近的客叶省、则淡省调拨粮草,当日凭军符便见到了两省提督纳查。”那位征粮使大口的喘着气,复述着他的经历,“纳提督审核军符无误,本来说好了第二日就拨粮过来。没想到到了第二天,麾下再次去见纳提督的时候,纳提督他居然翻脸不认了,居然还把麾下轰了出来。”

    大帐里沉寂了许久,莫炎道,“后来呢?”

    “后来,麾下不死心的天天跑提督府,被纳提督轰了几次,麾下就干脆赖在提督府门口不肯走了。后来纳提督也没有办法,有一天夜里悄悄把麾下招进去,拿了一封信给麾下看。那封信居然……居然是……”

    “居然是什么?!”莫炎厉声喝道。

    征粮使的声音蓦然激动起来,大声道,“那封信是太宰大人自王都八百里加急发来,责令西北十三内省,粮草一律不发!”

    大帐内死一般的沉寂。只能隐约听到征粮使紧张而粗重的喘息声。

    莫炎沉默了许久,语气平稳的继续问道,“扣住军粮不发,那是牵涉到社稷的大事。容太宰的那封信里有没有说明原因?”

    “有。”征粮使回禀,“太宰信中说到,青鹫军本可乘胜追击,一举收复洛河平原,将狄支永逐出兀兰国境。如今当战不战,有延误军情之虞。为示惩戒,青鹫军一日不出关迎敌,粮草一日不发。”

    “‘一日不出关迎敌,粮草一日不发’……”莫炎将这句话念了两遍,冷笑道,“说的当真动听。”

    征粮使大约是听得语气不善,在旁边不敢说话。

    过了一阵,莫炎的声音道,“你出去吧。”

    “是。”帘帐掀起,征粮使从大帐里出来,不自觉的擦了擦额头的汗,匆匆退下去了。

    又听了一会儿,没有什么动静。我站起身正要离开的时候,却听莫炎的声音从帐里隐隐约约传出来,低哼道,

    “‘当战不战,延误军情?’容光那个老匹夫,分明是见不得我得胜还朝了!”

    帐帘一下子挑起来,“来人,请风将军过来议事。”莫炎吩咐道。

    我的心头微微一动,闪身到远处,磨蹭了片刻,若无其事的从远方走过来,和莫炎打了个照面,点头行礼,再若无其事的离开这片地带。

    ※※※※

    又是几天平淡的过去了。除了越来越稀薄的粥食和日趋紧张的军营戒备之外,没有其他的动静。

    然而,就在征粮使徒劳而返的第四天,几乎所有人以为这种情形即将持续下去的时候,守城之役却突然的打响了。

    从之后的反应来看,这次战役的直接原因却是出自双方的意料之外,充满了讽刺的戏剧性。

    第四天夜晚,因为连日的疲惫而在城头巡守岗位上小睡过去的某位士兵在夜风中突然惊醒,难以置信的发现有一片黑压压的人影在眼皮底下闪动。

    估计距离,竟然离城墙不到五百步!

    难以言喻的惊恐霎时间席卷全身,他甚至来不及呼喊长官和职守的同袍,举着火把的颤抖的手,已经点燃了离他最近的那门火炮的引信。

    巨大的轰鸣声惊天动地,仓促瞄准的火炮却正正命中,城墙下顿时硝烟弥漫,血肉横飞。

    事后的种种线索证实了,当时出现在城墙下的小股狄支部队,其实只是缘于一个小小的错误——当日夜里,被放牧在草原上的一群战马被肥美的夜草吸引而靠近城墙,天性爱马的狄支人舍不得放弃那么多良驹,冒险靠近城墙的目的,也只是想要把它们赶回去而已,不想却遭到了猛烈攻击。

    得知消息之后,愤怒的狄支小队长不但没有撤回去,反而立刻率领麾下的所有人马,向剑门关发动了冲锋。

    与此同时,对峙了十几日的守城士兵们绷紧的神经,在听到了敌军冲锋号角的那个瞬间,彻底崩断了。

    当披衣惊起的兀兰将领们纷纷赶上城头的时候,城墙外只余下一片倒伏的尸体。

    就在第二天清晨,久久没有动作的狄支大军,终于展开了行动。

    昨夜违背军纪、私自出兵的狄支小队长虽然已经战死,却仍然被枭首示众。从尸体上割下的头颅高高的挂在狄支的营门前的旗杆上。

    就在两军的眼前,溃逃回营的二十几名狄支逃兵被捆缚着装进麻袋,被负责执行军纪的两千骑兵的铁蹄毫不留情的踩过,万马践踏而死。

    军纪正法结束,当日傍晚时分,狄支大军吹响了进攻的号角。惨烈的攻城战役开始了——

    城头的十五架火炮齐鸣,强烈的反坐力震得城墙的青砖地面仿佛都在颤抖,每一次齐发都在城墙下留下大片血肉模糊的尸体。然而,站在城头上望去,黑色的洪流从平原上遮罩不去的浓雾中出现,却依旧前仆后继的艰难推进着。

    狄支阵脚的后方,两千督战军纪官整齐的排列成行,张开的强弓对准前方的士兵,只要有后退一步者,当场格杀。前进受挫,后无退路,死亡阴影的巨大威胁下,狄支士兵的骁勇与骨子里的好斗完全爆发,仿佛洪流般冲进射程盲点的士卒便会踏着前方扑倒的尸体,奋勇的向着城墙的方向发起一次又一次的冲击。

    仿佛是无休止的攻城,无数的滚木擂石沿着城墙壁滚落下去,每一次都造成大量的死伤;沸腾的油一锅锅的泼下,搭上城头的云梯一架接一架的被掀翻在地,无数的鲜血洒落在城墙下的原野,数不清的尸体层层叠积,到了最后,再也看不清楚哪里是鲜血,哪里是荒草。

    然而,守城的压力也是同样的巨大。每次火炮充填的间隙,狄支军中的投石机便会源源不断的将巨型的石块投入城头,被砸得破碎的垛头碎砖四处横飞,随时有躲闪不及的士兵惨呼着倒下去,随即有预备队的士兵不声不响的补上位置。城头督战的军官们大声咒骂着,警惕的留意城下飞蝗般射上城头的箭矢,咬着匕首如蚂蚁般向城头攀爬的敌军士兵的动向,赤红着眼睛坚守在防卫第一线。

    就在这样僵持的惨烈局面下,两个无比漫长的白天过去了。

    夜幕再次笼罩在辽阔的洛河平原上的时候,终于又听到了狄支收兵的号角声。进攻的洪流退了下去,手臂上扎着白色布带的几十名士兵们在鲜血浸透的战场上忙碌着,收敛今日刚刚阵亡的尸骨。

    围拢在一团团的篝火旁,白天紧张的战争气氛缓和了下来。侥幸又留下了性命的士兵们大口大口的喝着米粥,偶尔低声谈论着今天的战事。

    夜风吹拂过颈边,我靠在硝烟未散尽的城头,遥望着远处阵营的点点火光。

    冒着这么惨重的损失强攻,看来狄支是不惜代价也要拿下这里了。

    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当天那个惊惶中点燃了火炮引信的肇事者。回想起他跪在地上时灰白若死的脸色,只怕再也想不到给他的处罚只是“扣发一个月军饷”那么轻微吧。

    如今的局面虽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不过对于莫炎来说,只怕高兴还来不及——

    试想一下,假如狄支坚持围而不攻,也许根本不用一个月,缺少粮草的兀兰军队就要捉襟见肘了。

    “昭将军,原来您在这里?”小伍喘着气跑上城墙头。

    我应声回头,“什么事?”

    “您错过晚饭了。”小伍从怀里掏出油纸包裹的干粮递过来,“大人吩咐给您的。”

    我接了,随手打开油纸包,取出密密包好的大饼,掰了一块放进口中慢慢的咀嚼着,视线重新拉向远方。

    背后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大响。城头篝火围绕的地方,盛粥的铁桶被推倒在地上,一直滚到我脚边。

    “他妈的,越想越不甘心!老子玩命打仗,换到的是什么?天天就喝这玩意儿,一锅粥里面连点肉末都没有,稀的能照出影子来!”

    声音很大,说话的士兵显然中气十足,城墙上两百丈之内的人只怕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我没有理会,依旧靠在垛头上,慢慢的啃着饼。

    这几天狄支攻城,前锋营首当其冲,伤亡最重。自万夫长以下,士兵抱怨的声音也是属前锋营最大。霍平上次要求增粮被莫炎当面驳斥之后,大约心中很有些怨气不平,对于下面的抱怨声不加管束,这两天闹腾的越发厉害了。

    我不理会,背后说话的声音却更大了,生怕有人听不见似的,

    “咱们前锋营打了一整天,兄弟们流血拼命,连面饼的影子都见不着,喝这种水似的粥,中军的将军士兵们倒是不愁吃喝。”

    下面一片哄然叫好声。

    我心头怒气上涌。军中最忌派系之争,霍平,你带的这是什么兵!

    几步走过去,站在笑得尤其大声的大个子士兵面前。

    “名字?”

    大个子士兵愕然站直身体行礼,呐呐的道,“卫征。”

    “卫征,今日你杀敌多少?”

    大个子士兵骄傲的抬起了头,“九个。”

    我注意到他手臂上新裹的伤口,“卫征,你的伤是守城时添上的?”

    “是!”他大声答道,声音带着说不出的自豪。

    “很好!”我立刻道,“你的勇气值得嘉奖!”

    卫征脸上的喜色还没有完全绽开,我接着道,“但是,你除去勇气,剩下来的就是愚蠢!”

    无视于众多愕然的视线,我问卫征,“你看我身上有没有伤?”

    “……没有。”

    “三十五个。”

    “呃?”

    “我今天杀敌的数目。”

    “……”卫征脸色的表情变为惊愕。

    “明白了么?”对着周围的士兵,我冷冷喝道,“你们今天的错误有三个!”

    “第一,你们夸耀的应该是战功,不是流血!”

    “第二,兄弟掩护你们受了重伤,你们却不愿意匀粮食给受伤休养的兄弟!”

    “第三,”我指着关外草原上星星点点的连营火光,“记住,战胜他们,活着回去,这是我们在这里忍耐的目的!如果不能忍耐,那么我们谁也回不去!”

    刚下城头没几步,有人从后面追上来。我回头看是,却是卫征。

    那么大的个头,手里却端着个碗,看起来实在有些不伦不类。

    停了脚步,听卫征嗫喏着道,“还剩半碗粥……呃,昭将军,我刚刚才听小伍说您从早上就没下城头,一天只吃了这一块饼……那个,吃一块饼也不见得饱,如果您不嫌弃的话,我这半碗……”

    “算了吧。”我推开碗。按他的身量,晚饭只喝一碗粥已经够勉强了,哪里还能顾的上别人。

    看到那么大一个人却露出不安的神色来,我倒忍不住笑了。想了想,随便找了个借口安慰他,“这种水似的粥还不够我塞牙缝的。等筹措的军粮到了,我那份肯定比这个丰厚一百倍。”

    “那倒是……”卫征不好意思的笑了。

    声音还没落,只听远近突然响起一片欢呼声。先还只是小部分的地方有嘈杂响动,渐渐的,整个军营都开始骚动起来。

    站在石阶上听不清楚,我走下城头的台阶,随便抓了个路过的士兵问道,“怎么了?”

    那个步兵打扮的士卒满脸激动神色,兴奋得声音都在颤抖,“昭将军,是军粮到了!增援的军粮到了!!”

    我一惊松手,那个步兵已经小跑着沿路大叫过去。无数准备休息的士兵从各自的帐篷里探出头来,惊喜的目光互相交错。

    从打开的军营大门那里,传来了马车的轱辘滚动声。缓慢行驶的马车在周围注视的视线中进入军营,装满了白米的麻袋沉重的堆积在车板上,有几个麻袋的口没有扎牢,少许大米从袋口漏出来,堆成小山的饱满米粒在月光下泛着接近银色的光。

    身边的几名士兵很明显的吞了一口口水。

    然后欢呼的声浪惊天动地的爆发出来。

    “嘿,买了这么多马车的米面,至少大半个月是没有问题了。”守卫的士兵压抑不住兴奋的窃窃私语着。

    “吃得了那么快么?我看最少能撑一个月。”旁边立刻有人接口。

    “一个月能让他们退兵?”说话的士兵手里的枪尖指了指城墙外。

    周围嘘声一片,“没事少灭自己威风,我们这儿几十万人难道是白吃饭的?!”

    周围站了两名万夫长,却都只是带着笑听,难得没有把这群多嘴的士卒们轰散。

    “你回去吧。”我回头对卫征道。

    看着大个子跑远,心情稍微松懈,渗透到骨子里的疲惫立刻四处叫嚣起来。

    战火中度过了一天,虽然没受伤,但神经紧绷的身体确实不怎么舒服。

    也该休息了。

    强撑着眼皮不要合起来,我在黯淡的火把照明下辨别了大致方向,就往帐篷的方向走回去。

    ※※※

    静谧而黑暗的军营角隅,只有我自己的脚步声不时回荡。

    周围传来了微小的动静。依稀有阴影在各个帐篷背后晃动。——那是巡逻走动的军士。

    一步,再一步,帐篷的距离越来越近,我的脚步越来越慢。

    如今军饷已到,再没有后顾之忧,这是好事,不是么?

    但为什么,我的心里却如这眼前不断晃动的影子般,总似有些阴影晃个不停?

    不对。

    那种不安的感觉那么强烈,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

    突然间,有句话闪电似的从心头掠过,那是听身边一个士兵随口说的——

    “买了这么多马车的米面,至少大半个月是没有问题了”……

    买!

    我蓦然而惊,很久之前的一些零碎场景倏然闪过脑海!

    真的相当久远了,如果不是提到这个“买”字,已经几乎被忘却。

    ——记得剑门关大胜之后,我牵马走过关内市集,因为吃惊于米价的昂贵而跟米店老板攀谈时,就曾经亲眼看见魁梧的士兵一车车拖着粮食离开的场面……

    是了,就是这里不对!

    如果当时大量购买米粮的果然是兀兰军,集市上的粮草当时就已经被买空,再加上边关之地的运输相当不方便,普通商贾来回一趟至少要几个月时间,那么现在的剑门关附近的米粮集市应当是有价无市才对。

    那……今天运进来的那么多米粮又是怎么回事?……

    脚步停在帐篷外十丈。

    黯淡的星光照在巡逻军士的脸上,周围帐篷的阴影挡住了我的身影。我悄无声息的往后退了一步,便彻底的溶入了黑暗之中。

    在军营这片熟捻的地形中左转右弯,不久便回到最初看到运粮车的地方。稍微探察了一下,附近的土地上果然有一片深刻凌乱的压痕和脚印,向着运粮车消失的方向蜿蜒而去。

    目标这么明显,实在不能算是追踪术了。我只是顺着车轮的痕迹追下去,跟随着在光亮黯淡的军营中走了一段距离,便转进了一排临时搭建的低矮帐篷。

    ——看来这里就是储存粮草的地方了。守卫确实不少。

    我在黑暗处潜伏了大半个时辰,仰仗着熟知军中巡值交接的规矩,总算在换班的那一刻抓住时机,弓着身子迅捷的闪进帐篷里去。

    弯腰进帐,又听了一会外面没有动静,我这才呼了口气,抬头四视。地上果然堆得满满都是刚才运到的军粮。

    随手解开身边一个麻袋的扎口,探手摸进去,我不由微微愕然。

    ——麻袋里面居然真的装满了米。

    十几粒颗粒饱满的大米滑过指缝,漏到地上。

    “陈米,不过还算优质的米粮。”我心里下了结论,在堆得小山似的麻袋中随便又选了一个,继续翻弄着。

    一连翻了几个麻袋,居然都是装满了货真价实的大米,并不像我想象中的只装了两三个麻袋充数。

    “难道是早就从什么地方调来了粮,之前都是故弄玄虚?”

    想到几十万大军最近都在半饥不饱的打仗,这个想法实在有些荒谬。我摇了摇头,甩掉这个荒唐的念头。

    种种念头瞬间闪过脑际,我苦苦思索着无数可能,手不知不觉的捻着麻袋中的大米,抓一把,抛回去,再抓一把,再抛回去……

    一阵钝痛从手指尖处传来。

    我抽出手。虽然在黑暗中待了这么久,眼睛多多少少习惯了暗中视物,但是一眼望去也只能勉强看到什么褐色的东西嵌在指甲缝里——大概是刚才那一把抓得太用力了。

    那种颜色的东西绝对不是大米,触感非常粗糙,还有些潮湿……

    我愣了愣,突然把麻袋口扯开,手掌笔直的插入大米中,用力拨弄了几下,三倍手掌长度那么厚的白色大米拨到旁边,底层乌褐的颜色显露出来。

    二话不说,我几下解开另外一个麻袋扎口的绳子,拨去覆盖在上面的厚层大米。

    四分之一麻袋的精白大米下面埋着的,赫然都是沙砾!

    当的一声沉闷轻响,却好像天际雷电的轰鸣!

    乍然明亮的帐篷里,我霍然惊转身,莫炎靠在半敞的帐门,手上的烛台轻轻敲了敲帐篷柱,唇边浮起许久不见的嘲讽笑意。

    “居然在这里不期而遇——不和我打声招呼么,昭将军?”

    我抬起视线,直视着他。

    “这是怎么回事?”指着手掌中褐色的砂砾,我冷冷的问。

    “就像你看到的那样。”莫炎耸耸肩走近,随手把打开的麻袋口合拢。“前几日派人出去赎买军粮,没想到关内的市集根本买不到一粒米。”

    我倒抽一口冷气,问诘的语句脱口而出,“前几日才去买?难道一个多月前大量买粮的士兵果然不是……”

    莫炎猛地抬头,“你怎么知道的?!”

    望着他转成暗沉的眸子,我倏然闭口,隐约知道心中的那个猜测已经成为现实。

    莫炎盯着我许久,忽然笑了笑。

    “易昭,我小看你了。”

    “我只是根据观察推断。”我也对他笑了笑,说,“这么说,果然是狄支人做的?”

    “……不错,我派人出去问询,所有的米商都说一个多月前有军人买空了剑门关附近市面的存粮——既然不是我下的令,那自然是狄支那边的了。”

    他随手抓起一把薄薄的白米,似乎专注的盯着手中的大米,我却知道他根本没有在看。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他们剑门关战败之后,表面上蛰伏撤退,暗地里却是潜进来买空存粮,时机成熟之后再烧掉粮仓,所以他们前几天才会围而不攻,因为他们知道我们现在根本没有粮草,不战自败!”

    “……不对。”我反驳道,“若是你说的那样,现在他们为什么又开始进攻?”

    莫炎轻轻哼了声,“那是你不了解狄支民族的性格。任何一次失败,无论大小,都会被他们认做是奇耻大辱,肯定要报复回来的。我想大约是那天夜里的小小战斗挑拨起他们好斗的天性了吧——在普通将领和士兵看来,围而不攻可是懦夫的表现。”他耸了耸肩,“易昭,在你看来,目前形势怎样?”

    我的心里微微一缩,情不自禁想起了白天城头浴血的场景。

    “如今的形势对我们相当不利。士兵伤亡惨重,粮库的存粮维持不了几天,关内集市无粮可买,偏偏这时候内省扣粮不发——”

    “不仅如此,我们尊敬的太宰大人还责令正在挨饿的大军遵大皇子令,出关开战,收复洛河草原。”莫炎冷冷一笑,“还真是进退不得啊。”

    沉默了片刻,我说,“即使这样,你也不该蓄意欺瞒三军将士。”

    莫炎脸上的嘲讽之色更浓,“不这样怎么办?除了拿砂子充米,你还有什么办法激励三军士气?跟他们说陛下不许大军后退,但是太宰大人扣粮不发,市面上的米面被狄支人买去了,所以我们只能继续饿着肚子打仗守城?”

    他的嘲讽语气激怒了我。我久久的盯着他,不发一言。

    士兵们的欢呼声仿佛还在耳边,一张张喜悦的笑脸仿佛还在眼前闪动。

    而这一切,却不过是海市蜃楼,空梦一场。

    等到美梦醒来,他们将会由虚假的幸福,陷入更深的绝望之中。

    几步走到门口,我唰的掀开了帐帘,露出外面黑黝黝的天。

    我的视线,落在远处巡逻的士兵们模糊的身影上。

    “……这样是饮鸩止渴。”良久之后,我喃喃的说。

    “没有办法。”莫炎叹了口气,手搭上我的肩头,“回去休息吧。今夜的事,希望你守口如瓶——”

    我用力的挣脱他,回头瞪视,“不是没有办法!只是那个办法你不愿意去做!”

    莫炎愣了愣,眉宇间的舒展神色渐渐消失,变得面无表情。

    “容光给十三内省下的命令是‘青鹫军一日不出关迎敌,粮草一日不发。’也就是说,只要派出几千人出关打一场,无论胜败,都有理由去内省光明正大的调拨粮草了,是不是?!”

    我瞪着莫炎没有表情的脸,“你当然知道,但你当然也知道在双方在草原上正式开战,兀兰军必败无疑。之所以你至今没有动静,就是因为你知道大皇子和容光都在背后对你虎视眈眈,等着兵败的机会处置你,所以你不肯去打这场必败之仗!”

    “够了。”莫炎的声音蓦然变得冰冷,“易昭,我提醒过你,不要忘记你现在的身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希望你注意,不要逼我动用军法。”

    呼啸的夜风透过半开的帐帘冲进来,周围死一般的沉寂。

    我站在门口,外面沉沉的黑夜映着帐篷里耀眼的烛火,仿佛阴阳两极。

    莫炎站在身侧,闪动的烛光照耀在他轮廓深刻的脸上,光线明灭不定。

    “莫炎,随便你军法怎么处置,有句话我也还是要说。”

    相隔咫尺,彼此直视,我一字一字吐出心中的话,

    “不管宫廷争斗倾轧怎样激烈,不能带三军摆脱困境的人,不配为帅。”

    他凝目望我,久久不答。

    “末将告退。”该说的已经说完了,我再无所顾忌,躬身行礼,转身大步走开。

    手臂突然被从后面抓住了。

    我吃惊的回头看去,却望进一双灼灼的眼睛。

    “跟我来。”

    莫炎的手掌紧紧扣住我的手,他的眼睛闪着狂野灼亮的光芒。

    “看了之后,你再说一次,我配不配拿这颗青鹫军的帅印。”

    ※※※※※

    快三更天了。

    白天浓烈的硝烟和血腥气味已经转淡,漆黑的苍穹笼罩在广袤的旷野之上。

    狄支军营星星点点的灯火在远处闪耀着微光。

    附近值夜的岗哨士兵来来去去,军容肃整。

    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

    我扶在城头,凝神看了一圈之后,不动声色的瞥了身边的人一眼。

    已经在这里两刻时辰了,莫炎口中要我“看”的事情还没有出现。

    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突然的,背后响起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迅速接近我们这里。

    看到主帅半夜出现在城头,那一小队轻装打扮的士兵竟似乎半点不吃惊,只是默不作声的行礼。

    对于这队乍然出现的士兵,莫炎竟也似乎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只是点头还礼。

    我微微愕然,留神一个个的看过去。才看到第三个人,就忍不住大吃一惊。

    那个普通士卒打扮的人,赫然是李延万夫长!

    我吃惊的往下看去,几十个人里面竟然有不少熟面孔,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剑门关之役中曾经率领过的那个骑兵大队中的精锐人手。

    “今夜的七十人全部在此,已经准备好了。”李延望了我一眼,低声对莫炎回禀道。

    莫炎同样低声的嘱咐道,“此去小心。”

    几道儿臂粗细的绳子从城墙上悬垂而下,七十人的小队在夜色的掩护下,无声无息的顺着绳子滑下城墙,很快消失在茫茫的草原大地上。

    “这是第九夜了。”

    莫炎伫立在身边,望着远去的黑点,“每天七十人,目前一共六百三十名……还不够。”

    我从城头无声注视着那些黑影迅速分散消失,心潮彭湃。

    原来如此。白天激烈的攻城之战,沉重的伤亡,那些只是掩护半夜行动的幌子。

    双方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攻守城池的时候,暗地里的网却早已经悄悄撒开了。

    “我们还在等候时机。只要这场仗还没有打完,就必须坚持下去。”

    望着眼前苍茫草原,莫炎的嘴角边勾起一丝略带自嘲的笑意,“不管是隐瞒也好,欺骗也好,只有熬过了这几天,我们才有希望胜利。”

    “胜利?”我重复了一遍,反问,“胜利的可能性多大?”

    他想了想,“或者胜利,或者失败。不谈可能性。”

    “这是孤注一掷的冒险。”

    “冒险也要试一试。我莫炎的字典里没有失败这两个字。”

    我忍不住皱眉。

    他低低的笑。“为什么皱眉?坦率是一件好事。”

    “过于坦率大部分时候都不怎么好。”我回答。

    “唔,有道理。所以我在临川的大部分时间都浪费在和别人互相绕圈子和扯皮上面。”

    “是么?”

    “唔。不过我发现了,和你说话还是直来直去的好。”

    “……因为我是降将,说话不用顾忌?”

    “不,因为你也讨厌说话绕圈子。”

    我怔了怔,偏头望他。

    恰好他也转头看我,目光不经意的碰在一起。他忽然笑起来。

    “笑什么?”我冷冷问。

    “我本来以为你最近收敛许多了。没想到……『莫炎,随便你军法怎么处置,有句话我也还是要说。』……”他自己重复了一遍,忍不住大笑,“本性难移啊!说实话,带兵这么久,我是第一次碰到你这样放肆的将军。”

    我有些难堪,沉下脸色,正想找个借口告退,心念微动间,脚步却像被定住似的顿在原地。

    今夜无意间知道的,是兀兰军最高的机密……

    莫炎再怎样疏忽,也不可能把这样的顶极机密轻易告知别人……

    手臂被一双大手按住了。

    彼此呼吸可闻的距离,我微微抬头,莫炎站在面前,敛去了笑容,表情慎重。

    “帮我。这次绝对不可以失败。几十万大军的性命在这里,在我们身后,还有方圆五百里的十几万百姓,失败的结果,我担不起。”

    我静静听完,把自己的手臂抽出来,退后两步。

    “兀兰士兵百姓的性命你担不起,但攻破他国的疆土,他国的百姓性命,难道莫帅就没有放在心上过?”

    莫炎沉默了一下,说,“两军交战,各为其主。”

    我点点头,“现在两军交战,无为我主。”

    莫炎的嘴唇翕动了动,“每次牵扯到这个问题,我们就会回到这个立场上来。”

    我咬着唇,过了很久,说,“我忘不了。”

    莫炎没有说话。

    站了很久,他转过身,面向夜风吹拂的城墙。

    “是啊,你忘不了。”他的声音有些沉。

    “而且现在你也不必再用易水要挟我。”我陈述着,“有莫极和容光在背后虎视眈眈,如果莫帅擅自调动部队屠灭属国,这个罪名不会比叛国轻微。”

    凝视着远处狄支大营的灯火,莫炎静静听完,居然还笑了笑,脸上又是平常带着些许嘲讽的神情,“你不愿意就罢了。说这么多要挟我,反而说明你心里最怕的还是易水出事。”

    我努力平息心里的波澜,说,“不,我并没有说不帮忙。”

    他一愣,转头看我。

    对着他的视线,我慢慢的说,“你需要我。你设定的是奇袭计划,这里只有我擅长。”

    莫炎的眼神闪了闪,已经明白了我的意图。

    “条件是?”他直截了当的问。

    “这场战役我全力帮你。如果顺利成功,事后请莫帅答应我一个要求。”

    对着久久的沉默,我压抑着心里难捺的焦躁,垂落的目光俯视大地。

    以他现在身处的尴尬局面,只有一场关键胜利,才是扭转乾坤的关键。

    ——还有什么好考虑的?!

    “我知道你会要求什么。”耳边突然飘来他的话。

    我微微一惊,随即反问,“你以为我会要求什么?”

    “你觉得我会答应么?”他又说道。

    我咬了咬牙,“你会答应。因为你没有选择。”

    莫炎突然转头,眼睛里闪过烈焰般犀利的光芒。

    眼看着他的身体逼近过来,我心里一惊,“你要做什……”

    本能的退半步就去拔腰上佩剑,却没留意后面距离,后背一下子抵在城墙上。

    就那个瞬间,他已经抱住了我。

    被男人的体重压在城墙上,拔了一半的剑被抵住,温热的呼吸扑在脖颈上,我的身体顿时变得僵直。

    “莫炎!”

    我捏紧拳头低声警告,若不是来回巡逻的士兵就在附近,早已一拳揍过去。

    他却恍若不闻。抱住的手劲越来越大,勒的我不能顺畅呼吸。

    我暗自咬牙。

    纵然是三军统帅,论武艺不见得胜得过我。再不放手,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手臂蕴力,正打算用力挣脱的时候,莫炎却自己松了手。

    我几下整理好凌乱的衣襟,冷冷瞪着他,“莫帅还没有给我答复。”

    莫炎的嘴角勾了勾,说,“好。我答应你。”

    “很好。”我把出鞘半截的佩剑按回剑鞘。

    擦肩而过的瞬间,身后传来一声低低叹息,“我们……就连露水姻缘都不算么?”

    我的心里微微一颤,脚步却继续往前走去,让那声音沉在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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