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视了一眼公卿们,刘彻沉声问:“诸位爱卿——怎么看?”他现在只庆幸韩嫣在为南北军的调度奔走,并不在班中。
沉默持续了片刻,终于有人拱手启奏:“启奏万岁,匈奴虽然言辞傲慢,但并无十分失礼之处,他们所要求的也并非割地等动摇社稷根本之类,故臣以为——”
刘彻道:“就是说,要答应喽?”
“是,正如匈奴国书所说:‘二国已和亲,两主欢说,寝兵休卒养马,世世冒乐,然更始。’。”
“如果我大汉能以和为贵,顺天恤民,世世相传,施之无穷,则能使百姓莫不得益。”
“臣请万岁为社稷为天下苍生计,万望万岁能割爱。”
见皇上似有所动,公卿们便你一言我一语纷纷请求。只有少数几个人注意到了刘彻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及时住口。果不其然,没多久刘彻便一拍扶手勃然大怒。
“诸位爱卿的记性也未免太差了吧?!难道你们忘记了,是谁发下毒誓要灭我大汉?是谁将我大汉的兵力配置透露给了老上单于?匈奴本来没有文字,是谁教给了他们分条记载事物的方法?匈奴本来几乎没有铁器,是谁将我大汉制铁之术带给了他们?这才过了几年,就都忘记了?!”
刘彻激动地指着被摔到一边的木札,“中行说他还没死呢!他现在是匈奴的国师,这国书就是他的亲笔书函!”越说越怒,站起来,抬手从公卿们头顶挨个扫过,“都给朕听好了,我大汉绝对不能再出第二个中行说!”
回到未央宫,一入殿,便看到熟悉的背影。
韩嫣正坐在案前,埋头书写着什么,发觉刘彻的到来,便急忙回身见礼。
“在写什么呢?”韩嫣重新回到案前后,刘彻在他身边紧挨着坐下,探头张望。
“北军扩充后,共为八校,必须有个统一的规章才行。我正在起草,等写完了,你看一下。——别闹,都糊了!”刘彻不安分的手让他字都乱了。
“糊了就扔了,反正不过是草稿。朕擦屁股用的都比这个值钱。”
“你倒大方,这一幅缣帛可抵普通人家好多天的用度了。”韩嫣无奈地摇头,笑道,“而且身为天子,怎么好屁股长屁股短的。”
“屁股就是屁股,就算换个再文雅的字眼,指的还是屁股。”刘彻紧紧地环住他的腰,伏在他的颈项处,贪婪地汲取芳香。
“是是是,我说不过你。真的别闹,静静地等我写完好不好?”
“好吧。”刘彻慢慢从韩嫣身上撤离,退开,在一步远的地方站定。
寂静中,只有笔在缣帛上发出的轻微声音。就这样过了片刻,刘彻忽然道:“上次休沐,你有回家吧?”
“是啊,我还特地跟你辞行的。”
“伯母和你弟弟都好吗?”
“嗯,大家都挺好的。”
“生活上可有什么不便?如果有,尽管跟朕说。”
刘彻说着,双眼紧盯住韩嫣衣领上方,因为伏案书写,那里露出了一截雪白的颈项。
“你赐的金山银山都能压死人了,十辈子也用不了啊。”
“——那就好。”
刘彻抬手,一把长剑悄无声息地横在面前,握住剑柄,缓缓抽动,剑身与鞘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只要下手够快,王孙就能在毫无知觉情况下去了,不会知道匈奴的国书,也不会知道是谁下的手。然后他告诉匈奴使者很遗憾王孙得急病去世了,如果不相信,有尸体为证……
公卿们说的有理,拒绝了匈奴的后果,国书里虽然用辞十分客气但说的明白:“以天之福,吏卒良,马强力,以夷灭月氏,尽斩杀降下之。定楼兰、乌孙、呼揭及其旁二十六国,皆以为匈奴。”匈奴平灭月氏、楼兰、乌孙、呼揭以及周遍二十六个国家,把反抗不服的全部杀死。如果不满足他们的要求,那就只有一战,到时候大汉的下场将与他们一样。
可如果真的把王孙送过去呢?当年中行说不过是个宦官,就已经给大汉造成了巨大的威胁,如今王孙可说是自己的心腹,知道的实在太多了。王孙的性子他还不知道吗?如果他依照匈奴的要求把王孙送过去,王孙一定会恨自己一辈子。如果王孙只是伤心地整天以泪水洗面也就罢了,万一也像中行说那样反过来站到匈奴一边来对付大汉,那么他刘彻不但是被诅咒的负心薄情之人,更将成为大汉的千古罪人!
他不希望王孙恨他,真的不希望,而且他更不能让大汉处于危险之中……
“好了。”
韩嫣将笔放下,转过身来招呼刘彻。看到刘彻手中抽出一半的剑以及脸上的奇怪表情,只当他正对手里的剑瞧的入迷,笑道:“这又是什么上古名剑,瞧你都看呆了。”
刘彻猛然惊醒,急忙将剑送回鞘中:“还是原来的那把,只是闲着无聊随便看看。”
“我写的很慢吗?”
“是有够慢的。”刘彻一边随口敷衍念叨着,一边重新紧挨着韩嫣坐下,接过递上来的缣帛,竭力平抑着心情细细观看。“……除中垒外,又增置屯骑、步兵、越骑、长水、胡骑、射声、虎贲,共为八校,分屯於长安城中及其附近,平时守卫京师,由皇帝派员监领,战时以一部或全部随将军出征。……同时,中尉改称为执金吾,不再领北军,只司御前先导和京城巡察。……”
匆匆扫过,其实什么都没看进去,只是急急想到:用剑刺划的话,会留下明显的伤口,如果匈奴使者要求验尸或者将尸体带走,那就露馅了。幸好刚才没刺下去……得赶快找一种无色无味,喝了后会像睡着了似的药……得是怎么查也发现不了是中毒的药……
缣帛像波浪一般上下起伏抖个不停,韩嫣发现刘彻浑身都在战栗,“……很冷吗?”他抬手楼住他的肩膀,握住他的手,好冰!火炉不够旺吗?
“来人——”
“别!”刘彻一下抱住正想叫人添火的韩嫣。“别叫人来。”双手在他背上肩上挤压着,恨不得将他嵌进自己的身体里。好疼!韩嫣不安地微微扭动着身体,刘彻几乎要把他肺里的空气都挤出来了。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皇上看起来这么古怪?
“别走,哪也不要去……好不好,王孙……”
刘彻发现自己下不了手,他根本下不了手杀王孙,连想一想,身体都在本能地排斥。可是理智却在严厉地提醒着他:该是做出决断的时候了!不可让个人的感情危害到大局!
或许他应该把事情说出来,和王孙好好地商量……不!如果王孙高兴地表示愿意去,自己又该怎么办?王孙和那个匈奴人……天啊,他是大汉的皇帝,是天子,为什么要被那种夷狄所威胁?!
“……为什么……为什么不再多给朕一点时间呢?二十年……不,十年,只要十年!只要再多给朕十年时间,朕就要匈奴的好看!”
***
“过了年你现在是十三,十年后就是二十三,十年后你想做什么?”在操练的休息时间,公孙敖随口问卫青。
“看皇上的安排喽,皇上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哈哈,如果皇上让你和中行说一样呢?”
“中行说是什么人?”
“呃……”公孙敖暗暗后悔又说了多余的话。
“他究竟是什么人啊?为什么一提到他,大家就都不说话了?他是个很可怕的人吗?想不到匈奴蛮夷中也有怎么厉害的人物。”
“他是汉人,姓中行,名说,不是匈奴人。”
“啊?那就是和韩信一样是投降过去的将军吗?”他听说过韩嫣曾祖父的事情。
“不是的。”公孙敖摆摆手,“中行说啊,他本来是侍奉先帝的宦官——唉,怎么说呢?反正,都是冤孽啊。”
***
“——冤孽,真是冤孽啊。”看着下首的韩嫣,王太后长长地叹了口气,“皇上他真的什么都没跟你提吗?”
“是,皇上什么都没说……”悄悄握紧了袖子,如果不是发现公卿们眼光与往常相比更加异样,他恐怕会到最后也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唉。既然没说,那就证明皇上自己也还没想明白呢。别着急,也先别急着难过,别把那些公卿们的嚼舌根放在心上。他们懂什么?一群就知道士可杀不可辱的东西。”
王太后摇着头,早已沉淀的记忆慢慢泛起。
“中行说……当初先帝疼他啊,疼的让所有人都眼红,连匈奴都知道了,就来要人。他们点明了别的不要,就要皇帝最亲近的人,因为这样才能表明大汉与匈奴和亲的诚意。”王太后站起来,贴身宫女上前想要搀扶她,被轻轻甩开了。韩嫣跟上去,跟着王太后走到殿外。
“中行说当然不愿意,可是先帝被‘为大局着想’这个词逼着非要他去,他抓着先帝的衣摆袖子哀求,声泪俱下,可结果还是被好几个强壮的禁卫军兵士拖开。他双手死死抓着地面,光滑如镜的地砖上,十道血痕不断延长,延长,再延长……”
王太后抬手,指着未央宫的方向,“就在那里,就在那些玉阶上。最后,他对先帝说:‘你记住,我必定会成为大汉的祸患!我会带着匈奴的军队踏平你这皇宫!你记住,你记住!我会要你后悔一辈子——!’十几年了,十几年了啊,哀家还是记得很清楚……都说中行说是个狼心狗肺的叛徒,可这种命运,又怎是外人所能了解的呢?”
韩嫣看到太后眼睛里分明闪烁着滢滢泪光。
太后正在记忆之巷中走走停停,眼底似乎映的是未央宫的玉阶,其实她看的是更远更远的地方。韩嫣知道她在看的是什么。
不久,一辆朴素的马车悄悄驶入长乐宫。韩嫣从马车扶下一名女子,引入殿中。那女子眼神中透着惶恐,对刚换上的高级衣料显得十分不自在。
“你是……你是俗儿?”
王太后的声音因为惊讶与喜悦而颤抖着。
在进宫前,太后王氏是有夫之妇,且有一个女儿取名俗,可她的母亲却被荣华富贵迷住了,硬是将她从丈夫女儿身边夺走,送进宫中,献给皇帝……
在母女相认的感人场面前,韩嫣退了出去。
他能为王太后找回被硬分开的女儿,谁又能来为他找到不被送走的理由?
***
忽然隐约传来尖锐的鸟鸣,韩嫣初时还未在意,但鸟鸣声声持续着不肯停止。这声音是如此熟悉,韩嫣急忙奔到外面,抬头张望,果见一头苍鹰在空中盘旋。
韩嫣抬手,高举过头,那苍鹰发出欢快的叫声,一个俯冲,扑扇着翅膀落到他手上。
苍鹰的腿上绑着一个皮卷,取下来就藏到怀里,急急找了处无人的僻静地方,展开观看。看得出是那个人亲笔所写,只有三个错别字,不错有进步,但字依旧是那么丑。没有文字的匈奴人要学写繁复的小篆,确实是有够为难人的,也真亏他能学到这个地步。
休屠的意思韩嫣明白。来到火炉边,将皮卷伸向火舌,一下就着了,熊熊燃烧起来,散发出有点刺鼻的气味……
可事情并没有就这样结束,对于匈奴的国要求刘彻一直没有给予答复,就这么以各种各样的借口拖着。于是第二封、第三封……信不断地被送到韩嫣手中,询问着各种情况,语气越来越焦急。
终于,休屠告诉他,他已经带着人马前来迎接,还有多少多少天的路程就要到了。
韩嫣惊的不知如何是好,明知道在刘彻明确表态前自己不应该有任何动作,但这样的情况不能再视若无睹了。努力让心绪平寂下来,取笔,琢磨着用辞缓缓写下回信:你不应该来的,我现在过的很幸福,你真的不需要担心,事情并不是如你所想象的,与当今汉国皇帝在一起并不是被任何人所迫,而是我自己所作的选择……忘记我吧,别来,快回去……
苍鹰带着信起飞了,韩嫣目送它消失在深邃的苍穹中。希望能顺利送到,希望休屠能听自己的话,就此打消念头,主动撤回向刘彻提出的要求,这样,就什么事情也没有了。
送走苍鹰不到一个时辰,内侍便来禀报万岁召见。韩嫣很高兴,这些日子来,他几乎没跟他说过话,也许今次可以好好地说说话了。
到了殿中,赫然发现李当户也在。狐疑地经过李当户身边,依礼见驾之后,习惯性地上前侍坐。刘彻看着他坐定,神色颇为奇怪,似乎犹豫了一下才道:“接到急报说有小股匈奴正在我大汉边境侵扰,朕正和李卿商议该如何处理。王孙怎么看呢?”
明白那正是休屠的军队,韩嫣恭谨地回答道:“匈奴竟然敢犯我边境,自然应当驱除。”
“他们这次来,似乎是因为朕迟迟没有对他们的要求做出回应,软的不行就想来硬的。”刘彻笑了一下,“王孙啊,你也应该明白的,朕真的不希望你到匈奴那边去,更没打算让你去。所以你尽可以放心。”
“是……”韩嫣几乎无法克制胸中的激动:等待了这么久,终于得到刘彻的明确表态了,“皇上圣恩浩荡,臣铭记在心。”
“朕希望你能继续为我大汉尽心竭力。”
“臣不敢有忘。”
刘彻点点头,转而向李当户:“李爱卿,朕命你带领一万骑兵火速赶赴前线,驱除侵扰的匈奴!朕会另给当地太守旨意,让他配合你,受你调度节制。”
“臣领旨——”
“皇上!”韩嫣插了进来,从与刘彻并坐的位置急急转身成面对着刘彻,“臣也愿往!此次领兵的是休屠王,臣对此人颇为了解,如若前往,便可知己知彼。”
刘彻对自己这么有心,自己也应该有所表示才是。
他知道刘彻对自己与休屠是青梅竹马的事颇为耿耿于怀,一直担心自己会“难忘旧情”弃他而去……其实,刘彻是个孤单的孩子啊,正因为孤独,所以对事情总是持不信任的态度。自己明确表示与匈奴为敌,应该就能让他打消疑虑了才是。
韩嫣是这么想的,却见刘彻脸色一变,“你怎么知道领兵的是休屠王?”
韩嫣呼吸一窒,紧张的不知该如何回答。刘彻确实并没说过匈奴领兵的是何许人。
“臣……臣,只是听说……”
“听说?”刘彻哼了一声,转而对李当户:“李卿你先下去吧,做好准备,后天就出发。”
李当户退下之后,刘彻道:“请战?对敌?朕不让你走,你就想法子要自己赶去?!”竟已愤怒得声音颤抖。
“不,我没有……”韩嫣睁大了眼睛,惊讶于他为何会得出这样的结论。
一团物体被丢到韩嫣面前。那是头中箭的苍鹰,腿上是韩嫣亲手绑上去的皮卷。
“在朕为自己的花心反省的时候,你在思念你的青梅竹马;在朕思索该怎么弥补的时候,你制造烂摊子让朕为你收拾;在朕为怎么才能想出一个万全之策好应对匈奴的时候,在朕为如何才能保住你而痛苦万分的时候,你却在和旧情人互通款曲!匈奴来接人了,你很高兴是不是?终于能离开朕了,你很高兴是不是?!”
“不是的!他的书信我一直都没有理会!这一次我是叫他打消念头,叫他赶快回去!”韩嫣叫道,伸手去拆苍鹰腿上的书信,“来,你看一下啊!我说的都是真的!”
“朕不要看!”刘彻挥手将韩嫣递上来的书信打掉,“原来你们一直都有书信来往……天各一方,只能鸿雁传书,真是让人肝肠寸断啊~~~~要朕看你们卿卿我我情话绵绵,朕做不到!”
“我告诉他:我喜欢的人是你刘彻,我现在过的很幸福!我愿意这样过一辈子!”
“骗人骗人骗人!!朕有什么好,值得你这么做?”
“每个地方都好!我就是喜欢!”
“笑话!朕见一个爱一个,见异思迁狼心狗肺!朕不忠不孝,不遵祖宗教诲,更与元老以及祖母为敌!朕不仁不义,将万千灾民弃之不顾,只顾大兴土木纵马游猎!这样的朕,有什么值得你喜欢?!”
“祖宗的教诲是黄老无为,今日已不合时宜,正当是变革之时!你所做的顺应天理,能使大汉更加富强!老臣固然应当尊重,但他们因循守旧的的做法不对就是不对,并不存在为敌不为敌的问题!至于大兴土木纵马游猎,太皇太后专权使你又能做什么呢?只有暂时雌伏避其锋芒,积蓄力量,等待时机,才能在适当时机予以反击!”
韩嫣将刘彻所提到什么见异思迁统统忽略掉,在这当口,根本不适宜提那挡子事。而且既然刘彻也知道那是自己不好,那就没必要多做纠缠了。他不想把战火无谓地扩大。
“我喜欢你,因为你有抱负有能力有头脑有眼光,胸怀大志,敢做敢当,能进能退,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能保持理智,一切以大局为重。你是大汉的皇帝,你做的很好,而且,你能做的更好!”
因为朕是皇帝吗?王孙,如果朕不是皇帝,你还会愿意和朕在一起吗?刘彻竭力忍住痛哭的冲动,他不想把事情想的这么坏,可是怎么也无法克制住。如果自己无法保持判断的正确,如果自己在与太皇太后的斗争中输了,被废成为庶人,那个时候,王孙会不会投入新君的怀抱?类似的事例实在太多太多,在这冰冷的宫廷中,又有什么是可以相信的呢?世上最不可相信的,就是人心啊!
***
李当户与太守石敬的配合,果然将匈奴击退。可就在刘彻得到捷报不久,噩耗也随之而来。
病中的太皇太后传下懿旨,以李当户与石敬没有虎符而擅自动兵为由,将他们二人斩立决。上次严助的事已经若怒了她,这次她不再忍气吞声,要对胆敢藐视自己权威的刘彻还以颜色。
刘彻的愤怒可想而知。
“那个老太婆病昏头了吗……竟然——竟然做出这种自毁长城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