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智给他母亲挟了块鸡腿:“娘亲,你再不多吃点,明天一出门就给风刮跑啦。”
梅平笑:“这孩子。”
他转手又挟了块排骨给我:“姐,这块最大了,难得你下楼吃饭,做弟弟的孝敬孝敬你。”
“谢谢。”我接过,扒饭。
父亲放下筷子:“小智,还有一个多月就要考试了,你现在准备的怎么样了?这段时间少出去闹事,先把试考好。”
林智眼睑一垂,随即就扯喉咙放声大笑:“嗨!老爸还不放心我呀?不就大学的门槛么?我随便提提腿都能进啦!”
父亲正待还要出声,他已飞快道:“老爸,你打算给方伯伯送什么贺礼?可别太小家子气失了我们林家的面子。”
明天是方怀良结婚三十周年纪念日。
“每回爸爸一说你就拐掉话题。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多管,认真念书才是正经。”梅平责了林智一眼,转头微笑着望向我:“潇潇!明天你是自己去还是——和我们一起去?”
林方是世交,再加上澄映的朋友情分,明天的晚宴我要躲也躲不掉。
我正欲开口,林智已抢先答腔:“娘亲!你也真是的,这还用问吗?当然是全家一块去啰!姐,明晚我做你的舞伴怎么样?”他曲起双臂做个健美先生的姿势,又像唱戏花旦一样拈起莲花指抛给我一记媚眼:“我的舞技可是国际极大师都得夸上一两句的,给你算便宜点打个八折吧,租赁一个晚上付我七八万就可以,怎么样?”
我忍俊不禁,瞪了他一眼:“稀罕。”
梅平面带惊喜地说:“潇潇,你还有合适的衣服吗?要不要晚饭后出去转转?”
“不用麻烦,还有几件吧。”我低头扒净剩饭:“大家慢用,我吃饱了。”临走前递给林智一个眼神。
走到餐厅门口听到父亲在说:“张嫂,添饭。”
我上楼进房,几分钟后林智推门进来。
我瞄着他道:“你本事不小嘛。”说话都不给我转弯的余地。
“那是。”他抛出口头禅,向后一跃仰倒再我的床上问:“找我什么事?是不是要我参考一下你明天穿什么衣服?”
“在这之前,你有没有兴趣先给我参考参考某人不准备参加大学联考一事?”
一个鲤鱼打挺他人已坐直,震惊地睁圆了双眼。
“要不要我把你的计划一一罗列?”我装模作样地掸掸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
“不可能!你怎么——哦!是你!你说到底是不是你?!”他指着我大叫。
“什么是我?你别发癫痫病发行不行?我当然是我。”我装傻。
“拜托,再装就不像了。上回学校那桩子事,我本来估摸着还需要一周才能摆平时,谁知道第二天那群混崽就来给我赔礼道歉,他们找来的帮手是什么来头我心清肚楚,竟然连照面都没打就撤了,这真是见鬼了。我也猜到肯定有人暗中插手了,却怎也查不出来,谁料原来是你!”
林智像泻了气的皮球般又躺回床上:“难怪古龙会说‘你身边最亲近的人往往就是你最大的敌人’,姐,你深藏不漏啊!我倒是看走眼了。”
“拜托,再装就不像了。”我移用他的原话。我要真有那么大的本事可以呼风唤雨,从他头一天出道我就会照看他了,哪里还等到现在。“不是我,是我的一个朋友而已。”
他又一骨碌坐起来:“什么朋友?”
“不告诉你。”我直接斩断他脸上浓浓的兴趣。
他犹如蔫了的叶子般躺下去,可没几秒,却像是被设了定时的芭比娃娃,再一次蹭地坐起来:“我知道了!冷如风!是吧?”洋洋得意地看着我。
“不要问我。”我讶异,他摇头晃脑地吹哨:“我也不告诉你。”阴阳怪气地学舌。
我忍不住笑,这小子。
他的脸色忽而转闷,“姐——”
我没好气:“别一副被人抢了玩具的呆傻样,我担当不起。以后我不会再插手你的事,行了吧?当然目前这件除外。”
我弟弟的智商不是一般的高,简直就高的离了谱,念小学中学时连连跳级不说,一些智能技巧的机械模型、手工制品更常失把指导老师吓一大跳。现在还有几个月才满十六周岁他就已经要考大学了,不把书好好念到博士后再拿那个什么“学家”实在是糟踏了他的天赋。
玩闹的嬉笑从他脸上退下,沉默之后他道:“老爸身体不好,公事太繁忙了,我怕会累垮他。”
我望向窗外说:“你可以一边念大学一边去他的公司里打杂,上了门道之后再把能力这内的事务接手过来。以你的资质,不怕应付不来。”
他呆了呆,伸手拍拍脑袋:“好像也是,我怎么就没想到。”
“唉!难怪古龙不曾说‘天才与白痴只在一线之间’,他是给你面子嘛。”
他咔咔大笑,手掌凌空一划,指指自己:“这边的是天才。”
“去你的!”我向他飞书袭击。
他的俊目滴溜溜地一转,起身走进我的更衣室提了袭裙子出来:“只要你明天穿这个,那就大家都OK?”
我瞄了眼那雪纺纱织的裙子。
“看来你也不打算给我第二个选择啰?”我慢声道。
他飞红了脸,尴尬地搔着后脑勺,立在原地嘿嘿干笑。
我也笑,不忍心在捉弄他,“欢迎随时离开。”
“是!元首。”他如接到特赦令,冲我行个纳粹军礼,飞跑出去。
古人有语云,一笑泯恩仇。人生的种种真的可以大度豁达地全都一笑置之吗?我很迷惘。
☆☆☆☆☆☆☆☆☆
方府内到处是香衣云鬓,楚楚绅风。
梅平把贺礼呈给站在方怀良左侧的方伯母,说过了祝辞,寒暄之中方伯母把礼盒递给下人后,拉起我的手上下打量我。
“怀良,你看鸣雍这位千金,是不是出落得越来越水灵?难得今儿个澄征从学校跑了回来,窥个空儿也让他见识见识什么真正的沉鱼落雁,别净瞒着我在美国那边胡闹。”
方怀良一脸带笑,犀利精明的目光从我的脸上移向我父亲:“这就得看鸣雍兄的意思了。”
我父亲笑着应和:“现在的孩子大了就了不得,我们这些做父辈的哪里还有说话的余地,让他们年轻人自己拿主意吧。”说话间目光掠过我。
又道:“其实能交个朋友也还是好。”
梅平站在父亲的侧边,和乐地发问:“澄征也快毕业了吧?”
“可不。念了硕士又念博士,再不毕业都要把人念傻了。”方伯母笑语,掩不住一份身为母亲的自豪。
我就像关在笼子里供人待价而沽的困兽,拘束之于还得自始至终在脸上堆起一丝不苟的端庄的微笑。他们也不是没有注意到我的戒指,只不过是都当我小女孩贪玩戴了个另类饰物。不知情的谁会认为那时钻石做的?我便要告诉别人都不会有人相信,没准还抛给我两粒“你疯了不成”的白眼球。
待不下去了。
悄悄用手肘撞了一下在背后不怀好意地扯我腰带的林智,在电闪般向多在方伯母后侧掩嘴偷笑的澄映丢过去一记杀人眼光,这妮子八成皮痒欠扁了,还不出来救命。
澄映接收到我的威胁,偷偷朝我扮了个鬼脸才施施然走上前来说:“林叔叔,梅姨,可以让林潇陪我去玩玩吗?哎——潇潇你这裙子真漂亮!”
我狠狠瞪了她一眼,假笑若干:“是吗?”
梅平望了望我,脸上笑颜加深:“去吧。”
方伯母放开我得手,对澄映道:“顺便看看你大哥在哪,叫他来见我,一整个晚上都不见他的影儿,这孩子也真是的。”
我走出十步之外才能够长舒口气,澄映的脑袋直转向我的颈侧笑的花枝乱颤。
“笑笑笑!小心笑到你人仰马翻跌个四角朝天的乌龟样,那个时候可就轮到我笑了。”
她站直身子,双手拍胸勉强止住笑意。
“没办法,我已经很久没看到你出糗了。走吧,雨盈已经来了,找个机会我也得介绍大哥给她认识。”
虽说林方两家世代交好,但我出入澄映家的次数与去雨盈家一样,寥寥可数,从来就不喜欢去别人的家里见识别人的温暖。也曾见过方澄征一两面,后来他出国留学,五六年过去,早对当年那个只有匆匆几瞥的人印象全无。雨盈和澄映是在高中时认识的,那时候方澄征已经出国。偶尔过节才回家晃一晃又飞走了,所以她并不认得他。
才说到她,雨盈已自侧厅走出来:“潇潇你什么时候到的?澄映你怎么不和她来找我?”
“正要去呢。雨盈你不知道——”澄映未语先笑。
我用力掐她的胳膊骂:“笑到龇牙咧嘴比较好看,你笑呀!”
她躲到雨盈背后:“不得了!雌儿还未过门就开始虐待小姑子。”
“截住!”雨盈大声喊停,回身瞪着她:“为什么我的印象中好像我才是她的小姑?还是我记错了,你不姓方该投我们家姓冷来了?”
澄映指指我:“你问她去,到最后谁才是她的小姑子还真没准,难保我大哥不会对她三见钟情。订婚有什么了不起,结了婚还可以离呢!不过最好还是我大哥对你一见倾心,那就万事大吉你也有嫂子我也有嫂子啰。”
雨盈敲她一个响头:“现在才几点,灯火通明的说什么梦话!再敲一下醒了没有?”
澄映哟哟叫痛,我拉住雨盈还要打下去的手:“体谅体谅她吧,你不知道人家八百年前就已相中了我老弟想做我弟媳妇啊?冷方林三家联姻敢情好,虽然她有那么点老草吃嫩牛的罪过,也保的个肥水不流外人田啊。”
“碎嘴!”方澄映扑向我掐着我的脖子摇晃:“给我死来!”
我哇哇大叫:“雨盈还不救命!”
“救你?下辈子吧!澄映尽管掐死她,真的一点都不用给我面子,平常我俩可不是被她刻薄够了?”
坐山观虎斗外加挑拨离间罪名成立。我和澄映相视一笑,意气相通,反手飞快逮住她,“有人要完蛋啰!”
“喂!——啊——别搔我!痒死了——哈哈——”
“小妹。”侧后方传来一声叫唤,雨盈和我俱回过头去,电光火石之间,那脸容酷似澄映的男子一脸失魂落魄。
一阵轻微的哗然声转移了我们的注意力,雨盈立刻掉过头去,我看着方澄征笑了笑,她这才惊爵失态,有些不好意思地推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与此同时我听见雨盈愤然作声:“这头猪!”
心头微微一牵,我回过头去。
冷如风正在给方怀良祝寿,左手臂弯内挽着位娇娃。质料、剪裁、手工都是上乘的宝石兰西服,袋口别着镶有蓝宝石的方巾,白色真丝衬衣的领子阔长且尖,大反转在西服领口外,烫的不见一丝皱褶的,西裤反传统地采用了微喇叭型,更显毕挺修长,高贵典雅之中不失飘逸洒脱,还带些奔放不羁。
人群中他永远最耀眼。
雨盈远瞪着他说:“澄映,还是你做她的小姑子对她比较好。”
我可不这么认为。我拍拍澄映:“把雨盈介绍给你大哥,然后到有东西吃的地方来找我。”
我对方澄征点头微笑然后走开,不理会背后雨盈刻意压低的叫嚷。
并没有等候澄映和雨盈的到来,挑了些自助食物,我端着盘子溜到了后花园。长而粗的藤条悬着一块又厚又宽的暗褐色柚木木板,是座秋千。我坐在秋千上,拿起碟子上的食物有一口没一口地放进嘴里,目光飘向天上的圆月,心头不期然忆起一个句子“月色如水水如天”。
皎洁冰清的月华倾泻而下,两米外一堵由金银花长成的花墙上,橙白相映的花簇在月光中相依相偎,漂缈的虫鸣蟋叫从幽暗静溢中传来,远远的隐约看见两个相拥的人影推门出来,漫步走向另一条小径。
我放下手中的空碟站上秋千,视线投向苍穹,心底一片茫然,不知道自己所生为何。若说人生如戏,我在其中出演的又是什么呵。为人儿女?我是个自以为在惩凶的罪人;为人姐妹?我未尽过应尽的责任;为人朋友?我何尝付出多少真情实意,内心掩藏了太多的秘密;为社会一员?我无疑是一条只知消耗而不懂奉献的蛀虫;就连目前“学生”这一身份,我都从来没有用心去把她演好,我要那么优秀干什么?拿到身上的荣誉向谁去夸耀呢?我至爱的母亲已去了天园;至于为人妻母,那又是还遥远漫长的不可能的事情……
细碎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在花墙彼侧离拱门不远,一把女声在低语:“如风?”
我刹时变成冰冷的化石,有那么一瞬,想远远逃离,世界这么大怎么都不容我独自委屈一下?
“有些话不知道——你让不让说。”女子怯生生的嗓音中带着难言的娇脆。
“看来我得检讨一下,怎么都不知道自己登上了暴君的宝座。”说话声磁性依旧,笑意依旧。是我曾熟悉的吗?我都不记得了。
“别人看你身边只留下我一个,不只多么忌羡。其实,其实——没有人知道我心里有多害怕,我怕会不会有那么一天你连我也不要了。如风,跟了你半年,你大概也知道,除了付出一份情意,我不求什么。名份、荣华不过是指日而逝的身外之物,要带也带不走。我——我不在乎你会爱上哪个女人,我也不在乎以后你会娶谁为妻,通通都不在乎。我只求你,不论将来无论如何都不要离弃我,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你我一无所有。”
那女子说着说着,情动之处竟有些哽咽了:“哪怕你一个月一年都不来见我一面,我也是愿意的。”
又一个心甘情愿!我几乎没为她的痴情鼓起掌来。
“傻姑娘。”冷如风在笑。
而似乎他有了什么动作,沉寂之后那女子娇喘连连,“你好坏……如风,你——对我可有一点情意?”声音转低而略带不安。
怎么又是这种问话?
罗纤衣问他到底有没有喜欢过她,结果是心碎离去;我更过分,居然问他爱不爱我,下场是自取其辱,并且永远被打入冷宫。那么,这一个呢?他又将如何应对?我攥紧了藤索。
只听到他咭笑出声:“我对你如何,这么久了,你没有感觉吗?”而后他的笑声变得十分沉闷,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嘴。
“我的小惜可是尤物中的尤物,要不要我现在就证明——”
尤物哼唧:“我永远都作如风的小惜,好不好?”
他笑声不改:“难得你这般痴情,好了,露那么重,我们还是回去吧,别着凉了,我会心痛的。”一言一语呵护备至。
我悄无声息地听完一出话剧,脚步声响起,冷如风搂着他尤物中的尤物自花墙的遮挡下穿过拱门走出来,于是剧幕又拉开了,这一次,轮到我上场,我依照无形剧本的要求轻荡起秋千。
我几乎看不见他脸上显出意外。如果他不是未卜先知知道我在这,那么他就是掩饰的太好。看到我,他只是皱了皱眉。
感觉到他的视线没有调离的意思,我笑着念台词:“嗨,真巧。”
他拍拍那女子的肩:“你先回去。”
她微一踌躇,瞟我一眼后低头匆匆离去。我为他不值起来,扫了眼手上的戒指:“你不认为由她来戴更合适?”
他唇角一牵,就是一抹淡嘲:“你相信她?”
女人的心通常是被他用来擦鞋底的,我不再言语。
他抓住藤条使秋千停下。
如果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那么一个月就是九十秋,又一个月便是个一百八十三秋,一百八十三个秋天相当于一百八十三年,我有一百八十三年没见过他了呵!久远的我都记不起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没来有的觉得心头好酸好酸,似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花了一道又一道,痛的微弱却无法遏止。
他伸过手来,我惊惶后退,脚底一踩空,跌倒在泥地上。
他的手在空气中定格了至少五秒,然后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收回去,暗沉的脸色在眨眼之后变得平和,跨坐到秋千上,背靠藤条以脚支地使秋千轻晃,闲聊般开口说道:“她或许是爱我,但她更爱我其他的东西。”
我懒得从地上爬起来,谁要听他说这个?
“任何一种行为背后都有其动机。她这样做是因为她意识到了潜在的危机,从而预先做出防范措施,以退为进,懂吗?”
我望着他。
“人的欲望难有止境,当一个愿望获得满足之后,它会自行派生出更深一层的渴求,尤其是她——别反驳我,你仅仅听了她一席说话,而我认识她已有半年。评判人时少用你的善良,要多用你的客观。”
我忡怔,心头困惑不安,忍不住作声:“如果你是正确的,那人心岂不是太可怕了?”或者我只是想说那个女子很可怕,而他——更可怕?
“人心原本就有许多丑陋的黑洞。”他侧身将我抱起。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他从不曾与我谈及有关他的任何私人事情。
他拉我起来站在秋千上。“因为你需要了解你的对手,与她的心机相比你太幼嫩了。我不怀疑她收集有你全部的资料,而你对她却一无所知。”
我既想哭又想笑:“我为什么要和她成为对手?”就算他真的是一轮太阳,也并不是所有的女子都是地球,会永远绕着他转吧?
他踩落地面:“她迟早会找上你。”
在我察觉怎么情景似乎回到我跌倒之前时,他的手已圈住了我的腰,并且不容我细想:“我等着看你将如何把我豢养的最后一只宠物赶走,唔,我都有些期待了。”
“什么意思?”注意力不在他没头没尾的话,我只急于想知道:“既然你对她的评价那么低,为什么还留着她。”
他笑:“因为她有用。”
我摇头表示不解,他难得的竟耐心起来。
“有些女人——唔,对自己的定位缺乏概念,与我多约会了一两次就忘了自己的身份,我懒得分神去理这些琐事,偏巧一个有点小聪明长的也不赖的女人出现了,她自发愿意为我挡掉这等麻烦,我何乐而不为?就让她自以为是在暗中铲除异己好了,我乐得清闲。这半年她赶跑了不少围在我身边的女人,我不怀疑等到她的清理工作进行得差不多之后,她会集中全副精力来对付你。她要的就是你的位置,只不过机关算尽的人往往都没有好下场,终有一日她会明白,她辛苦一场到头来确是为你作了嫁衣。”
我呆看他:“如风,你太可怕了。”一个人怎么可以随心所欲地掌控他周围的一切?
“是么?”微仰着头与我对视,他的手臂开始收紧,眼眸的色泽变了:“我可怕么?没关系的,你只要小心一点别惹火我就行了。宝贝,你觉不觉得应该为你刚才的行为小小地道个歉?”
他骤然加大力道,我在被勒得喘不过气的刹那恍然大悟。
刚才那个好脾气的冷如风根本就不是我所熟悉的冷如风,眼前这个既优雅又要命危险的冷如风才是真正的冷如风。
先是携伴出席未婚妻到场的宴会,又在和女伴情来爱去被逮个正着,出于某种我未明的原因,他认为有必要安抚一下未来妻子的情绪,于是不动声色地扯开话题。我初时还是有些生气有些——呃,有些伤心的,被他这么一搅和,我都忘了自己“曾经”有一些生气有一些伤心,而且情绪已经平复,在硬去扳起一张脸未免太牵强。
被他耍弄与指掌之间而毫无自知,如何能不怨怼?
“冷如风,你是个卑鄙小人!”
“罪加一等。这衣裳真是碍事。”
“等等!”我惊呼,视死而归的气概在他掌下消失殆尽,我改做识时务的俊杰:“我道歉!”
鬼叫自己穿的不是刀枪不入的铁甲?某人可是说过重蹈覆辙的下场是罪无可恕,我不认为自己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去表演一场月夜下的裸奔,反正向他无理可循的霸道鞠躬也不止一次两次了。“一千一万个对不起,恳请您老人家海涵?”
他稍放松了手劲,却依然搂得密紧:“姑且再饶你这一回,现在,告诉我——那个呆眉呆脸的书呆子是从那家的烂书堆里钻出来的?”
如果不是他有先见之明已将我拥住,我一定会跳起来!到底谁才是该和对方算账的一个?!
“你不觉得你很无赖吗?”我问。
他厌倦与长年累月面对同一张面孔,却要求别人任劳任怨不闻不问只须苦苦的日日夜夜地死等他有空会回来宠召恩泽。
他挑眉:“我从来都没有拿个木牌挂到脖子上以昭示世人我讲公理。再问你一遍,那个书呆是谁?”他眨着浓密的长睫毛向我的心口呵气,所有的动作都是警告的意味。
顽抗等同于下场悲惨,形势所迫只能乖觉地再三投降。
“是澄映的大哥,叫方澄征。”我学他的样子向他的额头吹气,“我父亲相中的良人。”
他的脸色明显不悦了,却没有作声,闭上双眼似乎寻思些什么。
看着面前这张久违了却又是熟悉到心底的脸,我再忍不住低头亲了亲他密闭的眼睑。他睁开眼睛,有些讶然,有些意外,又有些我不解的愉悦,如渊似水的黑眸落进月亮的银光,安静而专注。我被看的心头激起了快鼓,定眼瞧着他微往上翘的唇,却是欲动又止。
他双唇一抿一笑,抽出别在西装袋口的方帕递给我。
我想笑,又不好意思,于是便咬着唇笑了。拿过方帕一点一点细致地擦拭他的唇,知道我认为干净了,满意了,才停下来勾上他的脖子在他唇上印下一吻。
“有没有想我?”他问。
我点头。有时我也诚实。
“再来。”他说,眼中有着浅淡的渴望。
我依言吻他,深深浅浅。
良久。他呼吸深长:“你从来没有主动对我示好。”
若有若无的气氛被他的话冲击成粉碎,一下子让人回到现实,轻易在刻意的控制下慢慢变淡,我自嘲地笑笑。
“现实我在情网中虽说不能出入自如,却勉强还能自持,若任由自己沉沦下去,就怕又一日变得不能自拔。钻进无望的绝境把自己伤到体无完肤之后在撑个虚空的躯壳去高叫不悔不恨吗?与其如此我还不如早点爬上二十层的高楼往下纵身一跳,同样是死路一条,后者却更快捷更具刺激。”
他大笑:“总是你最可爱。”
又闻此话,心头不仅微涩,我最可爱,却还是不可以被他爱。
他似是看穿了我的思绪般微微一笑,拥紧我将脸栖在我的发间,没有再作声。
目光恒久不变,而我身边的这颗明星稍候就会化为流星,最终是在我的生命中一划而过,异常绚烂却也异常短暂。对于那颗被盖掩着早已展翅欲飞的心,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勒住理智的缰绳多久。
☆☆☆☆☆☆☆☆☆
上课、下课,吃饭、睡觉,日子总记着流水账。
十二点上床,大约一点才睡着。又梦见了母亲一样的脸,一样的笑颜,一样地教我认字握着我的小手教我玩游戏,一阵铃声飘忽而来,母亲的笑容迅速模糊……
我挣扎着撑开沉重的眼皮,脑袋空白地望着黑暗中的天花板,片刻才反应过来是电话再响。我拧亮床头灯了,闹钟的时针指着凌晨两点,到底是哪一个该被一棒子打死的家伙,半夜三更和我玩这种叫人起床方便的恶作剧?!
我抓起听筒劈头就骂:“你是神经病还是精神病——”
我没有在骂下去,因为对方说了两个字,他说:“下来,”说完就切断了电话。我连滚带爬奔到窗口抓起窗帘用力一掀,大门外宽阔的石板路对面停着一辆浅蓝色的跑车,在西沉的弯月的余光映照下,反射出淡淡的盈辉。
我悄悄地打开房门,趿着毛绒绒的拖鞋就往外跑,像被困在城堡中的公主绝处逢生,偷偷摸摸地又禁不住狂喜地飞奔下楼。空气中流动着薄雾,夜半的寒意和着湿凉的微风掠过我的颈发,我下意识地拉了拉宽松的睡袍。合上镀金大门,我和着手上的凉气向他碎步跑过去。
伸手去开车门,却是上了锁的,我踱到驾驶座那厢。
一拉开门浓烈的烟味就扑鼻而来,呛得人想后退,一只有力的手臂却适时伸了出来,讲我拦腰搂紧车内。我被置于冷如风的腿上,靠着方向盘。
他吸了口烟,眼中含笑说:“我折翼的天使蜕变成了夏夜的精灵。”
气管受到烟气的刺激,我咳了几声。
“戒了?”他问,熄了烟打开汽车的滤气系统。
“本来就没上瘾。”他怎的连这等小事都知道?
他的头往后靠枕着座椅,眼内的笑意逐渐消隐,我注意到他一向飞扬的眉宇此时微蹙了起来,在幽暗寂静和几缕发丝的掩映下益显缄默内敛。他的视线仿似落在我半露于外的睡衣肩带上,却又似没有焦距,穿透我的身体不知停在遥远的何方。
我讶异的不敢开声打扰他,印象中他的情绪极其稳定,逗趣的时候眉峰轻佻,夸奖人时嘴角含笑,似乎就算是泰山崩于面前也不能撼动他分毫,言行举止之间让人觉得他很随和,容易亲近,而等到想去亲近他时,却又会发觉他很客气,淡淡的表情让人望而止步。
“在想什么?”他问,目光凝结在我脸上,手指也扶了上来,沿着我的颊线来回移动,另一只手执着我的手。
“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被他瞧得心慌,我抬手想拿开他撩起我柔弱情思的手,我讨厌他的这些小动作——因为爱死了,所以讨厌。他的手竟顺势一滑移到我颈后,人也缓缓倾身向前。
玻璃窗透进来几许光线,虽然暗朦却足以让我看清他脖子上的渍红是唇印的印记,然后又闻到了似有似无的香水味道,我的头一偏,他的唇落在我脸颊。他扳回我的脸,我垂下眼帘,发觉他削薄的唇好像蛮干净,亲了亲他,没有胭脂味,便由得他吻上来。
他吻我,很轻很轻,很久很久,我只觉体内的魂魄要飞出来。
“真的不一样。”他呢声自语,低悄中透着迷惑。他还咕噜了一些什么,我听不清楚似乎是一连串的诅咒,而挨骂的是东西方诸神。
他将脸惯常地埋于我的颈窝,如丝般的黑发在我指间无声滑动。想说些什么,又觉得什么都说不出来,也就静然。
不知过了多久,困意开始不可抵挡地袭来,我轻拍怀中那人的脊背:“如风?”
他身体的肌理在我掌下收缩,动了动,稍稍抬头将覆散在他脸上我的发丝吹开些缝隙,右手在我背后的仪表板上窸窣摸索,一会儿座椅伸展贴合,他勾着我倒下去,开始亲吻我。
“我该说晚安还是早安,宝贝?”
游戏人间的冷如风又回来了,我闷声不吭。
他推开我的袍子,用牙齿咬着我的睡衣肩带将之拉下。
我抗拒地挣扎。
他逼迫我看他:“我要。”语气不容置喙。
“除非你以后、将来、永远都要!”我亦坚决,他不能对我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好,我就永远都要。”回答淡定干脆,完全出乎我意料。
我戳戳他的胸膛:“凡事三思”,我可是认真的。
他将我手上的戒指扳高让我看:“我从没打算放你走,不相信?连我自己都有点不信——你一而在地扰乱我的情绪,分开一段时间对你我都有好处。”
我侧过脸,再小的心思都瞒不过他吗?
是,分开也是我所要,否则不至于蠢笨的去触怒他。把身子给了他,我欢喜他是我的第一个,然而若是一颗心不知不觉中也系到他身上,后果则是堪虞。前车之鉴为后事之师,罗纤衣的心碎欲绝,卓香运的含恨眷恋,我至今未忘。爱上他无疑是走上一条绝路,没有出路也没有退路。谁不害怕自己会坠进万劫不复?
“你会爱上我的。”他说,像在陈述一个既成事实,听得我心惊肉跳。
“你的人,你的心,你的思想和灵魂,一切一切我全部都要,约期如你所愿,就是永远。”
我吓了一大跳,然后才懂得苦恼:“你要来做什么?!”
以便可以随时随地随心所欲?
他翻身将我困在他与软垫之间,盯了我半晌,道:“你要爱?很高兴我们达成共识,我现在就给你做。”
我对他大打出手:“你这个色情狂!你不能这么残忍!”
他三两下就化解了我的攻势,神情专断:“我要你爱我,你就必得爱我。如果你认为这对你很残忍,那么就是这样残忍了。”
“如风!”我欲哭无泪,只为深知他的决定未曾有过更改的事实,而不达目的他不会罢休。
“如果你希望我只要你一个,或者是你非完整的我不要,那么——”他似认真又似玩笑,“就别像个白痴一样,只懂得伸长脖子站在原地傻等。你需要付出努力,非常巨大的努力。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你不可以凭自己的努力去争取,正如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你可以一味地坐享其成。”
几句说话将我轰的心神大震,我嗫嚅着一个字都再说不出来。
“这些烦人的事情以后再去想。”他放柔和了神色,挑情的眼开始变得邪气飘飘。
“如风……”我别扭,调开目光。
“这个时候应该用些昵称。”他撩起我的睡裙:“你可以叫我‘风’,‘我的爱’,或者‘我勇猛的情人’。”
在距离天亮那短暂的几个小时内,像是为了补全某种缺失,他狂野无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