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十二岁开始,每逢月事,就定必要抱着肚子痛那三五天。像有柄小刀在腹下穿来插去,让我叫苦连天。
最严重的一次,竟在学校上课时,突然痛至满头大汗,俄顷,就晕倒在地。
醒来已躺在家中床上,房间内静默一片,母亲固然不在身旁,连跟我同房的妹妹,都不知跑到哪儿去。
我腹部仍隐隐作痛,整个人虚脱得不能动。
那年,我大概十五岁吧,我已晓得自我安慰:“咬紧牙关,挨过两三天,就会没事人一样了!”
妹妹郁真比我幸运,她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每日都活泼健康,从没有受过这种女性独有的苦楚。
母亲曾对我说:“郁雯,你别大惊小怪的,将来结婚生子之后,就不必受这番煎熬了!”
可是,我现在何只结了婚,连女儿都十五岁了,每个月还是老样子!
命生不辰,奈何!
真不想爬起床,实在腰酸骨痹兼肚痛,要是职业女性,还能请那么一两天病假,哪个上司会不明白做女人的苦处?
然而,当上司是自己的家人时,可又当作别论。
我习惯不用闹钟,因为锦昌被它一闹醒了,便无法再入睡。而我又得比他早起个半小时。平日我肚子里像安装了闹钟似的,每到早上六时,就晓得催我起床。这叫习惯成自然。
今天大概是肚子因月事而胀痛,竟然失灵,一直昏昏沉沉睡至六时四十分,才惊醒过来。
我慌忙冲进厨房去,煮粥是来不及的了,烧碗面也得配菜切肉,于是我从冰箱中翻出了三块剩下的面包,放进多士炉内烤热了,涂上牛油,再煎几只“荷包”蛋,也就能交差了!
只供锦昌与沛沛两父女用应该是足够的。母亲通常不会早起!
谈起他们两父女真好笑!何只长相一模一样,连个性和生活习惯都无异。我对他们,自是无分彼此地爱着,深深地爱着。
每天我都得站在他们的床前,三催四请,力竭声嘶地拼命要他们起床,气极之余会得会心微笑,真是的,连这赖床的毛病都同出一辙!
早餐桌前,沛沛托着腮帮发她的小姐脾气,把那碟多土鸡蛋推得远远。
锦昌最心疼女儿,一看她的表情,就怪罪于我:“为什么不煮粥?”
“迟了!今天我起得不够早!”
“昨天晚上就应该熬一锅,早上放入微波炉热了便成!”
我原本要解释,昨天晚上家务直把我拖至十时多,平日如此劳累,也吃不消,到底是四十开外的人了,何况……
何必多说话呢?夫妻上头,一两句责备的说话还能认真?
大家又都是为着女儿开心!
锦昌一边换西服,一边认真地对我说:“我看你就别胡乱逞强,在家里一把抓,也不外乎省那二三千元,你少穿件衣服,不是一条数了!赶快去申请个菲佣是正经,免得沛沛有一餐没一餐的,人不知瘦了多少?”
我的肚子仍在隐隐作痛,像把刀子一下一下地戳下来,不只腹部,连整个胸腔都翳痛,不知何解?
一年多前,女佣彩姐决定告老归田,一应家务就落在我肩上。彩姐其实是不必退休回乡的,才六十多一点,在女佣行业上仍能算得上黄金时代,只是她跟母亲一直相处不来。
三朝两日,家中的两个老人就起冲突,母亲不知吵了多少次,磨着要我把她辞退,连独居的妹妹郁真,都打电话来跟我说:“姐姐,你好歹解决了彩姐的事好不好?免得母亲不住摇电话到我办公室来吐苦水!我这儿是要交差揾食的!”
妹妹不错是脾气大一点,但她能在大学毕业后,一考上政府政务官的职位,十年内就扶摇直上,今天当上移民局的副处长,岂是容易的事,必是认真地工作,一丝不苟所致,难怪她的精神额外紧张!
总之,彩姐在王家多年,真是有利有弊,利当然是助我一臂之力,把家弄得井井有条。另一方面,多个人多个鬼,多个女人尤其家无宁日,单是处理她跟母亲的争执,就虚耗极大精神。
彩姐也深知长此以往,不是办法,因此趁她侄子在乡成婚,就决定辞职,回老家去安享晚年。
到底是多年宾主,我心上甚是舍不得,只是不敢强留,更怕惹母亲不快,于是暗地里塞了一条三两重的足金颈链给彩姐,就送她上道了。
锦昌在本城著名的永成建筑公司任工程管理部经理,月薪四万多元,还有外快。房子又是在他出身后不久就买下来的,连房租都不需负担。故此家境不算差了,雇用一个女佣,当然不成问题,只是……
我对锦昌说:“妈不大喜欢菲佣,她不懂英文,鸡同鸭讲,误会更多。
“我正在物色广东姨娘……”
锦昌没让我讲完,就披起外衣,说:“谁不知你是个二十四孝女儿,只顾两母女的齐全!”
“锦昌……”
我实在难过,每逢听到丈夫这么提高嗓子给我说话,我就知道其实他在怪我!因为母亲要跟我住,弄至锦昌的母亲反而要跟着我小姑子锦玲过日子,一个房檐下实难容得下两位老人家,所谓一山不能藏二虎,母亲尤其是吊睛白额虎,犀利非常!
妹妹有政府分配的宿舍,在麦当奴道,近二千尺,但母亲说,现在时代不同了,郁真小姑独处,又官高职重,多少有些应酬,家里搁着个老人家,总不比我们这等小家庭来得方便。母亲都如此这般的开了声,我这个做大女儿的,当然不便多说,更免得以为父亲一旦撒手尘寰,就没有人愿意照顾这个未亡人!
人在困苦之时,额外敏感。
锦昌跟丈母娘一向河水不犯井水,碍着我的情面,都算很能互相忍让,和平相处了。夹在中间的我,久不久就要受一肚子闲气,也只有在所不计了。
今天,便是一例。
我把要申辩的话,都吞回肚子里,慌忙取过车钥,跟着锦昌出门。
我们住在跑马地,每天习惯由我开车,先把沛沛送至麦当奴道的圣保罗男女中学上课,再绕至坚尼地道,落花园道,送锦昌到中环上班。
平日在车上,一家三口总还有些话题,今日为了早餐,把小事弄大了,我的肚子又仍在作怪,于是母女、夫妇全都缄默着,不发一言。
我心想,锦昌发我的脾气,也还罢了,他到底是一家之主!女儿却是愈来愈过分娇纵了!一餐半餐的不如意,就弄得天塌下来似的,将来还不知是何结局?
女孩儿家不懂温柔婉顺,怎么成气候呢?
正要训女儿一顿,回心想起自己亲妹子郁真,以及老同学孟倩彤,就又改变了初衷。也许今时今日的女人,是要培养成那么凶巴巴的样子,才能出人头地、受人尊重的。像我这类温吞水的性格,就是赢得了老好人的美名,也自知是没中用的虚名而已!
沛沛从小就聪明伶俐,别说郁真疼爱姨甥女,就是孟倩彤这个未婚的商界女强人,也口口声说要认沛沛为干女儿,让我们受宠若惊!可见沛沛虽是小巴辣,却正正对了当时得令的女人口味,想来前程无量。
我们把沛沛放下在校门之后,车子就直往前走,只因麦当奴道是条单程路,无可回头。
每天路过,我会不期然地想,如果重新让我选择自己要走的路,会不会回头?会不会自中文大学商管系一毕业,才工作了两三年,在机构里碰上了王锦昌,就一下子结婚了?
抑或,我会像妹妹,甚至孟倩彤,在官府或商界发展,如今要不是贵不可当,就能富甲一方?
别说我不是这块料子,不能胡乱羡慕人家所有,况且……我悄悄望了旁坐的丈夫一眼,过尽悠悠十数载,锦昌仍然令我心醉。
那年头,我在永成建筑公司当行政练习生,被人事部安排到各部门去学师。轮到了工程管理部,一抬眼,望见了相貌端正。昂藏七尺的王锦昌,就那一刹那,便知道自己的前途放在什么人的手里了!
我们很顺利的恋爱,人家说头一个恋人就成配偶是最最幸福的,我一直同意这个讲法,且因对方是锦昌之故,我更觉得我是最最最最最幸福的了。
想想,我也会抿着嘴笑,脸烧着了似的发烫,真是的,女儿都快要上大学了。
“郁真究竟住麦当奴道几号?”
锦昌这一问,把我从迷惘中唤醒过来!
丈夫的生辰八字大概跟我们段家的二小姐不配合!
郁真自从升了副处长职位,搬到半山的高尚住宅后,她未曾正式邀请过我们一家去探望她。只我不时上她家去,陪母亲去小坐,或给她买些山珍海味去,教那菲佣如何调味烧菜等等。
我答:“刚驶过了,在麦当奴道头段!”
锦昌好奇地望我一眼。
为什么呢?
他竟笑道:“是真一样米养百样人。”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跟郁真是亲妹妹吗?”
“当然!”
“截然不同!”
“幸好不同,不然你要两个都爱在一起,据为已有了!”
我哈哈大笑,没有再留意锦昌的表情。
他常常批评我言语没有幽默感,也不见得呢!我间有佳作!
我总让锦昌在中建行门前下车,他写字楼就在皇后大道中。
锦昌通常在下车前吻在我的脸上,今早匆匆地开了车门,就跳下去了。
我不明所以,耸耸肩,把汽车开走。
人家说女人心如海底针,其实又何只女人。在我生活圈子内,差不多人人都是如此,情绪上永远的三更穷二更富;吹捧得不合时宜,就只会赢回一面屁!
有时我也觉得母亲、锦昌,郁真、倩彤,甚至是沛沛,都活得过分地紧张了,时常执着一句半句说话,就会得恼半天,何必呢?很多时是言者无心,只是听者有意,这种一厢情愿的被逼害与不如意,其实十分的划不来,只害惨了自己!
我不是乐观派,也许只是随和,得过且过,但求心安理得,温饱两餐,就好了,其他的有什么打紧呢?
我趁便到菜市场去,就这么兜了一圈,买下了林林总总的瓜菜,买齐了,下午便无须再动身外出,奔波了好一个早上,真想回家去躺一躺。
挽了大包小包,才踏脚入门,电话铃声就响,我让菜蔬包裹都散了一地,慌忙抓起电话,那边就传来母亲打锣似的声响:“怎么送沛沛上学一转车,会去足两小时?”
“妈,你在哪儿呢?不是还在睡觉吗?”
“真是的!我晨早醒过来,厨房半点吃的都没有,我跑出中环,跟郁真到文华吃早餐去,你开车来接我好了!”
“现在吗?”我拿手按着肚子,那隐隐的痛楚还在作怪。
“怎么呢?你会有什么紧要事做?”母亲显然的不悦。
算了,这就去吧!多走一转,息事宁人,免她老人家回家来还要噜苏一整天。
才走至停车场,猛然省起郁真喜欢喝莲藕章鱼汤,很难得今早在菜市场买到多肉而实心的粉藕,好歹带去给她。
上回我给她的菲佣写好了简单煮法,应该晓得熬一锅让妹妹下班后有靓汤水可饮了。
于是又急急跑回家去,胡乱拿个胶袋,把枝粉藕装进去,才再度出门。
香港的交通,说多塞便有多塞,应该是十分钟的路程,可以折腾半小时,才把车子开到文华门口。
郁真陪着玄坛似的母亲,等在正门。
母亲上了车,使劲地把车门关上。
我还不及向她解释车塞,先喜孜孜地把个红彤彤装着粉藕的胶袋,递给郁真。
郁真惊问:“这是什么?”
我给她气死,这么的大惊小怪,于是笑答:“莲藕嘛,拿回家去熬汤……”
“姊姊,你真是的!”
郁真厌弃地挥动着她那只仙奴的招牌手袋,掉头就走了!
我望住妹妹苗条的身形,走远了,那恰到好处的背和腰,匀净的美腿,叫人看得好舒服。连我这老姊都被她吸引着,竟忘了叫住她问,为什么不愿意把粉藕拿回家去,还一脸的不高兴?
母亲待我一开车,就说:“郁雯,你是真要跟自己妹妹学习一下得体的礼数了!人家上班的高级官员,打扮得如此登样,把个装瓜菜的胶袋挽在手上,也亏你才想得到!是否多见世面,明眼人到底看得出来的!别怪我这做母亲的不提点你,运气不会跟着你一辈子,从小到大,你总是出半分力,就有十足的收成,若不给自己多点历练,只怕将来连个安稳的家都散了!”
我吃吃笑:“妈,你别危言耸听!”
“我?哼,我提你要居安思危呢!四十开外的男人正是闹婚外情的全盛时期。”
“我们都老夫老妻了!”
“讲笑!你自己老了倒是真的,你试试拿自己跟郁真,甚至你老同学孟倩彤比一比,服饰形相不知差多远!几个女人一齐站在跟前,谁个男人会挑你!”
真不要跟母亲磨下去,今时今日,自己都等着当丈母娘了,还要紧张有没有男人挑选,什么话了?
再认真地给自己检讨一下,实在还很过得去呢,生养过的女人,一般腰肢较粗,腹部又屯积了一点多余脂肪,在所难免,整体上还是合格的。
做人,过得去,就算了。
这叫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要事事斤斤计较,还不累死!现今单是要理好一头家,我就穷于应付,家内老,中,青三代,全都要我侍候,时常弄得乌烟瘴气,他们也不愿对我的装扮将就点吗?
况且,母亲并不知道,其实锦昌不喜欢我打扮。
试过一次我跟孟倩彤去逛名店,倩彤死命要我买下一套过万元的套装。试穿在身上,又的确相当好看,比起我平日那一套套的港产货式,连气氛都不同了。只是多出十倍价钱,很是肉刺!
倩彤就说我:“宁可少穿九套,也要有一套得体的才登样!我教你的准没错!”
这也是对的,我跟倩彤从中学到大学是同窗,不论人情功课运动,全都是她比我棒,她义务当我的各科补习老师经年了,老是指点我的迷津。除了郁真,我跟她最亲近。郁真可从不跟我多说话,姊妹多有情谊,少有沟通,反而这老同学,二者兼备。
于是我把心一横,买了套名牌服装回家来,准备陪锦昌出席什么公司的重要宴会时派用场。
谁知套装一在锦昌面前亮相,他就拉下了脸。“穿一万三千多元一套服装的女人,要不是大亨夫人,就应该是孟倩彤这种白手兴家,自己揾钱自己花的职业女性。”
这其实是相当伤害我自尊心的话。
难道所有伸手向人要钱的人,都得看对方的眉头眼额!
只不过当年沛沛出生,夫妇俩商量着还是由做母亲的亲手把女儿带大好,于是辞退工作,专心一致地做了家庭主妇。否则,在大公司里头挣扎到十年八载之后的今天,也不至于连偶然买件像样点的衣服,都匹配不起!
然,我也许是太小器了。锦昌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他自知不是大亨,所以老婆才没资格挥霍,难道他也故意看扁了自己的身分和地位不成!
凡事从好的一方面想,才易宽心。
于是我讷讷地向锦昌解释:“只这么一套,万一永成建筑有宴会……”
“你别幼稚好不好!永成的董事夫人一大堆,人家岂只穿得好,戴的都是翡翠巨钻,你能充撑到什么地步去?若跟我那些女同事相比,又除了服饰,还有谈吐风度,你要有样学样,真真会弄得人疲马倦,所谓人比人,比死人,多余之至!”
每件事,每句话的轻重,都不外乎是观点与角度的问题。
我并不相信丈夫对我轻蔑,他只不过是开解我,恐防我作无益之事。做人但求心安理得,充撑场面是的确犯不着的。
其实,我本无虚荣之意,只是表达得不好,害锦昌气恼了一阵子,以后记着别乱说话,就省却不必要的误会了。
自此以后,每次我陪倩彤逛街,都只有看的分儿。那些名店的售货员,跟倩彤相熟得不得了,她只一脚踏进去,便有前呼后拥的架势。全部人等对我,则视若无睹,我活像个透明人,随便在店内或立或坐,无人干涉,亦乏人过问,简直自生自灭。
当然啦,商业社会,谁不先顾了生意饭碗,怎能执怪!
这种种的经历,我都没有跟母亲稍提。自己固然是成熟的人了,断不能仍像做小女儿时的阶段,事无大小都向父母投诉。好女两头瞒的伎俩经常都得在日常生活上使出来。
事实上,当父亲还未去世时,我向他诉哀情的机会还比母亲多。父亲是个非常耐心的聆听者,每逢有事件发生,他必教我选择喜悦而善良的角度去审视。譬如说,蹲在路旁的一个跛足乞儿,向自己摇尾乞怜,父亲就会教我:“且别管这要饭的是否装跛,他既肯如此委屈,为求一毛几分,就施舍给他好了,又是自己能力所及。”
于是,我半生都记牢着,一件事发生了,有十个可能的成因与后果,就挑最随和的一个去予以信任和进行。
母亲老说我性格像父亲,要不得!
她口里说的,未必是心头话。要不得的人,已然共处一世。
故而,我相信她老人家嘴里虽骂,还是顶爱自己女儿的。既如是,我就一直没有把母亲经常有意无意裁折我的说话,放在心上,或者,我只把它们看成有激励的作用,那敢情更好!
把母亲送回家去后。自己终于有机会躺一躺了。
一睡到床上去,那份舒适,真是难以形容。我瞬即入睡了。
床头的电话铃声响起来,我挣扎着去听。
是孟倩彤的声音:“怎么?少奶奶,仍在睡!你真是好命!”
都已经几回征战了,老友还说风凉话,真给她气死!
“出来吃个午饭嘛!”
从倩彤的声音,可见她的眉飞色舞。
这女人真了不起。跟我那年头大学毕业,赴英再多念了两年书,回港来起步后就马不停蹄,三五年间在商场上把同辈的人都抛离几个马位。再十年后的今天,谁个在工业界干活的人不晓得孟倩彤女士,她主持下的雅式成衣,销路之广与劲,不在话下,最难得的是她具备极精明的商业头脑,肯以雅式的盈利投资在地产上头,近这十年,地产经得起风险的,现今都已否极泰来,风生水起。
倩彤把雅式的业务打理得如此有声有色,当然也很懂得照顾自己。她跟老板订明将花红投资在雅式上头,摇身一变而为如假包换的董事身分,跟雅式的关系进一步密切化,正式唇齿相依,荣辱与共。
趁自己有讨价还价的能力,去争取最优惠的合作条件,当然是聪明之至,正如倩彤说过:“何必把我的青春浪掷在培养人家富贵上头?终有一日,飞鸟尽良弓藏,就悔之已晚!”
倩彤很晓得保障自己,很晓得运用自己手上的所有,不论是机会、人情.资金,能力甚至是的。
因此之故,她除了正职,最近还开始“执政”了,在她的工厂区,当选了区议员,听说就要扶摇直上。
也许我们投缘,她视我为挚友,时常都抓着我跟我吃茶谈心。她连心底里的隐秘,都毫不遮掩地向我一一诉说。
她就曾吐苦水:“孤军作战,不得不打醒十二分精神。我不断告戒自己,花无百日红,我必不放过任何一个争取成功的机会,不放过任何一份帮助我进步的人际关系,我务须把握一分一毫可以运用的资金,一点一滴能够发挥功能的力量,当然更珍惜我的每分每秒,不容许它们白白地消逝过去。”
我真的觉得倩彤本事而可爱。
能赤手空拳在江湖上屡屡交锋较量,不是容易之事。
我对那些能我之不能的人,额外敬佩。谁不会烧饭生仔,铺床叠被呢?只要愿意,住家工夫之于女人,一定学得来,做得好,无可表扬。
况且,以倩彤目前的成就身分地位,肯如此接纳于我,连锦昌都认为她在纡尊降贵!
倩彤非常珍惜一分一秒,却很多时跟我聊天至深夜,才放我回家来,可见我们的相叙,于倩彤是有意义的。
故而每次她的约见,我都绝不推搪,加上她每日都忙个天翻地覆,难得有空腾出来,故又是我迁就着她,总由她定时间和地点。
今天,情况可有点特别,月事烦人,多动更伤元气,于是我少有的提出建议:“我还想多睡一会呢!好不好改迟一点,我下午跟你吃顿茶如何?”
“真是的!你这种少奶奶真难缠!”倩彤拔直喉咙喊,“快,快,快,迟不得,我就这个小时有空,跟你吃完午饭,之后,我还要赶回厂去,有位美国来的客户,要跟我商议下一季的订单,他若不是想趁午膳时间到尖沙咀去购物,我还不能捞到这么轻松的一小时呢!”
我尚未回答,房门就被母亲推开,嘱咐我说:“你是有完没完,抓着电话睡在床上讲天方夜谭似的,连你女儿那把年纪都没有这种陋习,我要用电话呢!”
竟忘了接近中午,正是母亲一天里头最重要的时刻,她老人家要周围联络,筹组牌局。
于是我慌忙对倩彤说:“好吧!就十二点半,你在哪儿吃饭?”
“你到沙田来吧!”
“沙田?”我惊叫,“顶塞车的!到尖沙咀去吃吧!”
“太阳底下的时间全归于你呢,我若到尖沙咀去,就赶不及回厂了,会坏大事!”
也没说错,到底是应该没正经事在身的人多迁就一点的!
收了线,看看手表,都已过十一时了,连洗个澡也未必来得及呢!于是,快手快脚,再洗过一把脸,重新换上适才卸下的西裤恤衫,抓起手袋,就要出门去。
母亲叫住了我:“等等,到哪儿去了?”
“跟倩彤吃午饭!”
“你也算好运气,这么当时得令的人物,跟你合得来,诚是往你脸上贴金了。昨儿个晚上,我见倩彤出现在电视新闻里头,人是愈忙愈漂亮愈精神,我听郁真说,她下一步要挤进立法局去了!”
“妈,我要出门了,回来再谈嘛!”
“不,不,等着我一道走,先把我送到太古城去!”
“妈!……”
我欲言又止,终于看了母亲一眼,就催她说:“你快点好不好?我这就要迟到了!”
“紧张些什么?要真是多年老友,吃顿普通午饭就算迟那么一两分钟,有什么打紧!往来无白丁是好的,也犯不着拍人家的马屁拍得过分响亮!”
母亲这究竟是什么一回事?说话扭横折曲,全部随心所欲,想得出的就出口了,难怪人家都说,老年人最作兴是三分颜色上大红,我平日也真太过任母亲为所欲为了。
然,她今年七十有多了,还能剩下多少时光?难得她精神健旺,要骂要吵,就随她去吧!
待母亲打扮停当,差不多是揪着她下楼,赶快到停车场去,火速把车子驶向太古城!
还未上东区走廊之前的行车状况,实在挤迫得很。我几度想开口请母亲转乘计程车,都总是难于启齿。
这真是我的老毛病,从小到大,分明只要开这么一句声,就能给自己老大的方便,却从未试过成功。倒是自己周围的人,随随便便拜托甚而招呼一下,我就忙不迭地奔走呼应,把件事办妥当为止。
我并非觉得开口求人难,只是自己能忍耐的,就多忍一点;能做的,就多做一些,乐得耳根清静,口舌平和而已!
把母亲送到太古城雀友家之后,再踩踏油门,飞奔往沙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