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昭宣摸了摸鼻子,又低头看了眼手上的酒坛子。
看来今天是注定要自己一个人独斟独饮了。
“老大,你们慢慢聊,我先走了。”
见白昭宣告辞离去,一直背对着凤筠舒的凤彦民这才僵硬地转过头,“你——你身体已好多了吧?”
凤筠舒轻“嗯”了一声,“大哥,进来坐吧,外面风大。”
“哦。”凤彦民点头,然后乖乖地跟着凤筠舒走进房里,闷不吭声地坐在一旁。
一时间,兄弟俩竟无言以对。
凤筠舒掩唇轻咳了两声,为凤彦民倒了杯热茶,“大哥,是筠豪让你来见我的吧?这一次是我输了。”
凤彦民心头猛地一涩,他知道这是筠舒在为自己找台阶下。
“我——”他正欲开口,却被凤筠舒淡淡地打断,“大哥,你可知道我为何要见你?”
那冰冷的语气,那淡漠的眼神,让凤彦民怔了怔。
凤筠舒缓缓抬眸深深望进凤彦民的眼里,“大哥的养育之恩,并不是一个巴掌便可以轻易抵消的——”
“筠舒——”凤彦民虽不明白凤筠舒想干什么,但心底却隐隐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凤筠舒忽然起身,在凤彦民面前跪了下来,重重地叩了三个响头。
凤彦民大惊失色,连忙站了起来,“筠舒,你这是干什么?”
“筠舒自知不配姓凤,这三个响头就当还了凤家恩情,自此筠舒便与凤家庄不再有任何瓜葛。”
“你——你说什么?”凤彦民浑身颤抖,脸色惨白,他震惊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凤筠舒,满眼悲痛,“筠舒,你这是在怪大哥吗?怪大哥当日打了你一巴掌,怪大哥当日说下那样的重话伤你?所以——所以你才——”
凤筠舒直视着凤彦民,眼底一片淡漠冷情,没有半分回避,“十年前筠舒带着情儿诈死,就是要与凤家脱离关系。只是我一直欠凤庄主这三个响头,今日就当把一切还清,自此两不相欠。”
凤彦民无力地跌坐回椅上,哑着声问:“原来——原来你要见我,竟就是为了——为了与凤家彻底脱离关系吗?”
“是。”凤筠舒微垂下眼帘。
凤彦民顿觉心灰意冷,轻轻合上眼帘。
半晌,他睁开了眼,以往眉宇间的那几分顽童之色早已不复见,只余下一片清寒。
“好。我便如你所愿。明日我就昭告武林同道,凤筠舒从凤家祖谱上除名,以后是生是死都与凤家无关。”愤然起身,他拂袖大步离去。
目送着凤彦民落寞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视线之中,凤筠舒才缓缓站起了身,眼底一片黯然神伤。正欲跨出步伐,脚下却一个踉跄,幸而,及时伸手撑住了桌沿。
轻喘了一口气,他直起身子,便往屋外直掠而去,身形如燕。
后院的某个角落缓缓走出了另一道身影,神色复杂地看着凤筠舒消失在庭院之中。
“二叔,姜还是老的辣啊,我果然被你骗了。”
身后忽然凉凉地插了一句:“奸商,原来你也有被骗的时候。”
凤筠豪转过了身,双手环胸,看着正倚墙独饮的白昭宣,“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铁公鸡,没想到你也棋高一招。不是走了吗?怎么又折了回来?”
“做杀手的第一要素就是要有敏锐的观察力。”白昭宣将酒坛子朝凤筠豪一掷,“你当我这几年白干了吗?”
凤筠豪接住酒坛,然后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你确实已是经验丰富了,不如出一本《杀手技巧手册》,也许可以在江湖中卖一个大价钱。”
白昭宣斥之以鼻,“你这只奸商都要钻钱眼里去了,最好哪一天被钱埋了了事,以免祸害人间。”
凤筠豪哈哈一笑,“没听说过吗?祸害遗千年。”
白昭宣狠狠瞪了他一眼,继而脸上恢复了正色,“奸商,老大不是武功已失了吗?为什么会突然恢复了?”
凤筠豪也敛起了脸上的玩笑之色,淡淡地道:“你刚没听我说,我被我二叔骗了吗?”
白昭宣一怔,“你是说他从来都没有失去过武功?”
凤筠豪摇头,“错。”轻叹了口气,他又接着道:“是我轻视了那十日之约。我以为以激将法让二叔静养十日,可以让他尽早康复,谁知他却利用自身的医术在这十日内强行恢复了武功。”
白昭宣惊道:“这怎么可能办得到?他内力已全失,就算医术再高明也不可能在十日内——”
凤筠豪苦笑,“你不知道吗?二叔所练的武功是玄心诀。”
“玄心诀?”白昭宣倒吸了一口气凉气,脸色煞白,“难道是百年前江湖早已失传的邪教武功?”
凤筠豪点头,“玄心诀是利用倒转经脉的极端方法习得上层武功的一种邪派武功,虽然可以使习武者在短时间内武功大进,却是以生命为代价。功力每高一分,生命便短一分。即使最后因某种原因散尽功力,只要医术够高明,再配合玄心诀的心法口诀,便可以再一次恢复武功。”他话语一顿,眼中露出了沉痛之色,“只是这一次恢复武功,耗尽的是生命最后的元气。只要他再一次妄动真力,必死无疑。”
白昭宣脸色一变,直冲到凤筠豪面前,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你是说这一次,你也救不了他?”
“谁也救不了他。”凤筠豪平静地看着白昭宣。
白昭宣紧紧盯了凤筠豪半晌,然后颓然放开了凤筠豪,转身就走。
“铁公鸡,你想去哪?”
“去把他抓回来,就算打晕他,把他绑在床上,我也不会让他妄动真力。”
“你自信你赢得了二叔?”
白昭宣背影一僵,蓦地,他回过头,眼神冰冷地盯住凤筠豪,“就算赢不了,我也要试一次,难道你情愿看着他死吗?”
凤筠豪轻叹了口气,“铁公鸡,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太感情用事。”
白昭宣冷哼了一声,“谁像你这般冷血。”
凤筠豪也不以为意,反而是挑眉笑了笑,“我是大夫,大夫最应该具有的,就是保持一颗平常心,否则如何医治病人?”
白昭宣紧抿着唇不说话。
“走吧。”凤筠豪拉起白昭宣的手臂,就往前走。
“去哪?”白昭宣疑狐地问。
凤筠豪也没回头看他,只是微微一笑,高深莫测,“自然是去看戏。”
睁大了眼眸,她静静地望着那漆黑一片的上方,眼底流露出了淡淡复杂的神色。
已经十天了,她被困在这里十天,除了能说话,头部能做一些轻微的转动之外,什么也不能做。那个叫冷泠的女子不知给她吃了什么药,双手双脚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牢牢绑住了一般,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原以为自己已是行尸走肉,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但此时此刻,她只要一想到他就住在上面,近在咫尺,她的心就是会隐隐地痛。
那种痛就像有一根蔓藤牢牢缠在心底,然后,一天天地收紧。
“十天了,你明知心上人就在眼前,却又见不到,现在心情如何?”耳畔忽又响起了那一道柔软舒服的嗓音。
她眼眸微微一合,也没有搭理对方。
“上官情你真是我见过的最固执的女人。”冷泠轻叹了口气,“十年前你被仇恨绑住了心,害苦了你所爱的男人;十年后,你还是无法脱离那片黑暗,只是变得不敢爱,也不敢恨了。”
“你知道的事情真不少啊!”上官情终于冷冷地开口,“你究竟想怎样?”
“怎样?”冷泠笑得狡黠,“其实也没什么,只是你很不幸地成为了我的试验品兼交易品罢了。”
上官情冷笑,眉宇间神色依旧淡漠。
“看来你对自己将来会陷入什么样的困境已是毫无感觉了——”她话语微微一顿,唇角微弯,“若是我告诉你,凤筠舒可能会陷入比你更加悲惨的境地,你又有什么感觉?”
上官情浑身一颤。
“看来你并不是完全无情啊!”冷泠淡淡一笑,“至少对凤筠舒并不是完全无情。”
“让我离开这里。”上官情哑着声道,“只要让我离开,我随便你如何处置。”
“真是一个很有诱惑力的条件,不过——”冷泠将头转向了暗室门外,“就算我现在想带你走,也来不及了。”
上官情神色苍白地侧过了头。
暗室之外,那道再也熟悉不过的白色身影正静静地站那里,黑沉的眼底写满了复杂的伤痛。
下意识地,她避开了那道眼神,如同疯了一般地凄厉狂喊:“冷泠,我求你带我离开这里——冷泠——我求你——”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低声下气地求人。
她害怕自己看见他,害怕自己在见到他之后心里会升起恨意。
她怎么可以恨他呢?
她毁了这个男人的一生,她不能恨,但却又是这个男人毁了她此生唯一的希望。
冷泠轻摇了摇头,“不是我不帮你,而是我自知赢不了他,我又如何带你走?”她站了起来,走到凤筠舒面前。
“你放心,我只是用一种比较特别的方法困住她,防止她伤害自己。”
凤筠舒朝她轻点了点头,“多谢。”
“不用谢我。”冷泠不以为然地挥了挥手,微笑,“这只是我跟你那个好侄子之间的交易而已。大家各取所需,很公平。”
她深深看了凤筠舒一眼,“你真的很像一个人,都是那种无药可救的情痴。”丢下话,她扬长而去,连头也没回。
冰冷而黑暗的暗室里顿时一片沉寂,寂静得几乎能听见彼此微弱的呼吸声。
上官情紧紧合着双目,没有勇气看那双眼眸。
凤筠舒慢慢地走至床前,伸出了手,但最终还是收了回来,紧紧地握住手心。
他的情儿还活着……活着就好!其他的一切已不重要了。
“你从来没欠过我什么。”他深深凝视着那张苍白但依旧美丽的脸,淡淡地道,“若你要恨,又何须压抑自己?”
上官情睁开了眼,眼底深处写满了失望。“原来竟是这样认为的吗?认为我觉得欠了你的情,所以不敢恨你?原来你我之间只剩下这些了——只剩下这些了——”她的声音越说越低,笑容悲凉而苦涩。
凤筠舒神色平静如昔,就仿佛此时此刻上官情对他是爱是恨都已无谓。
“为什么毁了那封信?”上官情疲倦地问。
“单凭那一封信你无法扳倒商东齐。”凤筠舒看着上官情,“情儿,放手吧!十年了,不要再在地狱里沦陷。”
“就这样一个简单的理由?”上官情冷笑,“你认为这一封信无法扳倒商东齐,所以你毁了它?你甚至将我们十年辛苦的心血也全毁了。”她转首深深望进凤筠舒的眼眸深处,眼中的神色就如同在看一个陌生人一般,“凤筠舒啊凤筠舒,你究竟在想什么?”
“我只是累了。”凤筠舒微垂下眼帘,避开了那探究的眼神,“情儿,我知道你一直想把我推了出去,但将心比心,你以为我可以放你一人承担一切吗?”
上官情闻言神色复杂地紧咬住了双唇。
“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毁了你唯一的希望。你绝望了,自然不会再想着报仇——”
“难道就任由我的仇人逍遥法外?难道就任由我们上官家四十多条人命就此含冤九泉?”上官情的声音一分分凄厉起来,“筠舒,你知道这不可能——我不可能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顾——”
她身上所背负的东西太沉太重,并不是她想说放下便可以放下的。
凤筠舒深深凝视着她,“如果我可以使你忘记呢?也许,忘记一切,对你对我都好。”
“筠舒——你——你说什么?”上官情眼中露出了惊骇之色,但身子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凤筠舒从怀中拿出了一个锦盒。
她认得那个盒子,那里装的是凤家神针。
“你想用凤家神针封去我的记忆?”上官情不敢置信地摇头,“筠舒,你不可以这么做——不可以这么做——”
“除了这个办法,我想不出其他方法。情儿,对不起。”凤筠舒没有直视上官情惊恐绝望的眼神,手执神针便要刺向上官情。
“二叔,住手。”一只手牢牢扣住了他的手腕。
是凤筠豪。
“老大,你知不知道现在绝不能使用内功,你只要一用,就会没命。”白昭宣急得脸色发白,难道凤筠舒拼着性命恢复武功,就是为了能用凤家神针封住上官情的记忆?
凤筠豪微笑,“二叔若要封住她的记忆,又何须你动手?只要二叔答应我一个条件,我立刻为二叔效劳。”
凤筠舒轻轻推开了凤筠豪的手,淡漠地道:“你是想我保住性命?”
“与其你们二人阴阳相隔,不如让我做件好事,成全你们二人。反正封住了她的记忆,你们大可以重新开始。”凤筠豪看了眼床上眼神如刀的上官情,笑得一派温和善良,“这也算是另一种重生。”
“重生吗?”凤筠舒忽牵唇一笑,那笑意却是莫名的复杂悲凉,“好。我答应你。”
凤筠豪和白昭宣这才轻舒了一口气,稍稍放下了一颗紧提的心。
“上官姑娘,对不起了。”凤筠豪利索地取出神针。
“凤筠舒,不要逼我恨你——凤筠舒——”上官情绝望地摇着头,泪水已忍不住涌出了眼角。
凤筠舒微合上双眼,转过头,不再看那双如死灰般的眼眸。
“这也是为你好。”凤筠豪看着床上还在绝望挣扎的人,轻摇了摇头,然后出手如电,三根金针已分插入了她的天灵大穴。
“筠舒,筠舒,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
铺天盖地的黑暗顿时笼罩而下,上官情终于无法再做任何反抗,缓缓闭上了双眼。
直到再也听不到她的任何声音,凤筠舒这才慢慢睁开了眼睛。
痴然望向上官情安详恬静的睡颜,他凄轻一笑。
情儿,辛苦了十年,你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把一切都忘了吧?忘记仇恨,忘记责任,也忘了我……
一旁的白昭宣担心地看着神色败灰冷寂的凤筠舒,不知道为什么那丝不安老是在心底徘徊不去。
如今事情应该都解决了吧?只要这个上官情不再整天想着报仇,老大也应该会好好安心休养了。
但他……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头,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过了半炷香的时间,凤筠豪施针完毕,收起了神针,转头对凤筠舒道:“那二叔我们可说好了,我封住了上官情的记忆,你便要好好呆在凤家庄休养。”
“我必须离开凤家庄。”凤筠舒摇了摇头,语气坚决而不容拒绝,“我已与凤家庄毫无关系,不会再留在这里。”
凤筠豪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二叔是怕商东齐知道你的身份,对我们凤家庄不利吗?你瞒得过爹,却瞒不过我。”
凤筠舒淡淡地道:“我知道凤家庄也许真有能力与商东商抗衡,但凤家庄家大业大,万一事情牵连起来并不只是凤家人的事。”
凤筠豪顿时语塞。他知道二叔说得没有错。凤家庄不单只有他们姓凤的一家,他们的手下有大几十间瓷厂,还有大几百的工人,而上官远凡一案牵涉到通敌卖国之罪,商东齐又势力庞大,只要一个不小心,也许会牵连到很多无辜。
白昭宣插口道:“不如让老大住我的落梅轩吧?这样老大不用离开洛阳,筠豪你也可以暗中照料。”
凤筠豪淡淡扫了他一眼,“落梅轩不是早已给我买下送给暗夜和梅儿了吗?”
说到这件事白昭宣就咬牙切齿,“奸商,你趁我不在乱占民宅,我这个屋主还没同意,更没签契约,你又如何能买下?”
凤筠豪挑了挑眉,竟头一回没有反驳白昭宣的话。
“算了,就当我送你好了。”凤筠豪故作大方地耸耸肩,“谁让我有一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兄弟。”
“凤筠豪你怎么不去死?”白昭宣气极,那分明是他的宅院,怎么给这只奸商说得好像是他好心施舍一般?
“我还有大好前程舍不得这么快就死。”凤筠豪一边说,一边拖着白昭宣就往外走,“你的落梅轩乱七八糟,你这个屋主还不去收拾收拾,好让客人住下?不然有违待客之道。”
白昭宣闻言瞪圆了眼,“乱七八糟?还不是小夜弄的?我还没让他赔我——”
“你这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好,那我们现在就去找小夜,让他赔你一座金山。”不等白昭宣把话说完,凤筠豪已拖着白昭宣走出了暗室。
暗室终于安静了下来。凤筠舒走到床前坐下,深深凝视着上官情安静的睡颜,神色复杂而悲凉。
蓦地,心口一悸,涌上一阵冷痛。他伸手紧扣住了胸口,好半晌才缓过一口气。轻拭去额际的冷汗,他伸手紧握住了上官情冰冷的手。
“情儿,你我都已是下过地狱的人。只要你能获得新生,我此生,便别无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