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听得见自己略显粗重的呼吸声,然而,每呼吸一下,五脏六腑都像是被翻绞了起来,痛入骨髓。
双肩的琵琶骨已被牢牢地钉在了架上,他使不出半分力气,每日也只有靠疼痛维持着清醒。
他知道自己绝不能在这个时候倒下,他在等,等一个他和情儿苦候了十年的机会。
明日便要公审了。这一次他就是利用了民间的力量,让商东齐没有暗中下手杀他的机会。而他也料到,商东齐不可能让他活着,此时他一定出动了所有的人脉关系,明日所谓的公审只是一个表面的例行公事而已。
死刑——早已在他的预料之中了。
他冷冷一笑,心底并没有太多的悲哀,只是期盼明日能早点到来,这最关键的一次反击,他已经筹备了十年。
只要情儿的心愿一了,他也就无悔无憾了。不,他有遗憾,怎会没有呢?他欠大哥、欠筠豪、欠暗夜、欠昭宣……他欠了太多太多的债,却是无法偿还了。
心口涌上一阵排山倒海般的剧痛,他不由轻咳了两声,然后强咽下了喉间的腥甜。
然而,心口的疼痛却一阵强过一阵,就连眼前也开始阵阵发黑。
这么快,他的时辰就要到了吗?
猛地往舌尖一咬,一阵剧痛顿时让他从黑暗中清醒过来。忽然,牢房外响起了几道闷哼声,接紧着似乎有什么人倒下了。
他微微一惊,抬起头时就看见两道人影往这里直掠了过来。
一老一少。老者素衣青袍,少者黑衣长剑,竟是凤彦民和暗夜。
“二弟,二弟你怎么样?”凤彦民一踏入牢房,便迫不及待地奔直凤筠舒面前,“他们——他们竟把你折磨成这样?”
眼前被锁在刑柱上的人伤痕累累,浑身是血,一袭白衣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特别双肩的那两把利刃,利索准确地深深插进了他的琵琶骨,将他整个人钉在了刑架上。
就连一向不轻易显露情绪的暗夜,也不禁微微别开了眼,不忍再看。
凤彦民不由老泪纵横,“筠舒,是大哥来是晚了,我就这救你回去。”话落,他将手中一颗药丸快速地塞进凤筠舒的嘴里。
那是筠豪在他师父任轻狂那里骗来的灵药。
过了片刻,就见凤筠舒脸上的气色好了许多,凤彦民这才敢拔下凤筠舒琵琶骨上的尖刀。
“我来。”
暗夜正要伸手,却被凤筠舒冷冷喝住——
“靖颜,带我大哥回去。”凤筠舒很少直呼暗夜的名字,此时他的神色虽苍白憔悴,但眼底却带着不容拒绝的犀利。
暗夜伸出的手停滞在了半空,“义——”将后面那个字强行咽了下去,他淡淡地道:“门主,我必须带你回去。”
“若你还当我是门主,就马上带凤彦民回去。”凤筠舒冷叱,却牵动了伤口,不由剧烈咳嗽起来。
这一番折腾,双肩顿时又渗出了一片触目的猩红。
“筠舒,你不要再这样倔强了,今天我一定要带你回去。你知不知道,我收到消息刑部已经发下了公文,判你明日斩立决。我不会眼睁睁看着你死——”凤彦民见暗夜不动,便索性自己动手。
然而,他的手刚刚触碰到凤筠舒右肩上的那把利刃,就见凤筠舒冷喝了一声:“凤彦民,你是想让凤家庄的人全都跟你陪葬吗?”
凤彦民浑身一颤,脸上掠过了数种复杂的神色。
凤筠舒冷冷看着他,眼中的清寒又加深了几分,“我已与凤家庄毫无关系,现在我是生是死,都与凤家庄无关。你快跟暗夜回去。”
“没有关系?仅凭你一句话,便没有关系了吗?我放出话,昭告天下,也是听了冷姑娘的话,借助民间的力量帮你——但凤筠舒,你怎可以说没关系就没关系?”凤彦民紧紧盯着凤筠舒半晌,忽然凄厉笑了起来,“为了一个上官情,你可以连家也不要,可以赔上性命,但你有没有想过我?想过你的家人?你伤他们跟着伤,你痛他们跟着痛。你在这个世上并不是一个人——并不是一个人啊!你是我的亲弟弟,你让我如何不管你——如何能不管你——你告诉我——”
凤筠舒微微垂下了眼帘,“是我对不起你们。”
“好。既然知道你对不起我们,你现在就跟我走。”凤彦民也不管凤筠舒愿不愿意,指间凝力,便要拔去他琵琶骨上的利刃。
凤筠舒蓦然抬眼,“暗夜。”
只是一句冷冷的暗夜,已让暗夜明白了他的意思。
暗夜出手如电,一指点上了凤彦民的肩后大穴,凤彦民根本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便倒了下去。
暗夜连忙伸手接住。
凤筠舒看着昏倒的凤彦民,眉间掠过了一丝欣慰之色,“多谢。”
暗夜将凤彦民负在了肩上,淡淡地道:“暗夜此生只听命于门主。”
凤筠舒轻叹了口气,他知道暗夜现在将大哥带回去,大哥一定不会饶过他。但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这样功亏一篑。
轻轻咳嗽了几声,他强压下心头的剧痛,喘息道:“快带他走。”
暗夜负着凤彦民走了几步,却又停了下来。
“门主,若是你就这样死了,不仅你的家人会伤心,我和笑影也会很难过。”
话落,暗夜身形如燕,几个起落便消失在浓重的黑暗中。
凤筠舒目送着暗夜离去的身影,唇角勾起了一抹凄恻的轻笑。
他又何尝不知他们会伤心难过?只是……他们失去了他,还有很多亲人朋友在身边,而情儿……情儿的身边除了碧心,便只有他一个人了。也只有他,才能了了情儿最后的心愿……
意识忽然间又开始迷离起来,他觉得浑身很冷,就连血液几乎都要开始冻结一般。
恍惚中,他似乎感觉到一道专注的眼神……那种感觉就好像情儿在看他……
他的大限已快到了吧?竟在这个时候觉得情儿就陪在他的身旁……一直都在……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地牢的。
她看见他满身伤痕地被钉在刑架上,看见他强压伤痛让暗夜带着凤彦民离开。
她的心已经痛到麻木,她甚至已经流不出眼泪了。她只有坐在离牢房不远的山头上,吹着冷风,默默地陪着他熬到天亮。
“为什么你没想过把他救出来?如果你去说,他一定会愿意。”
冷泠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的身后。
她摇了摇头,唇角噙着一抹凄婉的微笑,“知道吗?我曾经不想他帮我,曾经想把他从我身边赶走,以为只要他离开了我,他就可以变回以前的凤筠舒,不要再跟我一起沉沦地狱——结果呢,我除了一次又一次的伤害,什么都给不了他。
“但他无论被我伤得多重,伤得多深,却总是锲而不舍地守在我的身边——那时我不明白,我是为他好啊!我只是想他脱离这片苦海,为什么他总是不接受我的好意?”
深深吸了口气,她屈膝抱起了双臂,遥望着远处那片连绵起伏的山峦。
“现在我明白了,我一次又一次地赶走他,对他来说,其实是更大的伤害。他守在我的身边,即使受再多的苦,遭再多的罪,他的心底还是幸福的。因为毕竟我们在一起了啊,无论是生是死。
“我可以救他出来。很容易的,可能只要我一句话,他就可以跟我走,但我知道,我不可能完全放下自己的心结,就算我可以放弃仇恨,可我忘不了爹娘和小雨惨死的一幕——那是我每日的梦魇,是魔障,谁也不能将它从我心中拔除。放下二字说得容易,但这世上又有多少人可以做到呢?
“你知道吗?其实筠舒,他比我自己更了解我。所以,他想替我完全最后的心愿,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也是他的心愿。我现在所能做的,就是让他完成这个愿望。
“那样我们就可以真正守在一起了,没有任何心结,没有任何伤痛,无论在哪里,无论是碧落还是黄泉,只要我们两个人能在一起就好。”
冷泠闻言轻轻叹了口气,在上官情身边坐了下来,与她并肩远眺。
“该怎么说呢?这世间的情情爱爱总是让人难以理解啊!以前阿利雅和我师兄是这样,你和凤筠舒也是这样——”
“阿利雅?”上官情不禁转过头。
“她是新罗国的郡主。一个爱恨分明的痴情女子。”似陷入了某种遥远的回忆中,冷泠唇角牵起一抹淡淡的苦笑,“可惜,她比你更糟。至少你现在还看得见凤筠舒,至少,你跟凤筠舒相守了十年。而她,却已在冰窖里对着棺木整整十年了。”
上官情垂下了眼帘,低声喃念:“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情痴都是让人难以理解的一类人。”冷泠缓缓吐出一口气,“幸好啊,我从来没有爱上过任何男人,也不会对任何男人动心。”
上官情唇角微微牵起了一抹笑容,“那是你没有遇到。”
“也许吧!”冷泠抬头看着遥远的天际,厚重的云层里已露出了一丝微弱的光芒。
“天要亮了。”她轻轻地说。
上官情也跟着抬头看向那丝曙光。
天终于亮了……那一切,也应该跟着结束了吧?
永远地结束!
刑场上,围了很多人。有人幸灾乐祸,有人冷漠无情,但也有人悲痛欲绝。
凤筠舒就跪在刑台之上,虽然一身狼狈,一身血污,却依旧难掩其傲骨风华,唇角甚至牵着一抹淡而从容的轻笑。
上官情就站在人群里,她看着刑台上平静如昔的他,一颗心,就如同被刀绞一般,她甚至在嘴角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此时她的眼中已看不见其他人,就连商东齐——那个就站在凤筠舒身后,手执屠恨、青衣绿袍、满脸冷笑的男人——那个她恨了十年的仇人,她也没看进眼里。
她只是贪婪而眷恋地凝视着那双清如月辉的黑眸,那种光彩,她只有在十年前见过。
十年了,当她再度看到这双眼睛里原本应该有的神采时,她才知道,自己所要的,自己所想的,只有他而已,那个十年前的凤筠舒。
“只要过了这一劫,我们就都可以回到从前了,是吗?”
她低低一笑,握紧了袖中所藏的尖刀。
只要筠舒发动绝杀,只要筠舒一闭眼,她紧跟着就会陪他到黄泉去。
所有要说的话,所有的思念,就让他们到了黄泉地狱再说清楚吧!
“时辰到,斩!”
监斩官无情地将令牌一丢,而亲手执刑的商东齐也已挥起了手中的屠刀。
他一定会亲手砍下凤筠舒的头颅的,因为他曾败在了凤筠舒的手上,他不会甘心让他的敌人死在别人手上。
上官情想到了。
冷泠想到了。
凤筠舒自己自然也想得到。
所以他要的就是这个机会,这个唯一的机会。
刀锋,已然向上,锋利的刀锋在阳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芒,刺痛了人的眼睛。
商东齐冷冷一笑,猛地将刀锋砍下。
此时的凤筠舒琵琶骨被锁,又身受重创,他根本已经没有反抗的余地了。
商东齐的眼睛里露出了一抹得色,他终于要解决这个心腹大患了!
他的手中凝聚起了真力,他要利用这一刀,让凤筠舒粉身碎骨。
眼看大刀就要落到凤筠舒的脖颈之上,蓦地商东齐双眼睁大,瞳孔之中,皆是惊骇不信之色。
身形一晃,手中的刀锋偏了,“轰”的一声,砍在了刑台之上,凝聚在刀上的真力几乎毁整个刑台。
一阵烟雾迷漫,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围观的百姓也纷纷避走,场面一阵混乱。
等到尘烟渐渐散去,人潮平息,刑台之上哪里还有凤筠舒的身影?只有商东齐眼眸圆睁地躺在地上,眉心之间一点猩红,早已气绝身亡。
监斩官战战战兢兢地让侍卫前去察看,那侍卫从商东齐眉心之间拔出了一枚银针。
人群里有人认了出来,不由惊呼——
“那是凤家神针。”
“驾——”
马车一路北行,正疾驰往不知名的国度。
原本回暖的天气忽然间又冷了下来,冷泠搓了搓有些僵硬的手臂,然后又甩了下马鞭,催马疾行。
“冷姑娘——”身后的车帘忽掀了开来,露出了一张美丽的脸庞,虽略带着憔悴苍白,却依旧难掩其绝代风华。
“什么事?”冷泠回过了头,“不会是他又出什么状况了吧?”
艳丽女子轻摇了摇头,“不,他没事,还在昏睡着。我只是想问,我们还有多久才能到新罗国?”
“多久啊?”冷泠微一沉吟,“大概还有三四天吧!”
女子眼底露出了忧虑之色。
“不用担心,他应该还可以支撑几天,一定会到得了新罗国。凤筠豪从任轻狂那里拿来的灵药,还是有些用处。”冷泠笑笑,出言安慰那女子,“而且,你别忘记了,他是凤筠舒,他是爱你胜过自己生命的人。在没见到你最后一面,跟你说告别之前,他不会就这样丢下你的。”
离刑场上那一场绝杀,已是一月有余。至今回想起来,仍令冷泠心有余悸。
在凤筠舒趁商东齐松懈之限,射出那一枚凤家神针之后,场面大乱。
凤彦民他们趁乱将凤筠舒带走,而她则在刀口上把上官情救了回来,阻止了上官情自裁。
凤筠舒当时已然力竭,心脉几乎俱毁。
然而,当他看到急急赶来的上官情时,他却是用尽了最后一分真力,将手中的最后一枚凤家神针刺入了身体要穴之中。
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是想见上官情最后一面,想说最后一句话。
冷泠动容了,她不想再看着他就这样死去,不想他们变成另外一对阿利雅和慕容俊峰,她便在凤筠舒用尽最后一口气之前,让他永远地沉睡。
她要带着他们前往新罗国,让阿利雅用血凤凰救他们。
当初的血凤凰没能救回大师兄慕容俊峰,那就让那对充满了血腥和杀戮的血凤凰成全这对有情人吧?
至少,可以让长眠的师兄瞑目。
这也是阿利雅的愿望,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