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后的聂守仁在儿子与医护人员的精心照料下逐渐康复。在再三咨询过医生并得到肯定答复后,聂闻达终于决定与父亲一起归国。
下了飞机,聂闻达安顿好父亲后赶回公寓,打开门看到的却不是吕钊,而是红发的罗跃奇。
“你怎么在这里?”聂闻达借提问掩去自己的失望。
“借住。”罗跃奇笑了笑,殷勤地接过聂闻达的行李,说:“吕钊晚上要到快餐店打工,刚走。”
聂闻达脱下外套,问:“他什么时候换回夜班了?”
“差不多十来天了。他还真能吃苦,竟然要打两份工。我看他找得辛苦,就在朋友的书店帮他找了份白天的工作。”
“他接受了你的帮助?”聂闻达有些惊讶。吕钊曾经拒绝他提供的工作,却接受了罗跃奇的,这对他来说可不是个值得高兴的事。
“当然。早上九点到下午两点,时间还合适吧?这样吕钊不会太辛苦,而且我朋友给他的薪水也不错。”罗跃奇会帮助吕钊,本意是想向聂闻达示好,却不知他说到的内容已经让聂闻达开始不舒服。
“辞了他。”
“什么?”
“叫你朋友辞了他。”聂闻达重复了自己的话,声音有些冷。
罗跃奇吃惊地张大嘴巴,不解。
“能为他提供帮助的只有我。吕钊要求人,也只能来求我。所以,收起你多余的好意。”
一字一顿地对罗跃奇说出自己的要求,聂闻达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费了这么久心思,他绝不允许别人来破坏他的计划。吕钊如果需要浮木,他就是唯一的那一根,绝对的唯一。
“你……”没想到老友会为了一个吕钊阴险得如此彻底,罗跃奇好半天才说上话来,“没必要认真到这种程度吧?他只是个孩子……”
“到哪种程度由我说了算,认不认真也是我的事。”
“你是不是走火入魔了?”罗跃奇不敢相信地摇头,“你说过他不是你最终的选择,你还这样一步步引他往火坑里跳,这样未免太过分了!”
“他是不是我的最终选择,轮不到你来操心。”说完这一句,聂闻达转身打算上楼,却与不知何时站在门口的吕钊四目相接。
巨大的震惊写满了吕钊的小脸,从嘴角到额边,表情像是被人用强力胶固定住,无法变换。在他的眼中,聂闻达英俊温和的脸庞霎时变得丑陋可憎,反胃感一阵一阵涌上来,堵住了他的呼吸,让他几近晕厥。
“你怎么回来了?”罗跃奇最先反应过来,想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吕钊,却被聂闻达拦住。
细心地观察着吕钊的一举一动,聂闻达暗暗为自己的大意后悔不已,他知道自己对这个男孩的用心已经大大超过以往的任何一次。
可是事已至此,他不想打退堂鼓。不管吕钊是不是他最后的选择,他都不会就此放手,于是他说:“我不是一个被动等待结果的人,我所做的一切只是因为我想要你。我从没向你隐瞒这一点。”
吕钊想假装自己什么也没听见,可是聂闻达说的每一个字还是钻了进来,双耳明明就在嗡嗡作响,可他的话还是穿过所有杂音,分外清晰地在吕钊的脑中徘徊。
“我忘了拿手套。”机械地越过他,吕钊回房拿上手套,强迫自己镇定地离开。
直到走进电梯,吕钊才全身无力地滑倒在地上,脑中一片空白,连哭都哭不出来。
他以为聂闻达是可以信任的,到头来却是骗局一场,假相揭穿也将他打击得遍体鳞伤。原来根本没有所谓的“否极泰来”,现实能带给他的只有残酷。
有人搭乘电梯,打破了封闭的空间,吕钊犹如惊弓之鸟踉跄着出逃。等他反应过来,人已经站在快餐厅门口。
不管聂闻达做了什么,生活还是要继续,除了按部就班吕钊没得选择。打工、赚钱,他若想摆脱聂闻达,这是唯一的出路。
心神恍惚地走进更衣室,吕钊正打算换工作服,就见纪饶就走了进来。
看见吕钊,纪饶高兴地说了句:“来啦!”
吕钊敷衍地点点头。换班后他都是在快餐店外面等到纪饶离开才进店里来的,可是今天却忘了。
“你是不是在躲我?”纪饶不是傻子,他当然明白最近完全碰不到吕钊并不是巧合。今天好不容易逮到人,他自然要问个清楚。
对于纪饶的问题,吕钊只能说“我没有”。
全都是见不得人的想法,他和聂闻达还真是一类人。一想到这个,吕钊下意识地皱起眉头。
见吕钊一脸不耐烦的样子,纪饶大感受伤,忍不住怒道:“你就是在躲我!你看我不顺眼吗?我哪里得罪你了?明明说好永远是朋友的,你怎么可以说话不算话?”
纪饶迎面一通指责,让吕钊原本就纷乱不已的心情起伏得更加剧烈,不由得脱口而出:“你不是已经交到新朋友了吗?她对你那么好,你还来缠着我做什么?”
“你说什么?”纪饶不明白。
“我说于莉!她看你不开心,甚至愿意付钱给我,让我来逗你开心。有这样的朋友,你还觉得不够吗?”吕钊扯起嗓子狂吼起来。他不明白为什么讨厌的事情总是接二连三,让他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
“关于莉什么事?她为什么要付钱给你?”纪饶被说得一头雾水,忍不住追问。
吕钊看着他,感觉一直强压在胸口的怨气彻底翻涌上来,“不是你把我的事告诉她的吗?我和聂闻达的事,你没有问我就擅自告诉她!她很大方,愿意帮我还钱,只要我不再疏远你。”
“我……”乍听这话,纪饶顿感愧疚不已。于莉会知道吕钊的事是因为他一时说漏嘴,他完全是无心的。
“她对你真是好得没话说。”吕钊摇着头,讪笑,“钱呀!我欠聂闻达的,她来帮我还!因为她喜欢你,所以愿意帮你出钱。”
“我没叫她这么做。我知道她喜欢我,可是我真的没让她为我做这些。我和你是好朋友,我只是……”知道吕钊自尊心极强,纪饶连忙澄清,可是越说越乱。
此时的吕钊完全听不进去,他的脑子里炸开了锅,就像有几十个声音在同他说话,让他头疼欲裂。
“你知道她喜欢你?哈,那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躲着你?”
“为什么?”
“因为我也喜欢你!”
用尽全身的力气,吕钊吼出这个让他千疮百孔的秘密。扛着这个秘密,他成了聂闻达的同类,一步步被逼到死角。如今他把这个秘密说出来,是不是就解脱了?
突然听到这句话,纪饶的脑子完全停摆,无法领会其中的意思。
“你以为我那天为什么会亲你?那不是意外,只因为我喜欢你。”就像被人掏空了身体,吕钊突然平静下来,说:“我喜欢你,纪饶。”
“什、什么意思?”此时的吕钊就像来自外层空间,说着纪饶完全不能理解的语言。
“我喜欢你。”
一脸哀伤地看着纪饶,吕钊感觉双眼模糊了,拼着最后一丝勇气,他冲上前去一把捧住纪饶的脸,吻了下去。
干燥温暖的双唇,比想象中更柔软,吕钊贴着它,尝到一丝咸味。数秒钟后,纪饶终于有了反应。
只听他大叫一声,猛地将吕钊推倒在地,因为用力过猛,惯性让他自己也向后摔在地上。
两人对视着,吕钊想上前,纪饶却被吓得往后一缩,后背撞上铁制的储物柜,发出一声巨响。
眼前顿时一片灰暗,吕钊艰难地爬起来,背靠着墙壁,缓慢地远离纪饶。
这时听到动静的店长跑了进来,见这场面立刻不悦地质问道:“你们在干什么?打架吗?”
吕钊摇头嘴角挂起苦笑。他宁可被打一顿,也比现在这种撕心裂肺来得好。
就这么走出了快餐店,吕钊连外套都没穿,任冷风抽打着他的身体,无知无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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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下起雨,聂闻达开始在房内踱步,时不时看看雨幕,面色凝重。
见好友心神不宁的样子,罗跃奇忍不住说:“我看你最好去找找他。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去快餐店上班。受了那么大的打击,要是出事怎么办?”
“你觉得他现在会想见我吗?”抱紧双臂站到窗前,聂闻达竟感到一丝沮丧。
罗跃奇忍不住讽刺道:“那就耍手段逼他呀!反正你最擅长了。”
睨了好友一眼,聂闻达突然想起一件事,“你不是结婚了吗?罗叔叔还准你夜不归宿?”
一听这话,罗跃奇立刻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我没结婚。新娘到最后才改变了主意,跟那个让她怀孕的男人私奔了。”
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聂闻达看着窗外滂沱大雨,忍不住想笑。
“这样也好,我就趁机跟老头子说了个清楚。”罗跃奇自嘲地笑了笑,无奈地说:“然后老头子就把我赶出来了。”
正是这个原因,他才不得不来聂闻达这里暂住。
出于对面子的爱护,他没打电话给聂闻达,而是骗吕钊说聂闻达已经答应了,然后顺理成章地住了进来。聂闻达虽然几乎每晚都与吕钊通电话,可说的都是些无关痛痒的事,所以他也完全不知情。
“你说了?”这一点出乎聂闻达的意料,他还以为罗跃奇永远不会向家人坦白。
“我说了,我不想一辈子生活在面具之下。”
两人安静下来,房内充斥着雨声。
聂闻达想起了吕钊,想起自己的行为对他的影响,突然有些不忍,本不该这么快就让他承受这一切,本可以用更温和的方式介入他的生活。聂闻达再次为自己的大意感到懊悔。
这么想着,不由得变得焦躁起来。于是他打了个电话给快餐店,想看看吕钊有没有平安到达,得到的答复却是吕钊刚与其它店员发生冲突,已经忿然离店。
“我去找他。”丢下这句话,聂闻达匆匆出了门。
外面雨势很大,车上的雨刷卖力地工作,仍是无法刷出一个清晰的视野。
聂闻达按捺住胸中的烦躁,沿着路边慢慢开着,期望能见到吕钊的身影。可惜,一个小时后仍是一无所获。经过的地方越多,他就越是不安,不好的预感几乎要让他发狂了。
差不多走遍所有吕钊可能去的地方,聂闻达突然想起这种鬼天气他应该不会傻到在外面乱晃,说不定已经找了个躲雨的地方好好坐着了。忍不住长叹一口气,他开始明白什么是“关心则乱”。
将车驶向公寓,聂闻达预备在家好好等着。可是,当他无意中瞥到街对面的巷子,发现那里有个小小的黑影,便鬼使神差地下了车,撑伞走了过去。
雨很大,借着风势很快就弄湿了他的裤管,巷子里的小黑影穿着单薄的衣衫,双臂抱膝蹲在地上,全身都湿透了,正在瑟瑟发抖。
聂闻达蹲下身,抬起那张小脸,问:“怎么在这里?”
“我没有地方可以去。”
颊边温暖的触碰让吕钊抖得更加厉害。顶着风雨找了一夜,他才发现无论他多么不愿面对,他都必须承认眼前这个男人才是他唯一的去处;纵使这人可恶到极点,也是他唯一能投靠的人,就像头顶的大伞,能为他遮风挡雨。
虽然明白吕钊的选择只是被逼无奈,聂闻达仍是很高兴。细心抚开他额前被雨淋成一绺绺的头发,聂闻达柔声说:“如果我引你跳进来的是一个火坑,别害怕,因为我也在坑里。”
吕钊没有去听,只是将所有的知觉都集中在聂闻达双手之上,而后陡然陷入他温暖的怀中,任其驱走身体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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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醒来,看见聂闻达伏在自己床边,吕钊的思绪一阵凌乱。
自从那天淋了雨,他隔日就开始高烧不退,幸亏聂闻达细心照料才有所好转。
人心都是肉长的,尤其在脆弱的时候,只需要一点点恩惠就足以让人感激涕零。聂闻达就是深谙这点,所以才会极尽趁虚而入之能事。
年轻的吕钊根本无力阻挡如此温情的攻势,每每看到聂闻达的脸为他写上疲惫,心里就觉得万分过意不去。
这个人,是他的救星吗?
忍不住伸手抚过聂闻达脸部的轮廓,指尖触到他颊边新冒出头的胡茬,吕钊感觉微微刺痛。
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所有的事情都将他一步步推向这个男人。他不会八股到去考虑他们之间是缘是孽,只是对这理不清的纠葛感到十分茫然。
眼前是个火坑,引他入坑之人言明自己也在坑里,并一再向他招手示好。仿佛有了他的庇护,地狱也会变成天堂。该不该相信聂闻达早已不是吕钊应该思考的问题,因为他已经避无可避。
思考遇上无法突破的瓶颈,吕钊闭眼睡去,不想再给忧虑入侵的机会。
感觉耳旁的呼吸再度趋于平稳,聂闻达睁开双眼,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原以为失言后少不了又是一番波折,却不想整件事柳暗花明的顺理成章,让他都忍不住为自己的好运窃笑不止。
吕钊即将属于他了,只差一步,再给他一些时间,他将得到这孩子彻底的臣服。
近在咫尺的容颜既有年轻的稚嫩,也有历事后的沧桑。聂闻达的眼中满载怜惜,在吕钊光洁额上印下一个吻,如同确认一般,烙下专属的印记。
罗跃奇不是有意看到这一幕,不过看到之后,心中便有了答案。
聂闻达口口声声说吕钊不是他最后的选择,却一再流露出无关欲望的清澈情感,个中原因根本无须多言。如今他成功在即,罗跃奇知道自己再待下去必定是灯泡一枚。所谓识趣者长命百岁,他还是快些闪避为妙。
把聂闻达从吕钊房里叫出来,罗跃奇说:“我明天搬去朋友那里,不妨碍你了。”
“嗯。”聂闻达点头。
朋友多年,他不想作虚假的挽留,罗跃奇的离开,对他和吕钊的进展更有利。何况那天的吻并不是个好兆头,他不想再看到罗跃奇情不自禁。
虽然早就知道聂闻达不会表示异议,罗跃奇还是有些小小的失望,让他忍不住检讨自己是不是很碍眼这个问题。
“这个给你。”从钱包里抽出一张信用卡,聂闻达将它塞进罗跃奇手里。
自从罗跃奇离家之后,罗父就断绝了他的一切经济来源,对钱向来没概念的他,掣肘程度可想而知,但老友慷慨的资助让罗跃奇觉得有些丢脸。
“这是什么?遣散费?”
“要还的。”见罗跃奇不接,聂闻达干脆把卡插进他的衣兜里。
“我不是吕钊,用不着你这根烂木头。”罗跃奇还在死撑。
聂闻达笑,“吕钊需要的是一根救命的浮木,而你需要的是一个能助你脱困的朋友。我从来没把两者混为一谈。”
“呵呵……”罗跃奇干笑两声,不再推辞。一是他真的需要钱,二是只有聂闻达的帮助才能让他心安理得。他们是朋友,好朋友,纯粹的朋友。
罗跃奇为自己曾经的迷失感到脸红。以吕钊的现状来看,做聂闻达的朋友远比做他的情人来得轻松,不然被算计到山穷水尽,还要对他感恩戴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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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愈之后,吕钊没有再去快餐店,而是进了聂闻达的公司当起打杂的小弟。
收发信件、影印文件、整理资料、端茶倒水,都是些他力所能及的琐碎活计。聂闻达一如当初的承诺,没有给吕钊任何特殊照顾,也没在外人面前表现出半点亲近。
一切都很自然,自然得让吕钊几乎要忘了他与聂闻达之间的特殊关系。
这也不能怪他,因为聂闻达从没有任何非分之举;没有亲吻,没有拥抱,也没有更近一步,最多不过是摸摸他的脸,或是揉揉他的头发。
他看不透聂闻达的想法,只知道他在一点点渗入自己的生活,习惯他的存在就像习惯空气与水。
其实,聂闻达从来不是柳下惠,他只是不想给吕钊太过急切的印象。同时,他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