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双胞胎笑着跑远,江琮这才凑近江鶦,在她鬓边低低说一句。
江鶦轻笑着摸一摸空荡荡的髻间,“反正一会儿也就枯了,戴个新鲜。”
江琮叹息道:“山樱似美人,红颜易消歇。”
江鶦笑着说:“你这是暗讽我快人老珠黄了吗?”
“我只是在感叹樱花谢得太快,真是刹那芳华。为何她不能开得久长一些?”江琮仰起脸来看着头顶上一片繁云,明明举手可得却失了再摘的兴致,也许冥冥之中无心做出的选择,却偏偏是无可代替的那一个。
“谢就谢了吧,明年再来就是。”江鶦看几个家丁收起椅榻,脸上并无半点不舍之意,“该回去了,你的身子要紧,病刚好就瞒着父亲跑出来,万一戳穿了我还得想一番托辞向他交代。”
“我什么事也没有!”江琮转过头来瞪住她。
“是是是。”江鶦心不在焉掸去他一身落英。
江琮在她手指拂过胸前时忽然轻轻扣住,慢慢收紧,江鶦一怔,回过神来笑着摇摇头,也就随他去了。
二人十指互扣,带着手腕轻晃,一路过去时不时有旁人小心侧目,江琮忽然笑着附耳过来说:“你说这些人里有几个谁能猜出来我们是姐弟?”
“不是姐弟,难道还是新婚燕尔的小夫妻?”江鶦瞥一眼二人勾在一起的手,有一丝淡淡的无奈。
“咦,不像?”江琮也跟着低头看了看。
江鶦“噗”一声笑了,“瞧你这满脸稚气,哪有做人夫君的样子。不过话说回来,你也差不多该婚配了……”江鶦忽然停住不说,慢慢想到了别处。还说他呢,自己又何尝不是到了出阁的年纪。
“那正好啊,我要婚娶,你要出阁,姐姐就干脆嫁给我吧。”
这样的玩笑话说多了,江鶦也懒得再跟他纠缠,“是是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这时远远飘来诵经声,嗯嗯咿咿不甚分明,只是听来分外祥和清圣。江琮站住脚步,突然冲江鶦一笑,“我去看看,就耽搁一会儿。”
江鶦正想出声反对他已经一个人兀自松手走开,江鶦愣了一会儿,收拢手指驱逐突如其来的空虚,指间仿佛还残留有他那独有的冰凉。
江琮来到殿前却不跨入,径自绕过去了隔壁偏僻的禅房。屋内无人,只在桌上摊着抄到一半的经文,文房四宝,茶近温凉,一切都分外简陋,毫无玄机。江琮突然为自己的心血来潮而意兴阑珊,不知道为什么要特意绕这一趟。然而也许就像他无心摘下的那簇樱花,一切早被上苍写就,只等在这靡靡了千年的尘世上演。江琮终于还是走了进去,仿佛为了验证不虚此行这四个字……目光落定桌上经文,几句小诗跃入眼帘。
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
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字迹清俊洒脱,不似身陷情网。江琮淡淡一笑。耳畔诵经声不知何时停了,红尘再度席卷而来,天地凡心,仿佛只被这样几句浸染,参不破,也不愿参破。
江琮换了衣服出来,不再是暗得发紫的绛红,素白中衣外罩了件同色的锦缎对襟袍子,袖口及衣摆上手绣的云纹图案,隐隐有些江湖人士的飘逸味道。江鶦瞧他故意装出一脸正色,殊不知那份得意心思在自己眼底无所遁形,暗自好笑着给他解开紫金冠,拿一柄发梳慢慢梳理一头散下来的乌发。梳着梳着不觉有些恍然,江琮十三岁那年就行了成人礼,在众人面前剃去胎发,簪缨为冠那一刻,自己竟觉得他突然间就长大了,也遥远了起来,那片柔滑的耳后,已不能再随心所欲地触碰。想着想着有些莞尔,忍不住弯起手指,轻轻划过江琮的耳朵根子。
这时几个家奴捧着青玉盏走进屋子,江琮一下子高兴起来,“摘来了?”
江鶦一看是些花瓣,“弄这个做什么?这里可不比家中厨房,能拿花来做菜。”
“谁说要吃了?”
江琮挥退旁人,迫不及待拿一根银杵把那些花瓣细细捣碎,泌出的浆汁颜色竟鲜丽无比,穷尽脑汁也想不出世上有哪一种东西可以媲美,江鶦看得称奇,“这是什么?”
“古人说水藻绿于蓝,山菰红似血,果然不错。”
“这是山菰花?”江鶦拿起小皿,放到鼻翼下轻轻一闻,“怎么还有股异香?”
“我加的香料啊。”江琮放下银杵,拉过江鶦的手,拿毛笔蘸着浆汁往她指甲上涂,十指涂满。
第一章那时花开,长暇寺中无暇会(2)
江鶦不由得笑了,“亏你想得出来。还剩一些,留着给琬儿她们涂吧,那对宝贝,什么新鲜东西都要玩。”
“急什么,还不知道染不染得上去呢。”江琮拈着她的手仔仔细细地看,慢慢露出笑容,“真像花瓣儿一样,不对不对,简直比花瓣还艳,我的好姐姐,从现在起你可千万别给我到处乱碰!”说着拿纱布层层裹起。
江鶦看着包得严严实实的指尖,一阵无奈,“要这样多久?”
江琮一笑,伸出一根手指头,“至少一夜。”
“你就会胡闹。”
“很衬你呀。”
这时外面天色已暗,有僧人进来点灯,饶是血一样的红,在烛火映照下也略为黯淡,江鶦起身,“不早了,你歇着吧。”
“我不累,况且不是说好了要去赏夜樱吗?”江琮目光从江鶦手指上移开,又兴致勃勃地落在她脸上。
“夜里风大,对身体不好。”
“我多穿几层就是了。”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父亲把你交给我照顾,我可不敢出什么差池。”
江鶦说着俯身去脱江琮的鞋,江琮挣不开,只好乖乖躺在榻上,“那你多陪我一会儿。”
“我这不是在陪你吗?”江鶦拨亮灯盏,明灭交替之间,清丽的脸忽然有种妩媚的气韵暗暗流动。
江琮脸上微微一热,忍不住用被子蒙住,江鶦却毫无察觉,兀自回到榻边,只发现江琮把她的手紧紧抓住。
“姐姐,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你怎么了?等你睡了我再走,这样行了吧?”江鶦莞尔一笑,把他拉到下巴的被子扯下来一点。
“虽然这里的人很讨厌,可是我喜欢这些樱花。”
“我知道,不然你也不会年年都来。”江鶦轻轻拂过他的手背,心里忽然涌起一丝柔软的哀伤。
“你会一直陪我到樱花全都落尽吗?”
“我们哪年不是等到落光了才回去的?”江鶦诧异起这些问题,却仍是微笑着答了他一句。
“你会年年都陪我来吗?”江琮声音里已经糅杂了困意,意识和昏灯一起摇摆起来。
江鶦看他迷迷糊糊了还这么执着于一些一幕了然的答案,不由好笑,“我哪年没有陪你一起来了?”
“……我是说以后。”江琮没有睁眼,虽然想聊天,但实在是困了,一句话说得含糊不清。
“江琮?江琮?”江鶦喊他也不再应声。她微微一笑,一如既往地把他的手小心放进被子,忍不住抚摸一下他的头发,这才轻手轻脚带上门出去了。
长暇寺的和尚虽然个个贪钱,说的话倒没有半句是假。夜色中的樱花与白天比起来,更为空灵生动,江鶦在庭中信步一个来回,便觉得心情豁然开朗,那些淡淡的纠结心头的愁绪像被清风吹落的花瓣,扑入夜色迷离怀抱,杳然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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