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鶦对着铜镜取下发簪,熙瑞站在身后,脸上有着欲盖弥彰的愁喜,“这几天朕忙于国事,有点冷落了鶦儿,你不是去见容王了吗,他身体没事吧?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边说边取过发梳,心不在焉地为她梳发。
“父亲在佛瞻寺,我只见到了江琮。回来后就在清越轩外看一群宫女放纸鸢。”江鶦坦言一笑,“本想和皇上对弈,不过听说左太傅来了,就没有去打扰。”
“是吗……那些侍卫也说你到了门口又走了,”熙瑞迟疑片刻,竭力装出谈笑风生的平稳语调,“朕和左太傅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吧?”
江鶦一愣,随即陷入犹豫,熙瑞心疑起来,忐忑之情随江鶦沉默时间的长短而越来越剧烈。
良久,江鶦抬起头来,直直望着熙瑞的眼睛说:“臣妾听见了少许。”
熙瑞大惊,拉着江鶦的手骤然收紧,又迅速放松。
江鶦低眉瞥过,只是微微一笑,“臣妾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再说后宫不许涉政,为免口舌,所以马上就走开了。”
那云淡风轻的神情却不得不让熙瑞再次起疑,“你都听见了什么?”
江鶦沉吟片刻,慢慢打起精神,“你们在说父亲的身世之谜。其实这不过是民间野史,我以前也有所耳闻,不值得当回事。”
熙瑞轻声问:“如果……这不是野史,是事实呢?”
江鶦凝视他半晌,淡淡地笑了,“君为臣纲,夫为妻纲。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说着眼睫微微一颤,目光和声音一起低下去,“何况我已有了你的骨肉,你依然害怕我会和父亲一道来对付你吗?如果你相信我是他们用来牵制你的棋子,数月前又何必执意娶我为妻?”
熙瑞猛地一震,忽然愧疚得无以复加,慌乱中一把抓住江鶦的手,“是我不好,我……朕该死!朕真是糊涂了,即使疑心天下人,也不该质疑鶦儿你!”
他一下子就像个孩子一样,江鶦凝望半晌,伸手出去轻抚他的鬓角。
熙瑞一下子将她扣在怀里,用极低极柔绵的声音说:“你要什么朕都答应,就当是补偿你!”
一国之君也会露出这样期期艾艾的神情,也会有这等情怯之时,江鶦细细品味,摇了摇头,“我只求置身事外,不锳这种混水。如果皇上真想补偿我,就恩准我这个要求吧。”
熙瑞沉吟一下,“这有何难,其实这也是朕期望的局面。鶦儿什么也不要想,只要安心为朕诞下龙儿就好。”
半夜江鶦被身边低低的急吼惊醒,从那些支离破碎的句子她很快分辨出熙瑞只是在做噩梦。一时之间她竟有些迟疑到底要不要叫醒他,因为她从心底里深深知道,这些话正是他宁愿一个人面对也不想让她知道的秘密。
江鶦半支起身,手指试探地拂过他的额际,抹开那些被薄汗浸润的软发,一下一下逐渐从犹豫变得娴熟而轻柔。那些抚摩大概真的具有某种稳定的力量,熙瑞安静下来,呓语几句就再度陷入沉睡。
江鶦在昏暗中细细端详这张看了不下千百次的脸庞。这个场景何其熟悉,其实就在一年多前,她还在用同样的方式安抚着另一个人。种种往事,浑沌绞缠,过去现今,无一不似在梦中发生。现在被她抚摩着的这个男人,身上总带着一种陌生的感觉,这就是她将要朝夕相对一生的丈夫?
江鶦倏然一惊,仓促收回了手。
江琮的手搭在罗汉榻上,指尖轻轻拂过镶嵌的孩儿面玉雕。使者带来的消息让他脸上泛起一丝浅浅的笑意,没想到那些人如此沉不住气,这样快就浮出水面。
“左凌羽年纪这么大了,人一老身体方面便很难说。”江琮摸了摸下颌,微微沉吟一番,“你说一个老人,睡下去就起不来,应该是很平常的事情吧?”
使者轻笑,“世子说的是,小人知道该怎么做了。”
这时一个容王的近身内侍匆匆走来对江琮附耳低语,那使者见状便无声行礼,识趣地告退了。
江琮听了几句,眉头微微皱起,“父亲真这么说?这样不太好吧?”
“这是王爷的手函,世子不信可以亲自过目。”
内侍递上红泥书信,江琮赶紧拆开来,阅罢脸色一黯,抿紧了双唇久久不能言语。
内侍又加一句:“王爷说,这也是为娘娘好,接下来宫中要发生许多大事,世子和娘娘姐弟情深,恐不忍看她身陷是非,万般无奈才出此下策。王爷一片苦心,请世子体谅。”
江琮看着那内侍平静的脸,手中书函上的冷峻笔迹,不容辩驳,心下知道多说无益,点了点头,“……我想亲自去接她。”
内侍早已了然于心,垂眉顺眼地答:“王爷都安排好了,马车就在离宫外。请世子即刻动身,接了娘娘就走。”
江琮让几个侍卫留在外面,独自去了朝央殿。一路走来,心里竟然有点胆怯。他本想过和江鶦划清界限,此后再无瓜葛,这样未尝不是赌气,却是唯一能好受些的方法。可是命运弄人,非但不能摆脱和她的纠缠,还因时局被双双推入漩涡,彼此都陷得更深。
江鶦正打算睡下,灯都吹熄了几盏,江琮未经通传匆匆闯入,把几个婢女吓了一跳。
“你怎么来了?”江鶦一惊,赶紧披上衣服下床。
江琮没理那几个忐忑不安的婢女,“母亲病了,想见你一面,我来带你连夜回去。”
“母亲病了?很严重吗?”江鶦信以为真,一下子惶乱起来。
那神情让江琮不忍骗她,可是谎言已经说出一半,成了覆水难以收回。他把手藏在袖筒中,指尖深深掐进肉里,痛楚让他的脸上没有漏泄出任何蛛丝马迹,却相对的,减轻不了一丝内疚。
“父亲只说叫我带你回去,我们连夜启程,清晨就能到清晏,若是没有大碍我再送你回去,尽量不要惊动皇帝,旁人问起,只要说去了佛瞻寺就行。”
国丧期间皇后擅自离宫是为大罪,江鶦在匆促和焦虑中不假思索,只当江琮秘密的安排是一种周全,浑然不觉正走入一场惊天阴谋。两个人没有带任何随从,一前一后穿过几从垂花门,院外果然停着一辆马车。
轻装简骑不显声张,江琮在沉沉的夜色和车轮碾动声中将目光投向窗外,这是一条奔波了数次、无比熟悉的路,却因为时局和人心而开始陌生起来。不知道要去的是哪里,醒来身在何地,朝夕更替之间,有人已经死了,有人还岌岌可危地活着……生离死别之间,双眼只是冷漠以对,不知道世上还有什么能够牵动心肠。
何时他们变成了这样的人,何时开始?
“你先睡一下吧,到了我会叫醒你。”
江鶦摇摇头,“我睡不着。”
“你醒着这条路也不会变短。”江琮沉默一下,左手在颠簸中滑下膝盖,跌在江鶦右手上。
突如其来的冰凉让江鶦手指蜷缩,却被不动声色地握住。江鶦挣动一下,慢慢舒展。说来也怪,原本紧绷的情绪渐渐松弛,不一会儿就有了困意,她靠在江琮肩上沉沉睡去,这一睡竟是意外的沉,无论怎样都没有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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