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应我,让他平安回来,玉书还年幼,还在牙牙学语,我不想让他在刚刚学会叫父亲的时候就失去他。”
江琮无语以对,深深的凝望转而消失在浅淡的叹气声中。
“我答应你,三军将士即使拿命抵换,也要保护圣皇平安归朝。”
无尘山的海棠开得正烂漫,两人把身边能赶的人全都赶走,漫无目的地在山里相携乱走,无尘山上种的花树其实不少,只是以海棠为最,开起来繁云一片,又是皇家重地,无需担心有闲杂人等闯入,走在前面的江琮忽然想起长暇寺的樱花,忍不住说:“那花恐怕已经谢了好些时日了吧。”
“你不是最讨厌那里的吗?说那里人总是太多,和尚又贪钱。”江鶦想也不想地开口。
看着眼前掠过的嶙峋山石,江琮回过头来笑着说:“是啊,你不说,我都忘了。可是那里的樱花真是漂亮,那年之后我竟然再也没有去看过。”
长暇寺是两人每年二月必去之地,每次逗留都是十天半个月,从花还没开,一直到落尽最后一瓣芳华。想来上回赏樱两人都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少女,斗嘴嬉闹一如稚童,一眨眼再像这样走在缤纷花雨下,一切已经物是人非。
“你别动。”眼见江鶦发髻上积了落雪一样的花瓣,江琮本想拈去,却又觉得这样也不错,指尖在空中停顿一下,终于还是轻轻转了方向,改为扶正一支髻钗。这时起了一阵风,说大不大,却有些寒意,江琮止不住闷咳两声,惊动了江鶦,“对了,我记得御医说过你一到春寒最好不要吹风,做什么都要浅尝辄止,回转吧。”
江琮却只是深深凝视她,然后慢慢转身走开去,风大得撼动枝条,那些繁云纷纷变做了芬芳的落雪。江鶦有些恍惚,那个少年的背影没入花雾,像是溶进了云端,蜻蜓点水般消失了。
“江琮?”江鶦懵然向前走了几步,触目所及,只是满眼纷飞的落花,哪里还有他的身影,“快回来,天色不早了。”然而没有回应,“别胡闹了,我要生气了。”江鶦忽然惊慌,她在成林的花树间穿梭,那些已经零落的花瓣被奔跑的步风带起,有幸在碾转成泥前再跳一场姿态袅娜的舞蹈。
江鶦站在如雨乱红中,怀疑自己站在梦境里,不论走向哪里都是破灭,她抬起头看着碧青色的天空,仿佛那是唯一的出路,忽然有一只手从背后伸来蒙住了她渴望的眼睛,冰凉得像春天的雨丝,江鶦心头骤然漫上狂喜,却面无表情一动不动。
“你怎么了,真的生气了?”江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了一丝笑意,“我可不想回去,离天黑还早呢,你看。”他松开手,拉着江鶦往前走了两步,“这棵树你还记得吗,我们小时候在上面刻过字,说起来真的很奇怪,我能记得这棵树在什么位置,却忘了我们在上面刻的什么。”
江鶦微微弯下腰,树腰的位置确实有几个字,只是因为时间的关系而模糊不清,无法再辨认出来。
“姐姐也不记得了?”
江鶦直起身,轻轻摇摇头,不知该说什么,却也不愿就这样沉默,只好另找些话题:“母亲和琬儿琰儿还好吗?”
“那对姐妹今年要行笄礼,小丫头终于也长大成人了。”江琮撩起衣摆席地坐下,忽然想到什么,望着江鶦笑了一下,“我知道你想回去观礼,可是隔日就是皇后寿辰,举国欢庆的大日子,你是不能离开宫中的。”
“我知道。”
“不过你可以求姐夫亲自主持,这样小姐妹就能到京城来加笄,你也可以见到母亲了。姐夫素来敬爱你,你的要求他断然不会拒绝。”
江鶦愣住,虽然心里是求之不得,却在时间上有些犹豫,“今天都廿九了,不会太匆忙吗?”
江琮一笑,“其实我这次进京也带了她们一起,现在人就在别庄,只要你同意,我立刻安排送她们入宫。”
“什么时候都可以,你怎么不早说。”江鶦赶紧挨着他坐下,惊喜之余又觉得失态突兀,忍不住摸了摸扬起的唇角,脸上有几分赧然。
江琮毫不在意,看着她只是微笑。
“时候差不多了,回去吧。我不该把母亲进京的事告诉你,你一定心不在焉,恨不得插翅飞入皇宫里去。”江琮站起,拍了拍衣摆上的尘泥。
江鶦看着他垂下的袖边,心里微微一动,很想对他说再坐一会儿,却不知为何无法成言,连一句多谢也说不出口,只能默默跟着站起,整理仪容,拂去身上的落花,忽然有些惆怅,她终于开始明白为什么江琮总是流连花间不愿离去,眼前这一场迷梦,太短暂,太虚幻了,偏偏世人还要将它忘记,深陷那个谨言慎行的世界。
马车停在寺院后门前不曾移动过,几个僧弥拿着扫帚,漫不经心地清扫地上残叶。竹枝扫帚在青石板上划出深深浅浅的簌簌声,伴着暮色苍茫。这里是佛瞻寺最偏僻的院落,平日几乎看不到人来,以致时值初春,经年的落叶竟还没有清除干净。
江琮只送她到林子边上,“你先回去等着吧,我跟方丈交代完事宜,稍后就安排母亲进宫。”
江鶦望着不远处的侍卫宫女,并没有谁注意到他们,分别在即,她想说明年再来陪他看这里的海棠,却下意识觉得这誓言太过遥远,一年什么都可能发生,何必专执于那有把握的承诺,“你怎么了,还不过去?”
“没什么,我走了。”
江鶦微微一笑,踩着厚厚的腐叶刚刚转过身却被江琮叫住:“等一下。”
江琮有些不好意思地望着她,那笑容一半温柔,一半歉意。举起手指着头上,江鶦愣了愣,顺着一摸,竟不是明月紫云母钗,而是一簇海棠,“你什么时候戴在我头上的?”问题刚出口她就想到了答案,莫不是江琮蒙住她眼睛的那一刹那吧。“胡闹。”
“我是胡闹,下次不会了。”江琮忽然笑得很明朗,边笑边转过身走了。
江鶦顺着他的背影望向天边,初春的暮阳正敛去最后一丝余晖。
江鶦呆了半晌,碑廊又回到一味的静谧,只有晚风掀动枯叶的簌簌声。她低头看着手里那簇海棠,终于就那样拿着它走向马车,婢女们把她迎入车内,轱辘声便均匀地响起来。宏伟的佛瞻寺在柔润的淡金光芒中逐渐远去,她目睹了一场温柔的凋谢,那束海棠终于在马车驶入宫门后枯萎在手中。
江琬江琰不是第一次进皇宫,却仍对一切都感到新鲜稀奇。江鶦安排王妃母女入住新竣不久的锦绣崖廊,这里地势高峻,依山拔起,可以俯瞰大半个皇城和乾湖,后宫的吵闹完全影响不到崖廊之上的清幽,是真正的“天上人间两相映”。江鶦喜欢这里的与世隔绝,烦闷时便来小住,一逗留就是两三个月。
“这一片就是去年秋天新种下的牡丹?”几块山石错落着拼出了一个个曲屏,将苗圃围住。园子很小,却因为这些曲屏分布有致,无法一下尽收眼底,独具的匠心在移步换景中逐层展现,妙不可言。园子深处一块巨屏突然拔高,直耸云天,上面却只写了几个清秀脱俗的小字,幽梦华容。
“听说移栽牡丹很难,也不知道活了几株。”
王妃沉默下来,江鶦一直惦记着容王参奏的折子,无论如何都想尽快去见熙瑞一面,看着天色不早了,只好向母亲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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