骁管如此,乎日他仍几乎足不出户,每天就窝着画画。这段期间他好几次考虑一个人搬出去住,都没有如愿。另两人强自挽留是主因之一,还有就是很难再找到比这里更理想的落脚处。
这栋外观毫不起眼的公寓坐落于闹中取静的住宅区中,位置相当隐密,与附近邻居也从不往来,他原以为只有最顶楼五楼是韩斯梵所有,后来才隐约注意到似乎整幢公寓都是他的势力范围。
每天透过五楼客厅的厚重窗帘,都能看到有各色各样的人在这儿进进出出,他们唯一共通的特色,就是行径都很低调,来去匆匆。
大概是从事某些活动的据点之一吧。梅惟从不多问,他们也从不多说。进出的分子再复杂,也几乎不曾有人会上到五楼来,对他的生活极少造成影响。
……只除了某种时候例外。
「喂,你是谁啊?凭什么梵会允许你这个小毛头住在这里?」
眼前的景象非常惊人。梅惟略为窘迫的移开目光,试图不让只随便套件男用衬衫的女性胴体进入自己的视线范围内。无意间瞟见附着在白皙大腿内侧的半透明块状固体,他脸一红,双眉却微微蹙起。
「糟糕,忘了弄掉了。梵老是这样,做爱都不戴保险套,每次都射在外面。」
「……请你让开。」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他只是进厨房找水喝,就被莫名奇妙堵在里头,见擦着腰挡住门口的半棵女子没半点相让意思,他突然朝右跨前一步,对方吃了惊,直觉身体倾向左欲阻拦,他脚步随即一个转折,下一瞬已轻巧越过女人洞开的右侧,迅速走入客厅。
「喂!你……」女人傻眼,转身想追上抓住他,梅惟却很快进了自己房间,门砰一声合起,落了锁。
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状况,但这样我行我素、毫无顾忌的言行,还是初次仅见。梅惟叹口气,在画架前坐下,重新集中注意力在创作上,门外女子的高声大嚷,很快在耳边淡去,入耳不入脑。
严净自楼顶收晒好的衣服下来,看到的便是这幕景象。
「高小姐?怎么上来这儿了。」她放下衣服微笑招呼,对女子的衣不蔽体视而不见。「韩大哥给你钥匙啦?」
「要你管。」高黛岱不悦哼了声,这个假惺惺的女人,根本明知故问!「我自己打的,不行吗?」
「高小姐这么喜欢来我们这边,我当然不反对,也绝不会跟韩大哥打小报告的。」
「讲就讲,我才不怕呢!」高黛岱杏目圆睁,纤指毫不客气直指向对方鼻尖。
大眼巴掌脸、身材娇小却凹凸有致的她,和高瘦的严净完全是不同类型,五官长得极美,就算一副泼妇骂街样,丽色依然不减。
「你少一副以女主人自居的样子,郭严净!」
「你误会了,高小姐。」严净仍是不愠不火,眼里含笑。「比起我,韩大哥当然更重视你了,他现在只是有事外出一趟,很快就会回来陪你的。不过,要是让他看到你人在这儿,那可就不太妙了。
「他平常对你总是那么温柔,你应该不会想要看到他发火的样子吧……你看过吗?」
「郭严净,想叫我滚就直接说,绕一大篇干嘛?我真的很不爽你,总有一天,我会叫梵剪掉你那惹人厌的舌头。」高黛岱沉着俏脸说道,终于转身离去。
「若你真成了这里的女主人,要我把脑袋送你都行。」
看着娇小背影出了玄关,严净摇头,眼里淡淡闪过怜悯。
「可以出来一下吗?我准备了一些港式小点。」叩叩两声轻响,伴着话声响起。「别担心,那个女的已经走了。」
「我想我还是搬出去好了。」过了好半晌梅惟终于开门,看见客厅已摆了一桌点心。「……韩斯梵等一下会过来吧?我再跟他说说看。」
「抱歉,你生气了吗?这次的确是我的疏忽,我保证下不为例。」严净柔声道。
自从梅惟来后,许多听闻风声的各方人士都曾想上五楼一探究竟,但大部分都因慑于韩斯梵的脾气而作罢,或直接被她挡下,只有极少数胆子够大、运气也够好的能闯关成功,而其中又以「女人」居多。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一个不相干的外人住在这里,本来就很奇怪,也难怪她会质疑……」梅惟一顿,若有所思看了严净一眼。
「她说她是韩斯梵的未婚妻……是真的吗?」
「是啊,就『目前』而言,它说的是事实没错。」严净干脆点头,意有所指的笑了笑。
「不过对我来说,你不是这里的外人,她才是。别想太多,就尽管安心住下来吧!没有大人做担保,谅你一个未成年的学生想独自在外头租房子,也没那么容易的。」
「我还以为应该是你。」
「什么?」
「未婚妻。」
「呵……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面对梅惟隐含观察意味的目光,严净脸上神情始终不变。「可惜你不是女的,要不凭韩大哥对你的『偏爱』,未婚妻的宝座哪轮得到那位高小姐。」
「……这个笑话更难笑。」梅惟微微皱眉,搞不懂话题为何会忽然扯到他身上来。
「我说真的。那位高小姐若不是背景够硬、长相也没话说,韩大哥根本不会多看她一眼,比起来,他对你就特别多了。」
见梅惟摇头,严净只是轻轻耸肩:「没感觉吗?那是你还不够了解他这个人……」
一起生活十几年的人都不一定能了解了,何况是刚认识不久的?梅惟默默想着,此时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打断严净的话。
「说人人到。」她放下话筒,回身笑道:「韩大哥已经回来了,现在和高小姐在三楼。我送点吃的下去,你先拣你喜欢的起来慢慢吃吧。」
梅惟不饿,本只打算拿一小笼翡翠蒸饺,但随即又被硬塞了好几只小汤包和蟹黄烧卖,其余连同豆沙包、奶皇包等甜物都被严净带下了楼。
梅惟怔怔看着一桌食物,泛着香气的蒸腾热雾氤氲了他的视线,一如严净的内心,看不分明。
那种近似的无力感,让他不由自主……想起了另一个人。
「醒了吗?听说你连续画了两日两夜都没合眼?严净很担心你。」
一瓶啤酒空降眼前,梅惟愣看了许久才认出,摇头将那只手推开,露出其后一幅刚完成的画作来。
颈子有些泛酸,他知道自己又画着画着,便不知不觉倒在椅子上睡着了。帘幔重重的室内灯光幽暗,墙上的钟面指向十点,但他一时分不出是白天或挽土,直到说话的男人走到窗前,一举扯开所有掩蔽。
窗外几点星子参差散布天际,围绕着中央一弯新月,夜色清冷。男人敞开双臂搭住两边窗棂,宽大的肩背遮去一半夜空,那轮月便悬挂在他头顶上方,梅惟从这角度看不见他面上神情,只感觉他似乎正目不转睛瞧着,不曾稍瞬。
梅惟也目不转睛看着。一幕模糊的影像在他脑中慢慢成型,窗,浓重的黑幕和新月,男人张开双臂像是拥抱的背影……
也许可以考虑画画看。
梅惟才这么想着,男人就忽地转过身来,随意跨起左脚倚窗而坐,拿着啤酒罐的手靠放在曲起的左膝上,意态闲适的一笑:「你很像月亮呢。不过不是满月,而是缺了一大片的那种。」他指指天际。
梅惟不予置评。他站起,略为活动一下僵硬的四肢,然后将画好的图小心收起,换上新的画布。
「对了,你还没履行承诺。」看见梅惟抬眉表示疑问,韩斯梵也回他一个挑眉表情:「画我啊。你答应过的,想起来了吗?」
他根本没答应过什么……虽然心里如此想道,但梅惟仍默默坐了回去。他扫了那位姿态慵懒的模特儿一眼,拿起一旁油画用的调色板,挤了几样色彩和油料,几乎是毫不迟疑的提笔就画。
从韩斯梵的角度,只能看到梅惟半垂的专注神情,和不断动作着的右肩。其间也数度任意变换姿势,也不见作画者有何反应,他索性打开啤酒罐自顾自喝了起来,不时仰头望向窗外。
罐子见底的同时,梅惟也放下了画笔。
「好了?真快。」见他点头,韩斯梵笑着将铝罐捏扁一抛,走了过去。「看来会是一幅很精彩的巨作哪。」
若有似无的甜腻香水味钻进鼻里……梅惟一愣,认出这是前天闯进五楼女子身上的气味。看来他这些天都与她在一块……他瞟了眼男人半敞衣襟间,几处显眼的瘀红想道。
韩斯梵绕到他身后,动作便定格住了。他不懂画,但也知道短时间内就能将场景勾勒得如此逼真相当不易,除了一个地方——
「这是什么?」他一手撑在梅惟肩头上,用下巴比了比画问道。
窗子,男人,钩月……画面的一切都很正常,除了男人的头换成一张栩栩如生的狼脸外。狼的嘴角还流着涎液,满脸色相。
「你。」
「胆子真大啊,臭小子!」韩斯梵大笑起来,兴味盎然的盯着画。「敢这样挑衅我的也只有你了,你比我手下那些唯唯诺诺的饭桶都要有种。」
「没什么……照实情画而已。」梅惟拂开他的手,开始动手刮除调色板上残余颜料,清洗画笔。
「狼人应该满月时才会变身吧?」
「也有的一月三十天随时都能发作的。」
若是韩斯梵身边的人听到这种对话,大概会吓得面无人色,他本人却丝毫不以为忤,只挑眉瞥来一眼:「喂,你在生什么气?我想要跟谁怎样是我的自由吧。还是你在吃醋?你爱上我了?」
「幻想是快乐的,随便你。」梅惟只是冷冷道。
韩斯梵闻言,又兀自笑了起来。
「呵……听说姓高的小鬼跑来这撒野?真是不好意思哪,看来以后得派些人看门了?」虽然严净总说不需要。
梅惟收拾的动作一顿。「……你怎么这样说自己的未婚妻?」
「未婚妻?喔……好像是有这回事没错。」韩斯梵侧头一笑,仿佛经他提醒才想起来。
「她跟你一样十七岁,不过除了胸大,脑子什么都没装,不是小鬼是什么。我的时间可是很昂贵的,现在我花费多少耐性跟她耗,以后都会跟她老子连本带利讨回来。」
眼前这男人说话声调淡而温雅、轻煦如风,吐露出来的语句却字字冷酷寡情。梅惟默默听着,总算有点懂了,不由得低叹口气。本想问他到底把严净置于何地,话到临头又咽了回去。
心里微微一凛。他为什么要管这个?这是别人的私事,根本和他无关。
高小姐不是唯一来打扰过的女人,正如韩斯梵每次来,身上总带着不同的人工香味。
严净也总是一样,笑脸盈盈的出来迎接,服侍他更衣用餐后,两人通常便关在严净的私人书房中,不耗大半天不会出来。
严净的书房是禁地,隐藏于墙壁的暗门中,门中还有门,光是外头的防护加密装置就有好几道。她平日若不忙家务,就几乎都是待在里头,到了睡觉时间才会出来,相当神秘。
他不太清楚韩斯梵和严净他们究竟是干什么的,总之不会是什么适合摊在阳光下的事,所以他也不打算深入了解,但待了一段时日,自然而然就摸清了屋里另一位居住人的生活形态。
也许,真如那位高小姐所言,他们会让他这非亲非故的不相干人等住进五楼,的确是一件奇怪的事。
真的……打算在这里长住下去了吗?就算刻意在自己周身拉出一段距离,但不知不觉间,还是被逐渐缩短了。
静静旁观之余,他会开始尝试着想从严净完美的面具上,找出一些破绽。甚至在今日,他忍不住向女人关系紊乱的韩斯梵表达了他的不以为然。以前的他不会这样的。
是住久了,所以产生感情了吗?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也是会管别人闲事的人。明明自己的问题都还有一堆没解决……
比起过去曾共同生活十几年的人们,这里的人,似乎真的对他比较……
「回神了。」浅浅的梨窝在眼前忽地放大,「跟我说话时,麻烦请专心点。」
「抱歉,你刚才说什么?」梅惟直觉的道歉,下意识将上半身拉后点,避开对方的过度接近。
意外发现眼前这高大男人笑起来不但有酒窝,笑深一点甚至还看得见虎牙,让他的实际年龄更难以臆度。
「我想介绍你给我义父认识,他一直想看看你。如果你们投缘的话,你可以归他的籍,你过去的纪录我们也有办法弄掉换个新的,这样一来你就拥有一个新身份了,想重新上学、出国学画都没问题。」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梅惟不可思议的瞪着他。归他「义父」的籍,换个新身份?这些话何止天外飞来一笔而已,简直就是异次元的语言。
「你也不可能一辈子躲着都不出去吧。那老头一定会喜欢你的,他看重的,向来就不是血缘这种摸不着的东西,而是实力。」
「……」
「你想考虑多久都没关系,不急着做决定。对了,老头有个亲生儿子你也见过的,就是上次被你打断鼻梁的那个胖子。他后来顺便去动整形手术了,你不想看看他现在变成什么样了吗?呵……」
韩斯梵像想着什么滑稽事的笑了起来,而梅惟背脊微微一僵,复又将头垂得更下去了。
一念之间而已。的确,该是做抉择的时候了……逃避到现在,时间也够久了吧?
只是……
就算只有一面也好。
他好想见那个人……
◇◇◇
《HOME》在各大书店上市了。
梅惟是在买自己所需的工具书时,无意间看到自己的作品和其他外国绘本,一同被摆在新书展示区的。他怔怔的站在旁边看着,这才想起陈大哥的确跟他说过,书会在这几日上架。
因为配合出版社的赠品宣传活动,书连着附赠的记事本,一同被透明塑胶膜封起,不过旁边有几样书可以供人翻阅。
这时两个女学生经过,大概是被作者的中文名字(当然不是本名梅惟)吸引了目光,她们直接便拿起那本书来。
「咦,好可爱喔——」
梅惟只听完这句话,就立刻转身走掉了。
几乎是落荒而逃的离开这家书店回到公寓,严净又笑着迎上:「恭喜呀,新书反应不错……你的脸怎么红成这样?」
「没什么……」
「好像有不少人打电话去出版社询问了,陈先生要你过去一趟,商量以后的因应办法。」严净道:「我载你过去吧?」
「……嗯。」
到了出版社所在的大楼楼下,严净挥挥手,抛下一句「好了再打电话给我」便驾车离去,梅惟定了定神,转身走进大楼。
「别担心,先前的合约我都帮你看过了,你当然有权可以选择不公开露面、不公布一切个人资料。至于如何和读者交流,你可以去申请个人信箱或请出版社帮忙收信,甚至设置个人网站……」
严净的话犹在耳边,她似乎对电脑很在行,还说如果要设网站的话,她可以架一个给他。
老实说他真的从没想过那么多,还以为只要出了书、领了酬劳就没事了……
不可否认,看到有不认识的人看他的作品,甚至给予赞美,那种感觉虽然有点不太适应,但还是很美好的。梅惟想着,嘴边微微泛起一丝笑容,踏进了位于四楼的出版社。
远远就看到陈大哥在他办公室门口向他招手。他走近,敏锐的注意到陈大哥的神色似乎有些古怪。
他下意识在距门口几步以外处停住。「……陈大哥?」
「哎,你总算来了!」陈洒礼僵笑一声,觑了眼身后刻意掩上的门扉,原本宏亮的嗓门突然压低不少:「我站在这儿等你好久了!」
梅惟愣了愣。「怎么了吗?不是只是要商量一些事而已……」陈大哥却一副急着要见他的模样。
门后有什么吗?他皱起眉,直觉向后退了一步。那扇门有种莫名的压迫感。
疑惑、好奇、担忧、探究、若有所思……陈大哥看他的目光,也明显变了,和平常不同。
「说来话长……」陈迳礼欲言又止,「反正就是有人看了你的绘本,说要见你,而我没办法拒绝……总之,你先进来吧。」
「不……」梅惟摇头,又退了一步,心脏突然不受控制狂跳起来。「我想我还是……」
摇头的势子猛地一顿。似乎连心搏都在刹那间停摆了。门很厚实,而他正站在人来人往的出版社通道上,嘈杂声响覆盖了一切。可是……他仍听见了,就在那扇门后。
……曾经以为再也听不到的音律。
喀、喀、喀,皮履吼击在瓷砖地板上发出的,规律而优雅的脚步声。一如其人……所以,独一无二,不容错辨。
是幻听吧?还是作梦?无法思考了,因为脑袋空空的,只剩下四肢还勉强能听话而已。他不能再待了。得赶快……
「啊?梅小弟?」
陈迳礼大吃一惊,眼睁睁看着梅惟在片刻失神后,突然转身埋头就走,出乎意外的矫捷动作教他傻眼。身后的门同时开了,阴影笼罩下来,他更惊吓,知道想当然尔是那位他宁愿在门口站岗,也不愿与之共处一室的高大男人——
还不及反应,一只手轻轻搭上他的肩,感觉也没怎么使劲,便将他微胖的身体格了开去。
呃?怎么回事?险些摔向一旁的陈迳礼忙稳住脚步,惊疑不定的抬眼偷觑自门里走出的男人。
完全无可挑剔的俊美侧脸……仿佛寒冰雕成的艺品,连身为同性的他都不敢多看。尽管男人自称是梅惟「父亲」,但老实说,不论五官、身材、气质、声音,都没有一丝相似处……而且,似乎太年轻了。
「站住,惟。」男人的声音既沉又冷,却让人有如被火焚的错觉。
梅惟在自动门前顿住步伐。门开了,他垂着脸立于原地,没有下一步的动作,也没有回头。
「你多大了,还在玩这种躲猫猫的游戏?」男人面无表情的。「最好别考验我的耐性。回来!」
梅惟的背脊震动了下。贫乏的记忆中,似乎是第一次听见「那个人」,用这么强烈的措词说话……他微一迟疑,慢慢转过身走近,直到一双黑色皮鞋进入自己视野。他默默注视着,仍然没有抬头。
「把脸抬起来。你确定你没有话要跟爸说?」
「……」
「这段时间你人在哪里?」
「……」
「帛宁的脚差点就残了,你知道吧?如果你出手再不知轻重一点的话。」
「……」
「你眼里还有这个家的存在吗?」
「……」
「啪!」清脆的巴掌声响起,不轻不重。始终垂首的梅惟倏地抬起头来,圆睁的眼里尽是难以置信。
「啪!」第二记顺势落下,击在另一侧脸上。
一旁的陈迳礼更是和大嘴,呆若木鸡。明明目光就正对着那两人不曾稍瞬,但他根本没瞧见男人是如何出手,梅惟的双颊就已浮起红痕。
「一掌打你擅自离家,一掌打你伤害手足。如果你想问理由的话。」梅宸罡缓缓将手收回。「……你那是什么眼神?不服气?」
「对!」梅惟很快接口,眼底浮起了赤红珠网。「什么家什么手足……那根本不是我的家,不是我的弟弟!」
「啪!」又是一掌,施打者出手如电,梅惟完全无从闪避,原本微红的左颊,色泽又加深些许。但他的眼神反更倔强:「我说的都是实话!爸最清楚不是吗?为什么还要来找我?你明明就不在乎……」
每说一句,就被轻打一马掌。梅惟一次次转回脸,又被一次次打偏。眼和脸一样,越来越红,除了倔强如故,没有丝毫泪水或畏层积聚。
「喂,喂!够了吧!拜托你们赶快住手!」陈迳礼在旁尴尬不已,眼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驱都驱不离,这对「父子」却没一方肯让步,实在令人跳脚。「梅先生,你何必跟个孩子计较,有话好好说就好……呃!」
梅宸罡只是淡淡扫来一眼,他就立时噤声了。就算对武艺再一窍不通,他也明白眼前这异常俊美的男人,绝不是他能惹得起的……
「抱歉,给您添麻烦了。」梅宸罡反倒出乎意料的主动道歉,并停了手。「多谢帮忙,我马上带他回去。」
「咦?」陈驼礼眨眨眼,有些措手不及。微微外泄些许的情绪,仿佛在瞬间被男人全部收拾起,重新锁入盒子内,连说话那咱冰中带火的感觉,都消失无踪了,只余下纯粹的严冷。
「啊!等等,我还没……」
陈迳礼猛然忆起,他和梅惟根本连一项正事都还没讨论到啊!才想再争取点时间,不意却被梅惟打断——
「我不要回去。」他重复的道:「不要……不要!」
「梅小弟……」陈迳礼忍不住抚额大叹。
平日越温和羞涩的孩子,倔起来似乎就越顽固,这点他已经深切体会到了。他是不介意看到梅惟这副罕有的模样啦,前提是如果他没有那么可怕的老爸在场的话……
「……你的气色不错。」梅宸罡忽道。对儿子的话没有发怒,只沉静的端详着他。「看来你有新的落脚处了?似乎有人把你养得很好。」
「我……」梅惟一呆,登时说不出话来。
「气色」两字唤回他的理智,眼前的红雾退去,他这才看分明,数月不见的父亲,居然又消瘦许多,漂亮的凤眼微带血丝,越显立体的五官隐隐笼罩阴郁之色,像大病初愈的人。怎么……他刚才竟都完全没注意到?
练武之人的身体结实是一般人好几倍,照理说应该不易遽瘦,父亲更是他眼中强者中的强者,「习武是心、技、体并行的锻练,一刻不得松懈」是他自小便不断被耳提面命的训示。那父亲现在这副模样……到底是?
「原来如此。」梅宸罡微微垂下双眸。「难怪你不愿意回去了。你在「那里」……过得比较快乐吗?」
是啊……是这样没错。明明就是的。梅惟想着,微张着嘴,却无法出声。目光停驻在那比女子还卷长的眼睫上,移不开。
「等了几个月,想必已经住得很习惯了,是吧?」
「……」
「也好。」梅宸罡冷淡迎视梅惟倏然睁大的眼:「既然你比较喜欢那里,也习惯了那里,那你就走吧,到你想待的地方去。」
「啊?」一旁的陈迳礼闻言,简直傻眼。这……什么跟什么啊?怎么这两人说着说着,就突然变成这样?
「梅先生!你你你……」你说的,根本不是真心话吧?他「在心里」大声质问。
相较于陈先生的激动,梅惟只是一脸木然。
「好啊。我本来就打算这样。」他道,声音平板。紧抿着唇飞快转身,目不斜视的朝玄关自动门走去。
没感觉背后有任何气息,手臂就被忽然抓住了。梅惟看也不看,手肘直接曲起朝后打去。一如所料,击了个空。
趁身后的人一退,他毫不迟疑用力抽回手,脚下依旧不停。但走不到两步,突然足部被轻轻一拂,像微风扫过,他整个人却宛如被飓风卷起,一阵天旋地转后,跌入了一团柔软的物事中。
过了几秒,他才意识到,自己原来已摔落在一旁的沙发上。毫发未伤。
这是什么招式?别说全貌,连一点影子都没看清。梅惟背脊沁出一层冷汗,胸口无端发疼,紧闷得难受。
父亲……还是这么厉害,形容消瘦对他并未造成任何影响。实力一年比一年都更精进,年纪的增长根本构不成懈怠的藉口。这就是父亲,令他心折,令他自惭,令他……移不开目光。
如果……真是他的「父亲」就好了。
「……为什么?」他挣扎着撑起上身,瞪视居高临下的男人。「为什么还要拦我?你不是要我走吗?这样子反反复复……很好玩吗?」
「我话还没说完。」梅宸罡微微松开领带,脱下西服外套一扔。「……前提是,如果你能击倒我自己走出去的话。但那是不可能的。所以今天无论如何,你都得跟我回去,管你在哪里过得再「快乐」都一样。那都不是你的家……梅家才是!」
他最后几字说得特别慢而清晰,梅惟闻言,却只是一直摇头。握紧了拳,掩住指尖的震颤
到底……还禁得起几次折腾?真的不喜欢这样的情绪起伏,因为脆弱的脏器承受不了。
「与其若即若离,不如一开始就划清界线」。不是早就决定好了吗?果然,到临头还是犹豫了啊……
听到「脚步声」的刹那,知道是「那个人」来了的刹那,心里升起的情绪究竟是什么?可以欺骗别人,却骗不了自己。
真是没用。看不透别人的心,也管不住自己的心……碎裂成片片后好不容易又修补起来的,还有再摔落一次的本钱吗?
不……没有了。
身下的椅垫很软,梅惟突然双手撑住椅背用力一蹬,一个后空翻跃到了沙发后,顺势将沙发踢向对方。原以为可以挡个几秒让他有余裕跑向大门,没想到父亲只一个闪身,转眼间就迫近至他跟前。
砰砰两声,连续挥出的两拳都被轻易挡开,中间立时出现空出隙。他争退向后想拉开距离,眼前却突然一花,下一瞬腰部已被屈身向前的父亲单臂环住。
腰……?还想不出这是什么招式,脚下陡地一空,竟被整个人抬了起来。
「爸、爸?」梅惟吓傻了,本能抱住男人的背以防摔下。感觉那背脊的肌肉突然绷紧,高温如炙铁,他又本能的急忙放开,陷入不知如何是好的困窘境地。
「放……放开我!」他喊着,又槌又打,试图扳开腰间禁锢的手,却丝毫纹风不动。「放我下来!爸……」
猛一抬头,自近两米的高度看出去,目光正好和围绕四周无数双睁大的眼睛对上。梅惟霎时红了脸,声音也消失了。
像在扛一只行李袋而不是十七岁的大男生,梅宸罡毫不理会他拼命挣扎和扭打,也无视周遭众止睽睽,若无其事的用另一手拾起西装外套,朝一脸呆滞的陈迳礼一点头,就迳自转身离去。
出了自动门,一旁的电梯刚好打开,走出来的上班族们撞见这幕场景,也都愣住。过了三秒,有人笑出声来,有人指点窃语。
「爸……」梅惟停下抵抗,小声道:「我自己会走,拜托放我下来啦……我不会跑了……」
完全没得到回应。他咬住唇,只好垂下头避去那些好奇视线。向来就不习惯成为众人目光焦点,何况是在这种尴尬的态势下。
男人舍电梯而就楼梯,不费吹灰之力自四楼走下,稳健的肯履,令梅惟虽是腹部直接顶在坚实的肩上被带下楼,却未感受到一丝不适。
期间又和几个正拾级而上的人擦肩而过。到一楼时,梅惟羞愧的掩住脸,连耳要都红了。
梅宸罡面不改色的将他放进车里,淡道:「气消了吗?回家吧。」
回「家」?……哪个「家」?
梅惟放下手,转头瞪他。鼻间突然涌起一股怪异感觉,他连忙咬牙忍住,但来不及了,眼泪还是一滴滴涌出眼眶,不听使唤的直往下掉。他低下头不停拭眼抹脸,拼命抑住呜咽声,差点顺不过气来。
梅宸罡慢慢伸出右手,在触及的前一刻停住,如被火烫着般迅速收回。拿起了一旁的面纸丢到他面前,冷道:「把脸擦干净。一个快成年的男孩子,哭成这样像什么话?」
梅惟用力咬住唇,咬得下唇都麻木了,终于将哽咽的抽息强行压下,眼泪却依旧掉得凶。他抽了一大把面纸盖住湿透的脸,也遮住双颊浮起的狼狈晕红。
很久没有哭过了,他已经记不起上回哭泣是什么时候。没想到眼泪一掉,就再也止不了。
耳边响起引擎发动声,父亲冷肃的声音问道:「你现在到底住哪里?放在那的东西需不需要拿回来?」
他垂着头点了点,迟疑一会,还是将那里的地址说出。
「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