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处,一对用「唇枪舌剑」打得火热的俪影,在某道严重迟缓、频频顿足的足音靠近时骤然分开,女方还因这不识相的打扰,发出气息不稳的低呼,连忙扯回半敞的衣襟。
「雍偃、阿清,这么晚还在这里,做什么?」跟她一样想找地方躲起来吗?
一听这憨傻的语气,便知那个不识相的人是谁。
「呃……我们没、没做什么啦……」月黑烛远,看不出阿清双颊格外艳红,残存情欲的氤氲美眸狠狠瞪了老神在在的丈夫一眼。
讨厌!就说不要在屋外嘛,你看,被从恩逮到,羞死人了啦!
雍偃歉然陪笑,不疾不徐捡回方才被妻子扒下来、目前正躺在草地上纳凉的儒衫穿妥,转而朝一脸莫名的打扰者亲切笑道:「堡主早巳回房多时,夫人怎么反倒独处屋外,散步吗?」而且还是到这人烟稀少、隐僻幽暗的地方来。
近来夜里,穆鹰只要到了秦从恩该就寝的时间,就会结束任何商谈或议事回到寝房,想当然尔,他这个日夜操劳几乎等同于漠鹰堡总管的右使,也得以提早回到娘子的怀抱。而他娘子在问出穆鹰「按时回房」的缘故来自于妻子后,就顺便在他耳边叨念,「你看人家穆鹰对老婆有多好」之类云云……
「是、是呀……穆鹰回房了。」但她不是出来散步。
秦从恩吞吞吐吐,又回首望了眼寝房的方向,一抹落寞也跃上眉眼。
她原以为这样的安排对穆鹰最好,但在听见燕燕对她说「喜欢穆鹰」,所以愿意这么做之后,她的胸口就一直闷闷的,好难受,突然不想留在房里——
不对,正确来说,是她不该留在那里,因为……会妨碍到他们「圆房」。
「从恩,你的脸色怪怪的,小锦囊里的糖吃完了?」女人的心思终究比较细腻,阿清很快便发觉她的异状。
秦从恩摸摸腰间的红色锦囊,摇摇头。
「糖,还有。」可是,她觉得好难过,连糖都吃不下,只想躲得远远的。
阿清再度揣测——难道从恩和堡主吵架了?呃,这不太可能,因为这两人一个不会吵,一个懒得吵,根本吵不起来。这番揣测,排除。
「还是你身子不舒服,正要去找我?」
秦从恩仍是摇头,随即又点了点头。「有一点……」话甫落,她的手腕就被阿清抓起,仔细诊脉。
「好好的呀,很健康。」阿清诊不出有什么不对劲之处。
雍偃审视秦从恩,瞧见她脸上呈现不同于平日开怀的郁闷模样,豁然察觉不对劲的地方应该是在她「心里」。倘若她身子不舒服,来找阿清的,应该是某个疼老婆疼到人尽皆知的男人。
「你怎么夜里一个人逗留屋外?」堡主却没追出来?
「从恩想,躲起来。」她照实答。
嗯,她果然不懂如何说谎,很好问话。
「与堡主玩躲猫猫?」穆氏夫妻好个闲情逸致,不过以他与穆鹰多年的交情来看,杀敌比较拿手的穆鹰不像是会玩这种游戏的人,要玩也应该玩老鹰抓小鸡。
「不是……」
「不然是什么原因?」
「从恩不想看到穆鹰抱著燕燕,不想看到穆鹰陪燕燕说话,不想看到穆鹰陪燕燕睡觉……」她咬咬唇瓣,愈说愈觉得凄凉,愈想愈觉得孤单。
「什么!你看见什么?堡主对燕燕上下其手?」阿清瞪眼惊呼,看著泫然欲泣的秦从恩一脸像是被抛弃的可怜猫儿,不禁火冒三丈,双手插腰斥声责难:「该死的臭男人!新婚不到三个月,就移情别恋、心怀不轨、居心叵测、色欲薰心、辣手摧花、厚颜无耻,外加丧、尽、天、良!」
「娘子,你的语文造诣进步很多唷!」雍偃击掌鼓励。
「不敢当,是相公您教得好。」阿清抱拳作揖。
「阿清说太快,听不懂……」
怯怯咕哝声响起,阿清这才将注意力移回被遗弃在一旁的女主角。
「哎呀,那不是重点。重点是,你当真看见堡主与燕燕『相好』?」据从恩形容,应该是这个意思没错。
唉,可怜的孩子,打击一定很大,但是——
堡主对燕燕并没有这个意思。
雍偃双手环胸,斯文清逸的脸庞若有所思。假使有,诚如他所言,朝夕相处之下,堡主早该对燕燕下手了,何必隐忍至今?
「这其中也许有什么误会?」
秦从恩摇头,圆圆的眸子蓄起两泡晶莹湿泪,吸了吸鼻子。「从恩没看见,可是,从恩安排穆鹰和燕燕圆房。」
圆房,会脱了衣裳,她不喜欢穆鹰脱了燕燕的衣裳,也不喜欢燕燕脱了穆鹰的衣裳,不喜欢,非常不喜欢,呜……
安排?
圆房?
雍氏夫妇面面相觑。
「秦——从——恩——」远处,刚好是穆鹰寝房那一处,传来穆鹰震天轧响的暴喝,堡主从房里追出来了。
心中明明燃烧熊熊怒火,脸庞却蒙上层层寒霜。
这就是穆鹰现下的写照。
他寒著一张脸,森然黑眸一瞬也不瞬地锁住垂首立于房间角落的女子,喉中暂时没有任何斥声从因恼怒而紧咬的牙根迸出,仅闻一阵阵沉怒的呼吸。
冷冽的沉默充塞周围,秦从恩有些纳闷、亦有些惶恐,悄悄抬眼偷觑面前的男人,一见著那双瞪著她的冷眸,又忙不迭低下头,心慌地咬起手指。
「不要咬手指。」
冷凝嗓音一出,她吓得赶紧放下小手平贴在裙侧。
门扉在穆鹰沉声警告后陡地一开,担忧秦从恩处境的阿清提裙闯了进来,连同身后一起在门外偷听的雍偃也见了光;秦从恩见状,惶恐大眼露出看见一丝曙光的感激。
「堡主,从恩她……」
「出去。」
阿清未竟之言被穆鹰一语打断,他看也不看来人,忿忿的语气却能将一干擅闯者冻结在原地;不过,倒是有个人非常听话,赶紧遵从他的命令往门口迅速移动。
「秦从恩,不是叫你。」
脚步仓促的主人,在对方宣布她不在逃生资格的范围内后,可怜兮兮地垮下双肩,慢吞吞踅回原位。
「你这样会吓到从恩……」见秦从恩苦著一张脸,阿清纵使很想理直气壮为她说点什么,但在穆鹰盛怒的气势下,双腿不由得感到有些无法自持的发软。
「出去。」这回,穆鹰说得极缓,显示他即将告罄的耐性。
「会不会是哪里误会了,从恩她也许是无辜……的。」森冷如冰的视线扫射而来,阿清顿时闭上嘴巴。好可怕的眼神,她从未见过穆鹰如此震怒……
「无辜?把丈夫推给别的女人,你说她无辜?」脸上迸出无形怒火的眉峰斜挑。
闻言,雍偃与阿清同时望向怯怯退缩至墙角的秦从恩——
此时此刻,确实是从恩看起来比较像无辜的受害者。
「我们走吧。」雍偃看了一眼绷著俊颜的穆鹰,了然朝妻子道。
「可是万一堡主忍不住一拳挥到从恩身上,从恩不死也只剩半条命,不成!我得在这儿等著替从恩急救……」阿清紧张兮兮地拍掉丈夫挽起她纤臂的手。
发觉穆鹰的脸色又铁青了几分,雍偃唇角反倒轻勾起耐人寻味的微笑,半推半拉将妻子带出房间。
「放心,堡主不会伤了从恩。去看看燕燕吧。」
「对喔,燕燕哭著跑出去了呢,咱们快去她房里看看!」
雍偃,阿清……你们就这样抛下从恩走了喔……
秦从恩哀怨地瞅著重新紧闭的房门,唇儿怯怯抖动。
「看著我。」穆鹰在她身前环胸矗立,高大身躯的阴影,笼罩住那张忐忑不安的圆脸。
「好……」她乖乖抬头,写满慌乱的两颗黑眼珠直楞楞地盯著他,连眼皮也不敢多眨。
「为什么自作主张?」穆鹰开始宣布罪状。
「什么是……『自作主张』?」
「不经过我的同意就把燕燕送到我床上,你脑袋里到底装了什么?」
「从恩也不晓得自己脑袋里装了什么,可能是血吧……从恩看过有人不小心撞伤脑袋,会流血……」她呐呐回答。
穆鹰额筋微微抽动,深吸一口气,忍住剖开她脑袋一探究竟的冲动。
「你明不明白,让燕燕与我同房代表何意?」今夜穆鹰回房就发现燕燕独坐床沿,她在他满心狐疑的眼光下款款倾诉她恋慕他已久、希望成为他的女人,而始作俑者竟是他的妻子?
秦从恩老实点头。「明白,是纳妾。」
「你真想为我纳妾?」他眯眼再问,神情充满风雨欲来的阴鸷。
「想。」可是她现在觉得一点也不好受,却又不得不……
一个男人,从妻子口中听见想主动为他纳妾的说辞,是该窃喜还是该愤怒?
确定为她所愿,穆鹰额爆青筋,终于忍无可忍再次厉声咆哮——
「为什么?」很显然,这个男人选择了后者。
「因为,燕燕喜欢你……而且也……」
怯怯的嗫嚅彻底击溃穆鹰的耐性,无心听她道出更多令他气结的话语,劈头就是满心不快的怒吼——
「她喜欢我,你就把我推给她?阿清看上我,你也要将我出借?要是全天下的女人都想与你分享丈夫,你是不是叫她们一个个排队?你究竟把我当成什么!」他一步步将她逼退得背脊贴上墙角,凝拳抵著墙,将她困在双臂之间。
「阿清也喜欢穆鹰?」可是阿清是雍偃的妻子,阿清也想当穆鹰的妾吗?
见她一脸若有所忖,他愤然低咆:「不准!我不准你想,听到没!」
气急败坏加上妒意横生,穆鹰忿恨交集,一掌击毁置于一旁桌几上的青铜骏马,极其珍贵的青铜马饰就这么在他的怒气下碎成一块一块。
赫——
秦从恩倒抽一口气,先前的忐忑都被这一幕吓飞了。
「那是穆鹰最喜欢的摆饰!」她一急,想上前捡回马匹的「尸块」拼凑,却被他捉回,牢牢钉在墙上。
「不要管它!」
该死!
他气她无视于他的存在,嫉妒那些能赢得她关切的所有人事物,现下,连一匹破烂假马都能轻易掳获她的关注,那么,他这个夫婿到底算什么?她到底把他的心意置于何处?天杀的该死的烂心意——
心意?
他对她……
在穆鹰心中翻腾急涌的怒潮骤然顿止,倒映了一张寒噤小脸的黑眸融入一抹遭受惊扰的错愕,不过,此番错愕很快就被心甘情愿的释然所取代。
原来,他的占有欲、他的贪婪、他的渴望、他的疑惑全都其来有自,来自那个由心系多载的承诺变质为无法割舍的「情爱」,最初的邂逅,是让他的心跌入她纯净瞳眸的肇端,而与她一点一滴的相处,则堆积成难以抹灭的情愫,于是——
他明了,自己爱上这个心性单纯的痴儿了。
但也由于她的纯洁善良,他该死地感受到手中捉摸不定的慌乱!
她似糖如饴,甜美得教他爱不释手,却会轻易在掌中化于无形……
她,能懂吗?
「痛……」
被他的蛮劲捉疼了肩膀,秦从恩蹙眉发出吃痛声。穆鹰自失神中惊醒,放松因愤怒而失去控制的手劲,但双手没有撤离,而是轻靠著她的肩头。
如今,厘清了自己的心情,与其说他愤怒,不如说是尝尽深深的无力感。
「从恩是不是,犯错了……穆鹰不要生气好吗?」局促的小手怯怯地爬上他刚毅的脸庞,想为他抹去眉间的摺痕,抹去他的不开心。
穆鹰抿唇不语,仅是定定注视著她。
她单纯到连他为何发怒都一头雾水。
换做别人,她也会用如此稚气却真诚无欺的眼光,央求他人弭平怒意吧!
这双憨傻的明眸,澄澈得犹如不染红尘般纯净,他却想在这一泓清池投入只为他而起的涟漪,是否太强人所难了?
或许吧,想勉强她,最终反而替自己换来挫败滋味。
「穆鹰不说话?」秦从恩心急了。她不要穆鹰不理她呀……
「从恩,我问你。燕燕提到你希望她为我生下子嗣,这是真的吗?」眉心褪去适才交锋的怒意与厉色,他戛声问。
秦从恩螓首轻点。
压下胸口泛起的窒闷,他又问:「你不愿生养我们的孩子?」
螓首在是非之间迟疑徘徊,最后还是选择轻摇。
无私的诚恳,却如一把利刃,讽刺地在穆鹰的心头划下一道难以自欺欺人的缺口。
「其实,你愿意嫁我是出于不得已吧?秦家,才是你心系之处,秦家人,才配在你心头占有一席之地。你的少主、小姐、还有那一长串的闲杂人等,甚至是糖,都比我来得有价值,是吧?」他口出疑问之语,每一句却以揉和了挫败与黯然的意味作结。
穆鹰腾出一手,轻抚眼前这张娇憨得令他疼惜的圆脸。
「我为你动了情,你的情会停驻在我身上吗?」
许是白问了。
果不其然,圆滚滚的眼儿茫然地眨了眨。
「你想不想回秦府?」
圆眼一亮。
「我明白了。」不让她开口,穆鹰收回搁在她脸上与肩头的手,迈开略显沉重吃力的步伐,头也不回地离开寝房。
此夜,合该交颈的鸳鸯,形单影只。
独卧。
天明,彻夜辗转难眠的人儿,踏著晨曦来到书房外的石阶。
独坐。
望穿秋水的眸光不时飘向紧闭的门扉,想上前敲门,却又怕打扰了眠中之人,她索性双掌撑颚等待。
不知在阶前坐了多久,一夜未眠的秦从恩倦困地打起盹来。
来到书房前的人一看见她,她就是这副昏昏欲睡又缺了个枕头的滑稽模样。
「喂,你嫌日子过得太悠闲,好好的堡主夫人不做,改行当看门狗啊?」冷言冷语问,此人压根没注意到自己言语之间,间接认同了她的身分。
半睡半醒的秦从恩听见人声,揉了揉眼睛看向来人。
「……燕炤云?」
听出她浓浓的困嗓,燕炤云不耐地撇撇嘴。「要睡回房去睡,别在这里挡路。」
「从恩睡不著,等穆鹰。」她又望向身后,眼里盈满等穆鹰出房门的期待。
等堡主?
「堡主不是昨夜骑马出堡了吗?」对昨夜堡主院落的骚动一无所知的他,由于前两日到城南的牧场去做例行防卫视察,今早才自牧场回来,这也是听轮值守门的弟兄说的。
「穆鹰出去了?」
「怎么,你不知道?莫非,你等了他一夜?」燕炤云诧异地看著她,发现她眼窝下浮现些许黑影,他以为自己猜对了。
秦从恩一反常态没有回话,突然埋头趴在膝上。
半晌,见她双肩频频抖动,燕炤云脸色微微一变。
「喂,你在哭吗?」穆鹰还在生气,所以不理从恩,不陪从恩了……呜呜。
两声哽咽回答了燕炤云,他猜对了!
「喂,我说过堡主很忙,有时候忙到抽不开身陪你也是情有可原的,你犯不著为了这点小事就哭吧?很难看欵。」
听说有些女人可以哭得很美、哭到让男人心疼断肠,虽然小白痴闷著头哭,看不到她的泪容,不过他猜一个不懂得做作的女人就算哭得梨花带雨,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还是哭。
「欵,你想家,是不?」听说思乡情切之人,情绪总是比较容易崩溃。
泪人儿抬起小脸,燕炤云所言,似乎触动了她心底某处压抑多时的思念,她鼻酸地诚实点头。她好想少主、好想小姐、好想秦家所有的人……
一张泪痕斑斑外加两管鼻涕的鹅蛋脸果然难看。
但,莫名地,燕炤云感觉胸臆间宛如遭受某种不知名的心绪狠狠一撞,心头突然为她的清泪拧紧起来。
「你想回京城秦府吗?」年轻湛朗的眼瞳,慢慢覆上一层外人难辨的复杂。
「想……」每逢问答,秦从恩都选择心底最单纯无邪的答案。
「有个人可以带你回去,你要不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