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头,看见桑晓正睁大亮晶晶的眼眸望着自己。
“不想聊?你很累?”她瞅着他再问。
“不是……”卫风扭回身子,慢慢走至她旁边的竹椅旁坐下——和奇特的桑晓聊天,对满心疑惑的他来说可是求之不得。苏雷扭头朝卫风点了一下头。卫风挑眉以示回应,目光却随着二人的背影穿过天井,进入斜对面的房间才收回视线。
“我不累。”卫风拿起在两张椅子中间的茶几上的小茶壶子,为两人各倒了一杯茶,“你想聊些什么?”
桑晓“嗯”了一声,以手肘撑在两人中间的小几上,骨碌碌的眼珠子盯着他眨啊眨的,“我感觉你刚才很紧张,是因为我妈妈?”
“这绝对是其中一个原因。”对着如水般清透的眸子,卫风不想说谎。
桑晓想了想,又问:“卫风,你觉得我们算不算熟悉了?”
“那你觉得我们熟悉吗?”
她又眨了眨眼睛,歪着头想了好一会儿,才小声说:
“我觉得是了。刚才……你的手拉着我长达两小时,除了爸爸,你是第一个拉着我的手走这么长的路的男人……总之,如果你讨厌我,就不会拉着我的手走路,对不对?”她又流露出小女孩的口吻了,
“你不想让我在凹凸的山洞里跌倒,对不对?你把我当成朋友了,对不对?”
卫风的心,因为桑晓迫不及待地示意她重视他的想法,涌动起莫名的惊喜!除此之外,她的话,也分明隐含着仰慕。只是……只是想不到她年纪这么小,就胆敢向异性说这样的话。
他啜了一口香茶,脸色迅速回复淡然,
“身处险地,保护女性是男人的天职,如果你刚才要求我背你,我也会的。”对于这个奇特的女孩,说一些不会泄露内心情感,又不至于太过无情的话是最合适的吧。虽然他从不喜欢这样的敷衍。
“真……真的吗?”桑晓瞪大眼睛,黑白分明的眸子又浮现出那种交织着青涩与成熟的奇异神色。
卫风的心再度微微一动。
然而,一股难以形容的羞耻感也在同一时间铺天盖地般地汹涌而来!他怎么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产生这样的不知羞耻的念头!老天啊,桑晓只是个十来岁的少女!他准是疯了!
他的脸立时放冷,几欲立即离开。
“怎么了?”桑晓奇怪他突然的淡漠。
“我感觉这儿的一切都很完美,是近乎诡秘的完美。”他只是想聊这些。
“……”他转话题干吗?刚才不是她在问他吗?她很想知道答案啊。
“关于这儿的一切,你能一一回答我吗?”
桑晓垂下如烟般的睫毛,没做声。她还在想着卫风为什么不回答她的话,更不愿与他聊及谷中的问题。
“告诉我你妈妈有多大,你有多大,桑桑……告诉我好吗?”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叫她。
“我不知道,卫风,我真的不知道。”她从来不叫他卫风哥哥或风哥哥,而是卫风,“即使我询问过,妈妈也从来没有告诉过我,而我……”
“你怎么样?”
“……”
“桑桑——”
“我只是……”她仍然垂着眼睛,“只是一个黄毛丫头……”
“但你聪明机警,满腹经纶,甚至在信奉神佛的封闭地带以唯物论的知识升华至无神论者,这一切的一切,不是一个小女孩所能通晓的。”
桑晓默然不语。
卫风没有再问,却定眼看着她。
她知道他在等待她回话——他是一个精明的男人,在察觉异常的同时,他感觉疑惑,却并不迷糊。或许他已经知道她是不会说的,他会在未来的日子里,自她,自妈妈,自雾谷内的每一张面孔,每一个角落,甚至每一朵盛开的小花之中,知道他想知道的答案!
桑晓觉得,他甚至开始察觉,她有点儿融不进这个被谷中始祖喻为“香巴拉王国”的地带!
“我不能说,卫风。”桑晓抬起水灵灵的大眼,幽幽地说,“对于雾谷来说,这并不是什么秘密,但若未征求爸爸和妈妈的同意,我真的不想讨论这个问题……”
“除非我成为雾谷中的一员?”
桑晓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脸色却越发地苍白。
“翠翠,果真是生你育你的母亲?”卫风突然问。
“是的。”
卫风微微一笑,“那么,你爸爸不叫塞尔,他叫白远康。”
桑晓“嗯”了一声,没有说话,显然她是知道的。半晌,她微微扭过面孔,望向挂在大厅右侧的男神像。淡黄色的月亮溜至窗弦,她小小的脸庞左侧掩藏在黑暗之中,一边明如白雪,一边神秘莫测。
气氛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迷离。
“卫风……”她扭过头,叫他。
“嗯?”
“你们会离开吗?”
“如无意外,那是必然的……”卫风也看着她,月光下的脸庞,同样只显露出一半。
“肯定了?”她睁大眼睛,仿佛要再求证一次。
“是的。”
“哦——”她的眼睛闪了闪,又问:“外面的世界真如书本里所描写的那样,充满繁忙和杂乱?”
“对,还有快乐和忧伤、相聚与分离、美好与残缺、善良和凶恶……”
桑晓又“哦”了一声,半晌,又说:
“我曾经看过一篇叫《海之南》的散文,它描写一个海员,旅居一处名为天涯海角的地带,他每天望着远方,眼神写满思念与忧伤……于是在大海旁边,拾起一只巨型的螺壳,把对妻子的深情思念告诉它……他听说用这种方式,就可以把爱语珍藏起来,然后寄至爱人的手里,那么,只要他的妻把螺壳放在耳边,就能听到他寄存下来的爱语了……”她扭头盯着他,
“我真想站在天涯海角,摸一摸那种能珍藏爱语的巨型螺壳……”
卫风微微一笑,“民间是有这种说法,大概因为太感人的缘故,倒没人理会是真是假了。你不喜欢这里?”
“不是……”
“有些厌倦?”
她眨了眨眼睛,轻声说:“我不清楚……但我渴望离开这里,这种渴望与留恋同时存在,自认识你们后,似乎更加强烈。”
月光之下,卫风感觉她的脸有点儿苍白,心中随即泛起微微的怜惜,便故意轻笑着说:
“这只是一种少女时期的骚动,就像天堂里的小调皮,硬是为满天神佛的国度,造出一个无神论者,”
桑晓有点儿勉强地笑了笑,然后摆着小手“嘘”了一声,压着音调说:“妈妈最头痛我这种想法。”
“那是因为你不听话——”他的语气含着嗔怪,似乎在责备一个很熟悉很熟悉的人。
桑晓轻咬嘴唇,刚才的忧伤似乎又消散了。她觑了他一眼,“你的口吻怎么和妈妈一样呢?喜欢叮嘱人家要什么什么的……”
卫风笑了,心底升起一种融洽的感觉。这小女孩子虽然古怪,却可以令他停住脚步,哪怕只是随即闲聊,也是有意思的。
两人就在月光下这样坐着,品着热腾腾的香茶,非常默契地没再说话——他在黑暗中独坐的习惯,并不因为桑晓的同坐,而感觉宁静被破坏了。
“你知道吗?从来没有谷民离开过雾谷。”桑晓轻声说。
“因为有极严密的戒备和管束,或是那种奇门遁中的威力。”
“不是不是,这儿每一个人都是自由的,也不会有一些过于限制的条规……”
“难道除了你,没有人曾想过要离开?”
桑晓略略垂下眼睛,“他们何必离开呢?”
“那你为何又想离开?”卫风看着她。
“只是想想而已……”半晌,她才说:“我有些困了,要睡觉了。你的房间就在苏雷隔壁,要不要我带你去?”
“不用了,这茶水非常清香,我舍不得浪费,喝光这壶茶水我再睡。”
桑晓“哦”了一声,然后站起身子,有点儿拖沓地朝门口走去。临近大门时,她突然回头盯着他轻问:“卫风,你是一个守承诺的人吗?”
“如果是我亲口应承的事,通常不会反悔。”他嘴里应着,心中却摸不透桑晓的意思。
桑晓再大大地“哦”了一声,突然朝他咧嘴一笑,“我要睡啦,你离开时记得关灯哟!晚安!”
今天,是他们在雾谷居住的第三天。
蓝翠思没有再露面,却似乎早早吩咐了老妈妈悉心照顾着他们的起居饮食。每天三餐食物丰富而味美,连口味挑剔的苏雷也十分满意。
这里的气候和水土非常奇特,经常会飘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这些香味往往萦回不散,但会因为一天的时间不同而浓淡不一。桑晓说那些是谷内一种名叫“婉芷”的草药的花香,清晨和傍晚散发得最为浓烈。
无论是浸着香气的空气,还是清甜无比的水源,都似乎有一种奇妙的力量——苏雷的失眠症莫名地痊愈了,觉得睡觉是人间的一大美事,每天都赖在床上不愿起来。向擎也无意中透露,两年前因车祸受伤的腰骨似乎也不再酸痛了。
就连身体强壮的卫风也分明感觉心绪平和自若,脸上是鲜能看见的悠闲。尤其品着桑晓特意冲泡的入口即觉异香流溢的香茶,确实有着无忧无虑的逍遥。
虽然日子过得美妙,但卫风绝对不会忘记此行的任务,经常仔细观察这一片奇特的山谷。这儿四面皆是终年积雪的险峻雪峰,谷内却温暖如春。桑晓告诉他,那是因为寒潮被峰峦遮挡了。而山谷之间,还有大片大片的沼泽地,且地域广阔,令此地带更加隐蔽。
卫风无法衡量谷顶与谷底的落差,因为盆地的上空凝结着一层薄薄的烟霞,以致天空的颜色总是淡淡的蓝。阳光穿过烟霞,被折射成奇异的光环,站在空旷地,会惊异地发现,他们的头顶上有时会出现淡淡的紫色眩光。
谷内的农作物耕地是梯田的形式,约二平方公里。不知从何处蜿蜒流下的溪流浇灌着阡陌沃田,然后汇流向珍珠般的蓝色小湖泊。那一层笼罩在山谷顶上的烟霞好像能够把整个山谷掩藏起来,阳光却能穿透雾层,照射各种各样的植物。山谷旁边,有来自大黑峡的急流恰好创造了丰富的电力供应,个中的科技和器械大概是有专人到外间采购的。
白远康的家和附近的民居环绕着“木氏宗祠”和寺院而建,也有些谷民居住在另一个小小的山谷。当桑晓领着他们沿着崎岖的山路千兜万转地走到那一片平缓的花丛密布的山麓丘陵地带时,回头一望,“木氏宗祠”与周边的房屋全然不见了。
卫风顿时了悟,这又是奇妙而远古的奇门遁甲之术。走在旁边的桑晓仿佛看出他在想什么了,便朝他眨了眨眼睛,再一点头,嘻嘻地笑了。
总之,整个隐匿的山谷王国的巧妙设计和规划是不可思议的,它仿佛是一副大自然最巧夺天工的浮雕作品,被某些智慧超群又甘于平淡的先人在内中泼上颜色,在源远流长之中,织造出高洁祥和的灵气。
所有的谷民纯良直率,和善友好。他们是如此地明白“人性本善”的道理,言行举止中透着凌越于所有欲念的超然气度,让一些在尘俗中被埋藏和沾污的善良与信任渗在雾谷的每一个生命里,盈放在每一簇草尖上。
除了桑晓。
这个在世外桃源中长大的女孩,总是反复用着“他们”去形容她的乡里同胞。卫风第一次听到,便感觉,她是带着赌气般的口吻去称呼这个“他们”的。不但隐含着排斥意义的言词,甚至有着些许不屑的意味。
有时,她站在谷民信奉的释迦牟尼佛像面前,依然攀着他的手臂歪站着,笑得天真无邪,灿烂无比。甚至说起前一天晚餐桌上,那一盘美味的羊肉——
卫风觉得,桑晓没有她母亲那股与雾谷融会贯通的惬意悠闲,她如同他们三人一样,只是雾谷的寄居者。
而蓝翠思,那个美丽得让人屏息的女子,她奇特的不老驻颜术更是他极度渴望要解开的谜团。
——那晚,是他在雾谷历住的第二个夜晚。他独坐在房间的窗前,望着一轮明月品尝香茶。在月挂中天之时,他看见蓝翠思在清泠泠的月色中穿堂而过,她穿着月白色长袍行走在洒满月光的银色水磨石上,仿如九天仙女,步履无声地在人世间飘忽而过……那一刻,她扭头,望向卫风微微一笑,那样的笑容,绝美非常,如同桑晓一样。
卫风刹时惊愕无比,几乎立即相信,面前飘然而去的蓝翠思根本就是一个幻象!她现在的相貌是属于桑晓的,属于那个让他感觉迷惘的少女……
这样的念头令他惊恐,并立即陷入极度的茫然和忧虑之中。心底,却仍然不肯相信,这个美丽得连空气都显得洁净的香巴拉王国之内,会有什么魅魑古怪的妖术!
他显得沉默,目光不断追随着桑晓——这个活泼可爱和成熟理性交织融会的矛盾体……每每触及她黑如曜石般的眼睛,心中会不自觉地流露出怜爱和痛惜。他渐渐地认为,桑晓是一个成熟的姑娘。她现在的模样,只是被一种奇怪的力量凝定在时光的走廊里。
这些时候,他的心会掠过淡淡的悸动和紊乱的忧伤。如同陷入年少之时,那些总是如影随形的情感烦恼。然而不消半晌,他猛然记起,挂着他手臂的女孩,外形只是个少女,就羞愧得想把自己活活杀掉。
即使这样,他的情绪仍然隐藏得很好,这是他最擅长的。桑晓总是心无旁骛地腾出小手,缠绕在他的臂弯,在谷子里四处乱逛。有时还会借着力气跳起来逗弄路边胭脂梅树上的叶子,拖着他抚摸路旁不知名字的野花。
她告诉卫风一些草药和植物的名字和作用,还有不远处一间间搭成圆球状的小棚屋和二层的木楼房有什么用,会种植一些什么植物,养着一些什么家禽。
卫风也终于知道,进入雾谷之时,脚下踩着的柔软是一种名叫“绿蒜子”的草药。它有着近乎于麻醉品之类的药性,能发出一种奇怪的毒雾,虽不会取人性命,若吸入过量,会虚软无力,昏昏欲睡,很容易迷失方向。
不过,她从来没有提及雾谷的历史。
当他意欲继续探问之时,桑晓便会笑着朝他挥手,大叫着说我们去山谷那边玩捏陶瓷去,以致他不由自主地任由这个不知是天真少女还是成熟女人的躯体挂在自己的臂弯,牵系着自己的视线,与她踩着草地,同去同归。
每日夕阳西下,是雾谷最美丽的时刻。遇上没有雾气的日子,他和桑晓会坐在小木桥旁边的草地上,欣赏座落在正前方的情侣雪山。
在晚霞中,它们整个都被镀上金黄色的光。随着日落,金色越显浓重,情侣雪山的光影会慢慢分裂成白色与金色,折射出来的光像一圈晶莹剔透的球体,脚下碧绿的草地、低矮的药棚、涂过油漆的木质茶馆、如玩具般的石建房屋,就会像块沉甸在水晶底部的堆积物,奇妙绝伦,美不胜收。
这份大自然送给雾谷的美态,每每多看一眼,卫风总会激起强烈的悸动,翻腾起一阵阵从此安做雾谷人的冲动。他知道桑晓不喜欢他有这样的意思,所以,每每此念—冒头,桑晓略含忧伤的眼神便会把他的神思归复原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