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宣对着门板说了半天,也没有勇气跨进那道门。
唉,他这个男人当得未免也太窝囊了,“唉——”
“我说董大人啊,你说了这么多,口不干吗?要不要进来喝杯水啊?”繁锦一脸好笑地瞅着杵在门外的他,她已经站在门板后面听了好一会儿了,实在待不下去了。
董宣不好意思地直挠头,“繁锦姑娘,你是知道的,我嘴笨,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来。”
“能不能说好听话就不知道了,不过能帮公主洗清罪名才是正经。”公主看起来跟没事人似的,不过繁锦就没那份闲心了。自打听了公主那些有关巫蛊的故事,她就整天心慌慌,现在连皇上都下令要公主禁足,可见大事不妙。
她的愁闷董宣都看在眼里,再不能耽搁了,他还是去做正经事吧!“繁锦姑娘,我还有公事,就不再耽搁了。”
“一切就拜托董大人了。”繁锦笑吟吟地送他出府,转身就撞上了湖阳公主,“公主,您……”
“是董宣?”湖阳淡淡然一句,全副心肠都留在手里的芝麻糕上,这东西的味道真不错。
繁锦发现那东西本是董大人的最爱,怎么上了公主的手?“公主啊,董大人其实很紧张你的案子……”
“——我知道。”
“他其实很紧张你的……”
“——我知道。”
“他其实很喜欢你……”
“——我知……”
哈哈,繁锦得意得很,“公主,你终于承认啦?其实你知道董大人的心思,你也默默接受了董大人的这份心思,对吗?对吗对吗?”
湖阳闷不吭声,埋头啃着那块芝麻糕,好像那是世间独一份的绝品,不品不行啊!
繁锦偷偷瞄了她一眼,继续絮叨:“其实,董大人这个人真的不错啊!论学识、相貌自不比宋大人差,最重要的是他这个人让人看着真真切切,不像宋大人。宋大人这个人……人品没得说,官品没得说,可让人觉得像一幅美丽的画,美则美矣,可触不到、摸不着。董大人就不一样,他跟公主你手里的芝麻糕一样,吃得香甜,满嘴留香,那种感觉是最最真实的。”
一块芝麻糕塞进她的嘴里,“这下才是最真实了。”
“喂,公主……公主,你到底觉得董大人怎么样啊?你到底要不要嫁董大人啊?要不要啊?公主——”
湖阳回了房,兀自关了门。什么嫁不嫁的?
他说的那些话,别说是贴着门了,离三丈远都能听着真切。他的真心她怎么会不懂呢?只是,她过不了自己这一关啊!
有些事真的是不能强求啊!
既然此案关系到湖阳和阴贵人两位主子,董宣自然要去找阴贵人谈谈此案。
阴贵人遵皇上之命,留在自己的寝宫之中,一步不能出。董宣由皇上身边的陆公公陪同,拿着皇令站在阴贵人寝宫门前。
很快,阴贵人身边的侍女便请他进宫。
董宣照例是要行礼的,他刚跪下,阴贵人急忙亲自将他扶起,“董大人不必多礼,现在我已是待罪之身,哪还有什么尊贵可言?董大人就不一样了,皇上经常同我说起,很是敬佩董大人刚正不阿的品行,还称董大人您是硬脖子县令——我相信此次董大人一定能查清案情,还我清白。”
所谓“硬脖子”,是指那次他死也不肯向湖阳磕头认错吧!人家贵人都这么说了,他还能说什么,一个劲地喏喏。阴贵人又道:“此事牵扯上湖阳公主让我深感不安,我还罢了,湖阳公主是再禁不起一点点的伤害了。”
她悠悠一叹,董宣脱口而出:“我绝不会再让公主受一丁点的伤害,我发誓。”
他忽然来这么一句,倒把阴贵人吓了一跳。她也不知这二人间有什么纠葛,还以为他们还在为董宣杀死公主家奴的事互相为敌呢!突然听他说这么一句蹩脚的话,把个阴贵人惊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得一个劲地说:“哦哦,那就好,那就好。”
董宣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话吓了一跳,完全乱了方寸,急急告退:“那微臣就先行告退了。”
这当口再对着徒增彼此的尴尬,阴贵人忙送他出门,临走前不忘再三叮嘱:“董大人无论如何也请查明真相,还我和公主一个公道,万不可叫公主蒙上不白之冤。”
他,自然不会。
遂回到离开阴贵人的寝宫,他头一个要做的就是再审宫女子贵。
董宣命侍卫将宫女子贵提上堂来,“本官劝你还是从实招来,免得受皮肉之苦。”
子贵磕头哭道:“我已把所知所做之事全盘托出,再无可说。董大人,子贵深知罪不可赎,只求速死。”
死?哪有这么简单?这世上有太多的事比死更叫人难受。
董宣明知道此事有人故意栽赃嫁祸,却苦无实据。关键就在这个宫女身上,偏偏她死咬着嘴,就是不肯说。实在无法,他只得诈她。
“子贵,本官已经知道事件的真相,你不用再隐瞒欺骗了。我知巫蛊一事根本是你存心栽赃给阴贵人和湖阳公主,你若不趁早坦白幕后主使,就休怪本官对你动刑了。”
子贵仍是苦苦哀求:“大人,大人,子贵只求速死!只求速死……”
话说到此处,趁着一旁的侍卫不注意,子贵一举撞向旁边的柱子。待侍卫将其拉住,她已是满面血污,只留一口气盘桓在胸口了。
很快此事便传到了皇上连同皇后的耳中,后宫里那位主子早就等着这样的时机,抓住机会,她当堂责难。
“董大人,皇上命你审案,你却想逼死关键人证——你是想为谁开脱啊?”
董宣连忙告罪:“确是臣未能严加看管,以至关键证人陷入昏迷。然臣此举并非要为任何人脱罪,实是宫女子贵为逃脱罪责之举。”
“现在人证昏迷,容得你空口胡说喽!”皇后奏请皇上,“据本宫所知,近日来,董大人与湖阳公主过从甚密,为免有人徇私情,此案不宜再交给董大人审查。国舅郭况位高权重,不如交由国舅他……”
皇上慌忙打断皇后的提议:“国舅乃皇后至亲,此事又跟皇后有关系,交由国舅,怕是不妥。”
恰在此时,陆公公上前禀明:“大司空宋弘有要事相奏。”
皇上心说这宋弘来得还真是巧,湖阳救过他的命,他又跟国舅有宿怨,若是由他来审此案……
“快传他上殿。”
宋弘上到殿前,不等他禀奏,皇上先提起巫蛊一案,“近来后宫巫蛊一事相信大司空亦有所耳闻,朕有意将此案交给大司空。朕深知大司空最是不畏权贵、公正严明之人,朕望你早日撤查此事,给朕一个交代。”
皇后心知皇上将此案交给宋弘,摆明了就是想偏袒阴贵人和长公主,她索性求个当堂问案,“如今关键证人已昏迷不醒,这案子还怎么审。宋大人,你还是先看看人犯的供词吧!”她从案子上取出子贵先前的招供,叫宫女递给宋弘。
约莫等了一盏茶的工夫,当宋弘合上那卷供词,皇后娘娘斜着凤眼问道:“宋大人,相信证人的供词你也都看了,这宫内宫外的牵扯,你也都明了。你觉得,阴贵人和湖阳公主于巫蛊一案有罪吗?”
宋弘环视在场诸位,却见董宣正用恳求的眼神盯着自己。他这是什么意思?要他为湖阳公主开脱吗?
宋弘启奏:“凭此证据,臣以为,阴贵人、湖阳公主与此案……脱不开干系。”
“宋兄,你在殿前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你怎么能说湖阳与巫蛊一案有关系呢?她是什么人,别人不清楚,你还不清楚吗?”
董宣一路追到宋弘府邸,对着他又吼又叫的,就差没指责他忘恩负义了。不!他就是要当面指出他的知恩不报。“之前湖阳为了救下你的性命,不顾自己的颜面,去求皇上开恩。现在你这样做,你怎么对得起湖阳?你明知道是有人陷害她,你在用你那聪明绝顶的脑子想想,这宫里上下谁会想陷害她,那个人又是为什么要陷害她——难道你还不明白?你还不内疚吗?你简直……”
“够了!”
宋弘突如其来的一声大喝,喝去了董宣未完结的指控。现在,轮到他了!
“你一口一个湖阳,你以为你是谁?你又凭什么代她指责我?她选的驸马,是我!不是你!就算负她,也是我,你想辜负公主的深情厚义,你还没这个福气呢!”
他此话是什么意思?董宣一怔,紧接着慢慢缓过神来。难道说……宋弘之所以站在皇后一边指责湖阳是因为……因为嫉妒?嫉妒湖阳与他董宣日渐走近?
“宋兄,你……你对湖阳……”
“别叫我‘宋兄’,我不敢交你这个兄弟。”宋弘赤白着脸将多日来的不快尽数吐了出来,“是兄弟,你不会借着我去讨好取悦公主;是兄弟,你不会妄想取代我做驸马;是兄弟,你就不会完全不顾我的感受我的颜面。你知道外头那些同僚都怎么取笑我吗?他们笑我傻,笑我一步登天的机会摆在面前都不知把握,以前他们都觉得你傻,连皇上最宠爱的阴贵人的兄弟都敢得罪。现在他们说我傻啊!自己的兄弟抢了自己大好的前程,我还不知道呢!”
原来,真就是为了这个原因啊!
董宣茫然地看着他,看着眼前这个他已然不认识的兄弟,“我董宣从来没想过要抢夺属于你的前程、官位、荣华富贵什么的。我钦佩你糟糠之妻不可弃,我根本就不知道你还存着共享齐人之福的心思。宋弘,你说没我这个兄弟,这句话现在我还给你——宋弘,自今日起,我没你这个兄弟。我不要你这个贪慕虚荣、自私自利的兄弟,你根本不配得到湖阳,你甚至不配爱她!你不配!她是多好的女人,你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即使她不是公主,即使她就是一介村姑刘黄,只要她还是她,她就是我董宣深爱并想娶为妻子的女人——再没有旁人,我想娶的,我董宣今生想娶的女人只有她一个,不管她是不是皇上的姐姐。”
“碰——”
一阵陶器的破碎声,惊得两个男人同时回头。不远不近的地方,两个女人并排站着,残汤烂菜铺了一地,随之而来的还有挂着一脸被伤害的宋夫人以及满面无措的湖阳。
现在,轮到两个男人无措了。
好吧,湖阳决定发发善心,给他们一点解释,“那个……宋夫人的小菜做得挺好的,我挺喜欢的……那个……公主府的小菜吃完了……那个夫人说不介意我吃完就找她要……那个……我是来要小菜的!”瞥了一眼满地狼藉,湖阳吐着舌头很可爱地笑,“看来,今晚是没小菜下酒了。”
留下宋弘夫妇单独相处,没了下酒小菜的湖阳乐乐颠颠地跟着董宣回了他的县衙后院。
“我想吃你珍藏的糖桂花。”
她倒是会点,专要他心爱的。
——可以,但有条件!
“我请你吃我的珍藏,条件是你答应我不再喝酒。”她喝的酒实在太多了,伤肝伤身连带着伤心。每到酒醉,她总爱想起那些不好的往事,他不忍心看她伊人独憔悴。
他自院子里的树底下挖出一坛用泥巴封了口的瓦罐,揭了封泥,他拿舀子舀出一勺糖桂花,瞬间梅子的甘醇混着桂花的香甜飘满整人间。
“我答应你的条件,我再不喝酒了,可你要让我时常能吃到这好东西。”笨蛋才不答应这么好的条件呢!那赊店老酒她已喝腻,他的梅泥酿桂花勾起她全部的食欲。
一碗温润的水,什么也不放,单一勺糖桂花已然成人间美食。
他们俩坐在树底下,你一碗我一碗,你一勺我一勺。气息间全是梅子的酸、桂花的香和绵软的糖……
嘴巴都用来吃了,总不能一直这么尴尬着吧!董宣觉得好歹得找点话说,“你不是被皇上禁足在公主府了吗?怎么跑出来了?”
“谁想说我不遵圣旨,大可以去皇上面前告状啊,看皇上会责罚谁。”她那长公主的傲气又摆了出来。
好吧,他承认,如果有人向皇上告状说湖阳公主没有谨遵圣旨守在公主府中,那个人才是真正的倒霉蛋——要不是碍于皇后,皇上又怎么会做此权衡之计呢?
“我知道以你的性子根本不屑于那个什么巫蛊之术,我也知道根本就是有人存心嫁祸给你。你相信我,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不会看着你受……”
“你要娶我吗?”
“……啊?”董宣被湖阳突如其来的问题吓了一跳,想到刚才他一番无心的表白都被她听了去,他就浑身不自在,“那个我……我……”
“我知道你只是说着完的,算了,我就不该当真。在知道了我是一个寡妇之后,你怎么还可能真心想娶我呢?不可能的……”
她自怨自艾地说个没完,不妨旁边那个人突然袭过来,吻住了她的唇。他们彼此口中的梅酿桂香糖甜混在一起,再也分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