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是白衣少年性情好,好相与。那些做下人的便自然要散漫一些。
送走热情好客的习彦,少年转身进屋。
夜幕初临,虽说已是深秋,一路走来,中原大地早已落叶萧萧,草木凋敝,可是在这片被麒麟山阻断的西荒内陆,却还是一片繁盛景象。
白日的燠热还未散尽,西厢宛如一个小小的蒸笼,他便又从房内退出来,想到院子里散散步,驱驱热气。
这时,朝北的那一间小屋却“咿呀”一声,门开了。
少年顿住步子,负手望着从门里走出来的蓝衫女子。
“我以为你已经休息了。”
女子还是日间的那一身装扮,不过仔细想想,自他们结伴而行以来,她似乎就没有换过衣服。
这么热的天
少年想到这里,不由得牵唇,微微一笑,“如果姑娘不介意女扮男装”
他倒是愿意出借自己的衣裳。
然而,蓝衫少女却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一般,仍然笔直朝他走过来,宽大的衣袖随着身体的走动前后款摆,使她的人看起来有些摇摇晃晃。
他失笑,“姑娘看起来似乎身子还未大好,真的不用看大夫?”
他想起几日之前,他初见她时的样子。
那时,她倒在路边的一处驿舍旁。
自中原越过麒麟山进入西荒,在未达密逻城之前,入目尽是一片荒凉。褐红色的土地上五谷不生,历来都是苦刑犯的流放之地。
后来,侍天神教崛起,天神赐福于密逻城,城外遍植天心草,草叶可入药,草茎可织麻,拯救了整个西荒。
西荒的百姓们提起侍天神教,必要双手交叠,以手背触额,手心向天,以示虔诚。再后来,神教的威名渐渐传入中原,便有信徒万里跋涉前来朝拜。
于是,密逻城主下令,在大道沿途设立驿舍,供人歇息。
不过,仍然还是很简陋。
因为世人总是信奉,历经千辛万苦,方能昭显对天神的虔敬崇仰之心。
而他便是在那样简陋的驿舍外遇见了她。
她病得不轻。
巴掌大的小脸瘦得完全塌陷了下去,只余一双乌黑的眼睛,毫无神采地大睁着,也不知道看着何方。
驿舍老板不敢留她,唯恐死在店里,亵渎了神灵。
连灵山都到不了的人,是因为她的心不够虔诚,早已为天神所背弃。
是以,来往信众,更是无一人肯带她一同上路。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少年相信,若是自己不向她伸出援手,她一定会孤零零地被扔到赤褐色的焦土里,睁着眼睛等死!
所以,按常理说,他应该算是她的救命恩人才对!
然而,可惜,那个瘦成皮包骨的丫头什么都没有,就只剩下一身的骨气!不但不会向路人请求帮助,对于主动帮助她的人也没个好脸色。
她整日不哭不笑不吵也不闹,就像一尊雕塑。
有时候他真怀疑,自己到底是捡到了一个人呢,还是一块石头?
不过,此刻,看那丫头双眉紧锁,一脸晦气地朝他走过来,他不得不惊叹,莫非到了灵山脚下,沾染了灵气,她这株千年铁树也开了花?
居然有了表情!
少年正自惊奇。
蓝衫少女已走到他面前,她的样子看起来已经好了许多,可仍然还是很虚弱,路都走不稳,一张脸瘦得变了形,乍然看去,就只见到一双黑漆漆的眼睛。
此刻,那双眼正一眨不眨地瞪着他,
“你为什么要助纣为虐?”
少年一愣,助纣为虐?
他做了啥坏事了?
从京城到西荒,他唯一做的一件事就是在路边捡到了她!
难道她是坏人?
“你说你是纣?”他忍住笑。
“我说的是今天下午被习彦抓去的那四个人。”
“哦。”少年恍然大悟。
可是——
“流民作乱,挟持无辜人质,难道不应该抓?”他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如此明显的质问,傻子都看得出来,那几个人与她有关。
连最起码的掩饰都不会,她算是天真呢?还是愚蠢?
不过,他倒是很有兴趣知道,她和那几个人到底有什么关系?
“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在作乱?又凭什么判定他们是流民?”蓝衫少女淡淡地说。她的语气虽然没有什么波澜,但用词却不算客气。
少年伸出右手,轻抚下颌,仿佛是在思考她的问题,可是一抬眉,说出来的话却是:“既然你是会说话的,不是聋子也不是哑巴,你至少应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吧?”
唔,让他想想,自从他在驿舍遇见她,一直到现在,就在刚才,她才对他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第一句就是毫不客气的质问。
她也太没将他这个救命恩人放在眼里了吧?
虽然他大人有大量,施恩不望报,但是,好歹也让他知道他救了谁好吧?
死了也好要向阎王爷邀功不是?
“我叫什么名字跟你的判断是不是正确,毫无关系。你那么有空,不如自己好好反省反省。”
少女淡淡地丢下这一句,迈步,绕开他,径直朝院外走去。
原来,她并不是特地跑出来质问他的。
那么,这么晚了,她准备去哪里?
“喂!喂喂。”少年叫了两声,没人理。
“你站住!这么晚了你去哪里?”
他不服气地瞪大了眼睛,半晌,还是没人理。
眼看着少女的身影转过影壁,他只得摇了摇头,追了上去
一夜好梦。
天刚明,晨曦初露,习府二小姐玉臻已神清气爽地来到西厢。
“谢公子还未起身?”玉臻问在庭院洒扫的一名丫鬟。
自昨日里在门前见过白衣少年之后,她还未曾找到机会当面向他道谢。
小丫鬟拄着扫帚看她,笑眯了眼,“还没呢。”
玉臻脸一红,转身出了西厢。人还未走到前厅,迎面陡然见到大哥习彦一脸沉重地走了过来。
“大哥,今天不当值?”她立住脚步,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习彦是密逻城的卫军统领,整个密逻城的城防都由他负责。平日里总是忙得脚底生烟,几乎不曾有大清早还能在府中看见他的先例,更何况,性格外向豪迈的习彦又何曾有过如此凝重的表情?
习彦看到妹妹,愣了一下,再望望西厢那边,有了一丝了然的神情。
“谢兄弟还没起床?”
玉臻脸上的红潮退了又起,心中暗自纳闷,莫非自己的脸上真的刻着字?为何人人瞧她都是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
“还没。”虽然心里泛着嘀咕,她还是低声回道。
“走,跟大哥一起去叫醒他。”习彦的唇边这才漾出一丝笑意,不过也只是转瞬即逝。
玉臻乖巧地跟在兄长身后,心怀忐忑,却又不敢开口询问。
若是有关于城防上的问题,大哥是不会要她插嘴的。但若是关乎到谢公子,她却又实在经不起大哥那种戏谑的眼神。
于是,只能保持沉默。
兄妹二人一路无话,转眼到了西厢。
此时晨光已明,草叶上凝结了一夜的露珠在阳光的照耀下,宛如一颗颗莹亮的珍珠,折射出七彩的光芒,偶有一线射入眼中,让人眼前为之一亮。
可惜,如此美景也不过昙花一现,等到阳光再炽烈一些,它们便会化为水汽,消散于无形。
玉臻一边感慨,一边听得大哥高声唤道:“谢兄弟?谢兄弟!这次无论如何,你得要帮帮我。”
玉臻心里一个“咯噔”,果然是出大事了。
习彦径自走到门前,一推,没想到,那门竟然开了。
屋中景致尽入眼底,连床铺都折叠得整整齐齐,却哪里还有白衣少年的影子?
再看西侧小屋,亦是空无一人。
北边的窗户开了半扇,夜晚凉气侵入,桌椅之上似乎还凝结着露珠,看来,昨夜这里并无人居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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