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全副武装地出门上班,一下公交车还是冷得打哆嗦,她揣紧装满热汤的保温瓶,急步冲进路边计算机商场「合鑫」的侧门。
「合鑫」是一位T大资工系毕业生的构想,但在正式营业前夕,他却落海失踪,他的家人不愿放弃希望,仍照原定计划开幕,由当时还在念物理系的弟弟接手,成为现任的老板。
这位老板对计算机一窍不通,却富有识人眼光,每年回T大招揽资工系应届毕业生,两年前,他挖到一位「优秀人才」,「合鑫」的业绩因此突飞猛进,除了软硬件销售,业务还拓展到计算机课程教学。
而那位「优秀人才」华疆臣,正是她的前男友这就是物理系毕业的罗妙靖在「合鑫」工作的原因。他希望他们待在同一个职场,出尽磨功求了她半个月,她仍不肯,最后他放弃了。
「好,我去拒绝学长,说我不进『合鑫』了。你说过想考公职,我跟你去考,你在哪里工作,我就在哪里。」淡淡的语气,隐藏钢铁般的决心,在学长允诺的百万年薪与她之间,他毫不犹豫地选择她。
她知道他说到做到,当真会缠着她到任何公司去,幸好她对计算机硬件颇有了解,也懒得费事准备公职考试,向「合鑫」递履历,获得录用。而他一进「合鑫」就当店长,当然招来闲话,他花了半个月进入状况,第一年的获利就比往年的增加一半,从此再也没有人质疑他。
一晃眼,他们已共事两年,他仍是店长,她是维修部的小工程师。在八成员工毕业于同一所学校的情况下,大家都知道他们曾经交往过,却没有人知道分手的原因。
罗妙靖进入品工办公室,同事们纷纷向她打招呼。「早啊,鹰鹰。」
「大家早。」她环顾室内。「兔子还没来?」她问的是一个新进员工,今年刚毕业的女孩,这个绰号来自她那对可爱的门牙。
「还没。店长给的期限是今天,不知道她连络到人没有?」
「要是连络不到,她麻烦就大了。」罗妙靖瞥了角落的店长办公室一眼,蓝色门扉紧闭,她知道里头有人,那位工作狂永远是最早到公司的。
「小兔也真倒霉,交到这种朋友,自己又太天真,竟然让人家下单组十二台计算机,也不按规定先收一半订金,只收了五千,人家现在赖皮不买了,她自己要怎么消化?
「那些计算机应该是可以放在店里卖,可是免不了被店长削一顿。
「她只是太信任朋友,又不是什么大错。」一名工程师为她抱不平,立刻得到几位男同事附和。美女犯了错,是男人都会同情。
「你去跟店长说啊,我们哪个人没被他念过几句呢,除了鹰鹰。」
「干么扯到我?」刚拿起一迭维修单的罗妙靖很无辜。「我没被他骂过,是因为我没有犯过错。」
「哪没有?上礼拜四你把咖啡倒在上万元的事务机上面,他只忙着检查你有没有烫到,骂都没骂一句。」当时,扑克脸店长在跟客人介绍计算机课程,下一秒便如火箭般冲过去看烫伤的员工,那一幕已成公司的经典画面。
「那是我帮老板泡咖啡,老板接过去的时候打翻,店长就算生气也不该骂我。」
「但他急着带你到隔壁诊所搽药,不管事务机报销、不管老板也被烫到,好像全世界只有你最重要,啧啧……」同事挤眉弄眼的。「他真关心你啊。」
罗妙靖噗嗤笑了。「没那么夸张好不好?店长只是提醒我隔壁有诊所,他也有提醒老板啊,难道他要拖着老板直接冲进诊所才算关心吗?」
「店长真的拖着老板出去的话,那就暧昧了。」
「老板没结婚,没女朋友,店长也没对象,嗳,该不会他们两个其实……」菜鸟工程师陈志旭瞥了罗妙靖一眼。「不对啊,店长交过女朋友。」
「很难说,时间会改变很多事。」罗妙靖眼眸闪烁。
「靠!你是说店长和老板真的……」陈志旭惊诧地望向蓝色门扉。
她摇头示意他不宜张扬。「当初店长其实可以有更好的出路,可是他接受老板的聘请,那时候我只是诧异,没有想太多,直到某天早上我来上班——」她皱眉的模样像发现重大线索的侦探。「看到他们两个一起睡在办公室里。」
陈志旭张大的嘴足以塞进一颗棒球,直到一阵哄堂笑声打断他。
「别当真,每个新人进来都被她用这一招唬过。」
「骗我的」陈志旭错愕,看着罗妙靖那张似笑非笑的苍白脸蛋,揉合了羸弱和纯真的气质,好像根本不懂说谎二字怎么写。
罗妙靖憋笑,一副无辜样。「当然是真的,我才不会骗人。」
「你只是省略了几个字。那次是品工在公司里办告别单身派对,一群人玩到快天亮,店长和老板干脆不回家,在办公室过夜。」有人模仿老板汤绍礼温和悦耳的男中音。「高材生罗妙妙小姐,你一再破坏我和店长的名声,这个月扣薪一半,以敞效尤。」
「所以老板和店长一切正常?」陈志旭小声问,看着被逗得格格笑的罗妙靖。她瞥他一眼,害他耳根发热。她的笑声有种烂漫的孩子气,他一进入「合鑫」就对她有好感,现在已经不只是好感了。
「废话,店长如果是Gay,兔子追他是追心酸的喔?」
「对喔!」陈志旭恍然,早就听说过这个八卦,他怎么忽然忘了?他哀怨地瞥向罗妙靖,她笑着拿起他的保温茶杯。
「开个玩笑嘛,为了表示歉意,我帮你泡茶。」
「我还有茶叶,请你喝。」陈志旭讨好地取出茶叶罐。
「谢谢,不必了。」罗妙靖摇头。
自从六岁以后,她滴水不沾,茶类、咖啡、果汁等饮料没有其它食物搭配,也一概不碰,因为这是她六岁时遭遇家庭剧变,在心上留下的疤痕。
朋友们知道她身体不好,从不饮用水,也不直接喝任何饮料,但她总找得到理由蒙混过去,无人深究原因。
陈志旭正想再问她要不要喝咖啡,一个急冲进办公室的女孩险些撞倒罗妙靖。
「对不起鹰鹰,我跑太快了。」绰号「兔子」的杜思颖赶紧扶她。「有没有怎样?」
罗妙靖笑着摇头。
「上班时间还早,你这么急干么?」同事问杜思颖。
「因为问题解决了!」杜思颖快乐地宣布。「我说服我朋友把十二台计算机都搬回去了!而且他要开网咖,以后想委托我们维修机器,还要跟我们买事务机。」
忽然,蓝色门扉后一道低沈的男人嗓音打断她。「兔子,进来说。」门里的人显然在留意外头动静,听到关键词立即插口。
杜思颖对同事们吐吐舌头,眉飞色舞地闪进店长办公室。
见陈志旭递来咖啡包,罗妙靖依然婉拒。「谢谢,我不喝。」拿起他的茶杯和一迭文件,她走向开饮机。
开饮机放在店长办公室门畔,旁边是一台复印机。罗妙靖先为杯子添满热水,然后影印文件,薄薄的蓝色门板挡不住声音,她听见低沉的男声在询问,女声亢奋地报告她为公司争取到的生意。
「……请我们维修他网咖的计算机?我们对外的业务没有包含这个。」
「他是想开网咖,可是对计算机懂得不多,他的意思是委托我们全权处理,我说要先和你报备再来讨论。」
「兔子。」男声说了两字,便静下来。罗妙靖知道这代表他有严肃的事要说,便以沉默取得对方的全副注意,他有这种令人肃然的领袖魅力。
「是。」
她知道杜思颖此刻一定是屏息等待,美眸流转着爱慕的光彩。
「我们这里大家都熟,内部什么事都好商量,但是对外,该按规定做的还是要按规定。我们规定订单金额多少,就要收取一半的订金,你只收五千,甚至连订单都没填。」
「所以我很积极去说服我朋友。」
「但万一你没办法说服他呢?我要扣你薪水,要你扛下那十二台计算机的责任,想必你都有觉悟了?」
「对不起……」
杜思颖道歉的嗓音很难堪,罗妙靖同情她,她面对的是「合鑫」最严酷的男人,他对怪兽和美女一视同仁。
「我知道你很努力、求表现,但规定就是规定,规定是为了保护整个公司和员工,包括你自这次没事了,以后不要再犯。」男声转为温和,有点不自然。「谢谢你昨天送的饼干,味道不错。」
罗妙靖挑眉。他几时收了杜思颖的饼干?
「很好吃吧?我对自己的手艺还挺有自信的,明天再烤别的口味送你。」男人的赞美让杜思颖重拾活力。「今天下班后大家要去唱歌,你要不要来?」
「我要工作。至于帮网咖维修这事我再评估看看,你先去忙吧。」
片刻后杜思颖走出店长办公室,里头的男人跟着出来,罗妙靖假装忙碌。
华疆臣站在办公室门口,一百九十公分的身高几乎填满门框,他戴了副细茶框眼镜,肤色黝黑,五官深刻立体,墨浓的眉、炯亮的眸,直挺的鼻梁下,唇线紧抿,瘦长结实的身材,蓄着毫无书卷气的利落短发,气质如盘石般粗犷而强硬。
他扫视办公室的眼光像国王环顾领土,聊天闲扯的分贝马上敬畏地降低。他是「合鑫」员工公认最man的男人,寡言、脾气硬、做的比说的多,在工作上严格得六亲不认,让大家又敬又怕,男性员工崇拜他,女性员工对他的担当和他英俊的脸庞同样欣赏,但他似乎是感情的绝缘体,从来不闹桃花。
她很清楚,他绝不是感情的绝缘体。
大四那年,她遇上他,他们迅速坠入热恋,感情甜蜜,就在几乎论及婚嫁时,她突然发现一个秘密——他就是造成自己家庭剧变的凶手的独生子。
她父亲替朋友——华疆臣的父亲作保,华父经商失败,欠了银行千万债务,向地下钱庄借钱仍周转不过来,便逃得不见踪影。银行与黑道转向罗家催讨,一家人被逼到山穷水尽,父母舍不得从小多病的她留着受折磨,决定带她一起走。
求生意志坚强的她活了下来,但这场变故让她的健康更形恶劣。后来,一位远房亲戚收养了她和姐姐,替她们办理抛弃继承,让父亲的庞大债务不致落到她们身上。至于父亲的那位朋友,据说他丢下妻小,逃往国外……
得知真相的感觉就像坠机,从高空狠狠摔落地面,摔个稀烂,而她还活着,清醒地躺在骨肉糜烂的剧痛里。
这么戏剧性的事只该发生在电视里。
华疆臣发现门边的罗妙靖,她对他一笑,接过他手里的茶杯。
「店长要装开水是吧?我帮你。」
「谢谢。」每当她露出这种微笑,华疆臣就知道自己有麻烦了。
他原本就有话要对她说,便以唯有他们听见的音量低语:「钱已经汇到你户头了。」
「嗯。」她的微笑烙深。「饼干是什么口味的?」
「咖啡的。」华疆臣顺口回答,眉头随即诧异一皱。
「门板很薄。」她无谓地耸肩。「好吃吗?」
他深深凝视她。「你想吃的话,我下班以后去买。」
「不要,买的又不是兔子做的。整个公司就只有你收到,她对你真好。」
华疆臣觉得自己像实验动物,刚挨了一针,注射者正密切观察他的反应。他不想继续这话题。
「今晚到我家来。」
「你每天都待到店关门才走人,我在你家又没事做。」
「我要你来。」他加重语气。
罗妙靖唇线弯起甜美但冰冷的弧度。「是你要我去,不是我自愿去的。」
「对,是我要你来。」
两年来,他已习惯她这种施舍的态度,以及各种冷漠的言语,将他刚强急躁的脾气越磨越平。
当年,他以赎罪的心情和无赖的手段强留住她,他顺她的意,假装他们已分手,但在他心底,他们不曾真正分离,他们的感情并没有出问题,他的身分让她无法接受,可他相信自己能用诚意克服。她的愤怒,他逆来顺受,而父亲那笔害得她家破人亡的债务,他每个月汇五万元给她作为补偿,就算她从不动用,他照汇不误,一切只求她仍在身边,让他能弥补父亲的错误,让他偷渡感情到她心里,渗透她、软化她……
在他心底,即使增加了浓浓的愧疚,对她的感情不曾褪色,她仍是他唯一想看她睡颜到天明的女孩,她眨眼或瘪嘴的模样仍让他悸动不已。
瞥见杜思颖过来,他拿回茶杯,又强调一次。「今晚来我家。」才转身回办公室。
「鹰鹰,晚上要不要去唱歌?」杜思颖失望地望着店长办公室的门。
罗妙靖揶揄道:「是不是又约不动店长,才来约我?」
「本来就要约你嘛!不要说得像我见色忘友似的。」杜思颖嘟嘴。「店长真的很难约耶,找他下班去玩都没空,找他假日去玩还是没空,而且他每天都最早来又最晚走,哪来那么多工作可以忙?他学生时代也这么拚吗?」
她每次试图接近华疆臣都碰钉子,只好转向和他关系匪浅的学姐打听,但她总觉得他们的互动有点微妙,并不单纯是分手情侣。
「他很上进,平常上课念书,假日会做些兼差打工。」
「那以前不就忙得没时间陪你?店长事业心很强,也很强势,不过应该也有温柔的一面。」
杜思颖眨眨眼。「否则你当初不会和他在一起。」
「还好,他某些地方是很温柔体贴。」罗妙靖忍住呛人的话:追男人请靠自己本事,少跟前女友旁敲侧击。
她不想和人分享有关他的任何事,尤其是一个对他有意思的女人。杜思颖的行为让她不快,她更厌恶这份不快,华疆臣是她心上一片除不掉的蜘蛛网,一碰就牵动感情的伤口,刺痛她每根神经。
她装完茶水,端起托盘。「我晚上跟人有约,不和你们去唱歌了。」
***
下班后,罗妙靖先回家吃晚餐。她和姐姐及小外甥女同住,离过婚的姐姐最近和前姐夫重修旧好,感情越来越甜蜜,再结连理的那天显然不远了。
听妹妹说要去朋友家过夜,坐在沙发上的罗百粤皱眉。「又去纯恩那边?」
罗妙靖舀着果泥吃。「她说她装了新音响,找我去看片子,试试声光效果。」
辛纯恩是她大学学姐,也是唯一知道她和华疆臣关系的人,每次她要去他家,就用学姐当烟幕。她姐姐始终不知道华疆臣的存在,她也尽量不提工作的事。
「你还是少去吧,她那边是夜店,出入份子杂,你一个女孩子不安全。」
「不会啦,我每次去就在包厢或办公室里等她,不会跟一般客人接触,而且,我越来越不喜欢待在家里了。」
罗百粤一怔。「为什么?」
「姐夫几乎天天来家里,你们两个卿卿我我,害我眼睛不知道看哪。」
罗百粤微微脸红。「哪有卿卿我我,我们只是聊天。」
「你们的对话是没怎样,可是眼神交会那瞬间,那种天雷勾动地火、干柴遇到烈火、媲美电线走火的情况……天啊!」罗妙靖捧心哀叹。「这对一个单身女生是多大的刺激,你明白吗?」
「别乱用譬喻好不好?」罗百粤被逗笑,捏了妹妹脸颊一把。「那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要交男朋友?你公司一堆单身工程师,总该有中意的吧?」
「没有耶,我太挑剔,说不定一辈子嫁不出去。」
「话别说得太早,你只是还没遇到喜欢的对象。」
半小时后,罗妙靖离家前往华疆臣住处,一路上想着相依为命的姐姐即将有好归宿,她衷心为她欢喜,想起当年她们一度陷入绝境,恍如隔世。
刚到他家门口,她手机响了,号码显示是他。她接听。「我刚到。」
「冰箱里有汤,我早上出门前煮的,你可以热来喝,还有面包……等等。」他似乎转头和谁说话,杜思颖清脆的笑声跟着从话筒里传来。她在玄关踢掉鞋,鞋子命中茶色鞋柜,留下一记鞋印。她撇嘴,在他嗓音重新响起时打断他。「和兔子聊得很开心吗?」
「她在问工作的事,今天厂商两次送错货,她觉得……」
「不必解释,我说过我们现在都是单身,有对象就该把握。全公司的人都知道兔子在追你,她找话题跟你聊不是真的在意那个话题,你别弄错了。」
沉默。她知道他厌恶她说这种话,她就爱踩这个痛点,惹他恼怒,他越恼,越能麻痹她心里痉挛的痛。
「我要回去忙了。」他骤寒的嗓音含着火气,说完便挂断。
罗妙靖对手机做个鬼脸,坐在沙发上。他住的地方是中古公寓,家具数量以应付生活基本需求为准,从搬家到装潢全部是他自己动手。他很少提起过去,她只知道当年他父亲逃往国外后,他和母亲为了躲避黑道,藏进偏僻山区,他的一双巧手是从那时培养出来的。
收养她和姐姐的亲戚对她们视如己出,比起他和他母亲心惊胆战地躲藏,算是幸运了一点……
但那又怎样?她咬牙,迅速将一丝软化的怜悯逐出脑海。她和姐姐被害得家破人亡,钱不能赎回死去的亲人,也不能抵消她内心纠缠的梦魇。
她只是困惑,就算他每个月汇给她五万,他的家也不该布置得这么贫乏,他的百万年薪究竟花到哪去了?
她开电视,看新闻,用声音填满屋子的沉默。但机器的声音只让屋里更显冷清,让她越感孤寂,她不喜欢一个人在他的家里等待,孤独让她不断想起过去。
放弃一段正浓炽的感情,就像硬生生将他从她心上剜去,让她痛不欲生。她无法纯粹当他是父亲朋友的儿子然后痛快地恨,也不能承认她曾暗自祈祷这一切只是恶梦,醒来他们仍是那对热恋的情人。
他看透了这一点,所以不肯死心,她要分手,他不答应,软硬兼施地将她拖来「合鑫」,他说不强求她立即接纳他,只求她给他机会,让他们暂时像普通朋友那般相处,让他陪伴她度过这段时间。
矛盾的软化让爱与恨在她心里打仗,她总是赌气宣布他们之间已到死路,为了听他反驳她并坚持不懈。她一再推开他,又不要他真的离去,她一再激怒他,看他早已疲于应付她的喜怒无常,还是咬牙忍耐。他的百般容忍让她心酸,究竟是深爱她到什么样的地步,才能如此盲目无悔?
她脆弱地蒙住脸,拒绝再想。爱情绝对是个陷阱,陷入容易,脱身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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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疆臣放下话筒。他得做几个深呼吸,才能忍住将话机往墙上砸的冲动。
明知她故意激他,他还是动怒了,被唯一钟情的女人当作随意转送的物品,就算是圣人也会沉不住气。
他将注意力转回工作上。他每天待到下班才走,但大多数业务已在白天处理完,夜晚是他的私人时间。他和汤绍礼有协议,只要「合鑫」业绩维持一定水平,他可以向外另接case,所以他目前在帮一些小商家写进出货、账目管理之类的程序赚外快。汤绍礼付他的薪水不少,但他需要更多。
他打电话,连络自己的客户,完成两笔交易,途中杜思颖利用员工厨房煮了杏仁茶送进来,他忙饿了,一口气喝掉大半杯,杜思颖以为他喜欢,将保温瓶装得满满的让他带回去。
他欣然接受时,心中想的是家中酷爱杏仁的猫头鹰小姐。她无法直接饮用饮料,他得买点什么回去让她配茶喝。
于是回家路上,他买了些吐司,一进家门就见电视开着,罗妙靖在沙发上睡着了。他关掉电视,抱她回卧室,将她放上双人床时,她醒来,蒙眬地眨眼。
「疆臣?」
他几乎因这声沙哑柔软的呢喃融化。「下次想睡要回房间来,小心着凉。」
「我没着凉。」
「还说没有?你自己听,都有鼻音了。」
她咕哝着类似她很好之类的字眼,温驯地任他拿毯子盖住她。她刚睡醒时总会惺忪几分钟,这是他们最亲近和平的时刻,她慵困煽动的睫毛好像搔着他胸口,他轻触她脸庞,她泛凉的颊主动偎入他温热掌心,激起热流,刷过他小腹。
他抑住爱抚她柔腻肌肤的欲望。「我带了杏仁茶回来,兔子晚上煮的,还热着,喝一点吧。」
那眨动的睫毛忽一顿,睡意全消。「她没烤饼干?」
他懊恼,没打算提杜思颖,还是说溜了嘴。「我去洗澡。」他留下保温瓶,进浴室。
罗妙靖瞪着保温瓶,拎起它进厨房,将杏仁茶都倒进水槽,洗净保温瓶后又拎回卧室。
几分钟后华疆臣回到卧室,看到的就是空空如也的保温瓶立在床头,床上的小女人眼色挑衅。
「我喝完了。」她说:「你要我喝,我就喝。」
「喝完就好。」吐司一片也没少,华疆臣猜得出发生什么事,也不点破,坐在床沿擦干湿发。
她却眯眸。「你笑什么?」
「我没笑。」他立即抿住扬起的嘴角。他不在乎她怎么处理杏仁茶,也许倒掉比喝掉更好,他喜欢她流露醋意,让他感觉自己在她心底仍有分量。
「你笑了。」
「我没有。如果有,那也是因为你今天气色比较好,我为你高兴,看来上个月我带你去看中医抓药调养,效果不错。」
「我的气色和那些药无关,因为我根本没吃,全扔了。」
他错愕。「为什么不吃?」
「为什么要吃?你想让我养好身体,减低你的罪恶感吗?」
「不管怎样,养好身体是对你自己好,你该吃药。」他恼怒又心疼,不怨自己成为她发泄的目标,只气她不爱惜自身健康。他低语:「就算我想减低罪恶感,也没什么不对。」
「当然没什么不对,就算你消除了罪恶感,那是你求得心安,不是我。」她郁黑的眸子像冰,冻结他的灵魂。「我不会原谅你们姓华的。」
她总是把话说得如此决绝,但他已摸索出应对之道。倘若她真的如此痛恨他,不会来他家里,这让他始终存着一丝希望,相信他们之间还有可能。
「所以你更应该吃药。我健康又强壮,你需要大量的体力,才能痛骂我,或者用意志力让我下地狱。」
罗妙靖瞠目。「你喜欢被我骂?」她想挑起战火,对手却乐意挨捧?
「当然不喜欢,但既然你对我有很多不满,我想让你有管道发泄比较好。所以我才要你过来,白天我们都要工作,晚上你可以骂个够。」
「你——」她气结,一向的伶牙俐齿无法发作,被他拉着躺下,他温热结实的身躯强烈袭击她的所有感官。
「像这样盖着毯子,全身温暖,身边的人乖乖听你骂,不是很舒服吗?」华疆臣哄她,抱住她僵硬腰身,俊颜埋入她颈间,满足地叹息。他实在克制不住,有什么享受,比忙碌一天后抱着心爱的女孩入眠更美妙?
「放开我!」罗妙靖气愤。这哪里是骂人?根本是情人间的打情骂俏。他习于劳动的身体布满强壮的肌肉,沉重却也……充满安全感,一种违背她意志的兴奋战栗窜过她皮肤,她咬牙。「你不要耍赖,华疆臣。」
「至少让我抱你,好吗?」她的挣扎在挑逗他的身体,但他宁可压抑,因为他太清楚付诸行动的后果。
「我不要。」他们之间任何一点温馨和平,都像在她心上扎满尖针。
「我只是想抱着你入睡,我保证什么都不做。」
「是吗?」
她的挣扎忽然静止,让他每个细胞都警戒起来。她嘲讽的眼光从枕上望向他。「你每个月汇给我五万,只为了晚上抱着我睡觉?」
她的手臂开始在毯下移动,他刚察觉她扯起上衣,搁在她腰间的手就被她拉过去,他粗糙的掌心被按上她胸口左边的柔软,他的呼吸瞬间中断。
「肯定还有别的目的吧?」她的微笑魅惑又鄙夷,他宽大的掌暖得像炭火,灼烧她心脏,燥热从她心口迅速窜透全身。
他喉头发干,用尽全身力量才能阻止自己握住那渐渐急促的柔滑心跳。「绝对没有。」
「没有吗?我说过不会原谅你,但你很聪明,不会傻得想用钱让我改变心意,所以你想要的肯定是别的。」她的唇贴上他颈间,皎白的毒牙轻咬他皮肤。「被你爸害得家庭破碎的女人,收你的钱陪你上床,感觉如何?」
「我只是想尽一点心意,没有……这种意思。」她一双小手滑入他衣下,他竭力把持,浑身肌肉发烫紧绷。
他渴望被她纳入情人的位置,她不但拒绝,还残酷地将他们之间堕落到纯粹欲望的层次。这恶性循环已反复太多次,事后她只会痛苦,他不能屈服。
「在我看来就是这样。老实说,和你做爱很快乐,还有钱拿,我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她挑开棉质长裤的系带,柔细指尖沿着他平坦的腹部下探。
她迷惘地看他,他脸色冷硬,眉头整得死紧的模样像在受刑,她试着解读那双黝暗的眸。他在想什么?想她为何这么可恶地折磨他,或者在想杜思颖?
她跨上他,与他结合。
华疆臣倒抽口气。她忘了保护措施……
她驾驭他,像一朵妖娆颤动的白玫瑰,她吻他颈项、肩头、胸膛,就是不碰他的嘴,湿热细碎的吻让他发狂。
「你的表情好像不太高兴,可是你不介意我在上面,不是吗?」她眼底的幽寒和肢体的热情截然相反。「你不喜欢这样?」
他不能否认他的身体很喜欢。她说他们之间是「做爱」,但做爱的本质是爱,不是欲。欲望可以单方面发泄,而她想从他身上得到的是爱,唯有情人的细语和抚触才能填满,但她不会承认。她要他的感情又不愿给他同样的东西,不愿与他如情人般相拥而眠,这让他心痛难言。
他消极地抵抗,她不吻他,他也不抱她。他凝视她,在她看似放纵的笑颜里,他只感到无尽哀伤。
「算了,不管你喜不喜欢……」反正你都离不开我。她恍惚地微笑,充满占有欲地抚摸他健壮赤裸的躯体,他的反应和以往同样热情,双手却始终抓着床单,她令他愉悦地颤抖,令他热烈地喘息,令他臣服在她身下,却无法令他拥抱她,无论她如何妖媚、放荡地诱惑他,他不为所动。
最后,她筋疲力竭地跌在他褐色胸膛上,强烈的不安崩溃为恐惧。
「为什么不抱我……」她急切地摸索他。她需要他拥抱她,一种比欲望更深沉的渴望,令她难受得呜咽。
他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定力,在血脉沸腾的此时竟仍然不动,直到她湿软的唇吻住他,焦急渴求的深吻终于让他大手滑到她腰后,他翻身将她压陷在床里,继续亲吻她,刚硬的身躯强悍而温柔,充满感情的炽热节奏贯穿她,她柔弱的身体满足地弓起,破碎地哭泣。
「疆臣、疆臣……」她喃喃呼唤他,不断溢出的泪沾湿他脸,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不明白为什么他懂。
「我在,我一直都在。」他轻声说。褪去放浪形骸的伪装,他终于引出她的感情,炙热而迷失的她,如此迫切无助地渴求他。
「我爱你。」他低语,感觉她在发颤。他的唇没有一秒离开她,摩擎并拥抱她每一寸火烫肌肤,引导她,一起进行爱的仪式,极尽温柔地宠爱她,抚慰她,毫不保留……
达到最美妙的高点后,立刻坠落,那速度快得像自由落体,瞬间将她由天堂拖到罪恶感的深渊。
华疆臣汗湿的胸口贴着她背脊,他们剧烈的呼吸都还未平复,他已感到她的激情迅速消退,娇躯变得疲劳冷淡。
「说不要,还不是做了……」听似对他的指责,有一半在挞伐她自己。
华疆臣默默下床,去浴室拧了条热毛巾回来,为她揩净每寸肌肤。她任他清理,空洞而凄凉的眼光始终腔开他。
早知会变成这样,仍让他心绞成一团。两年来,这样的事重复无数次,每一次意识到可能失去他,她便想要他证明他的承诺不变似的和他上床,无论他怎样抗拒,她总有办法让他屈服。但肌肤相亲带来的安慰感过后,她便陷入自我厌恶,不能接受自己再次投入他怀里,接下来就是数天逃避式的冷战。
他不怕冷战,只怕她陷在黑暗的情绪里反复自戕,而他全然无法为她分担。
这回,他们又要冷战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