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常常有些奇怪的东西出没,很多人贪图它租金便宜,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住进去——然后在知道实情之后落荒而逃。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会遵循这个程序,因为那里的租金毕竟太让人心动,所以现在那里还住着不少客人。
他们并不特殊,也大多没有与他人不同的地方,只是一群普通的人,在一个不算普通的地方,做着普通的事,过着普通的生活。
何玉提着两个塞满蔬菜肉品的大塑料袋,在暴烈的阳光下困难地越过垃圾箱旁满天苍蝇的围堵,好容易回到了绿荫公寓的门前。
她站在公寓前面边种的法国梧桐下面的荫凉中,将塑料袋放在地上,擦去额头上的汗珠,活动了一下手臂,发现手指已经被塑料袋的带子勒出了深深的勒痕。
这两棵法国梧桐长得很好,但公寓里其他的住客们并不喜欢它,因为它占了太大的空间和阳光,让本来就已经很灰暗阴冷的公寓变得更让人难以忍受。
但是何玉喜欢它们,因为她以前的房子门口就种着一棵这样的法国梧桐。那时候她的丈夫还在,加上她与儿子,小小的三口之家总在那下面乘凉,不时爆发出快乐的大笑,幸福地体会着温馨的滋味……
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又看了一眼法国梧桐铺散得挺括的树冠,又提起沉重的塑料袋,用背顶开公寓沉重的门,费力地挤了进去。
门外的梧桐树上,轻轻地飘落了一片绿色的叶子。
***
温乐源和温乐沣在阴老太太那里吃过饭,帮忙收拾干净才出来。——尽管温乐源根本不想干,不过在温乐沣的强迫下还是乖乖将所有的碗筷洗掉了。
临出门前,温乐沣好像想起了什么,回头对屋里道:“姨婆,我们等会儿要出去喽,有啥要带的没?”
阴老太太在屋里道:“出去?噢,有哈!我等下写个单子,你们照着买。”
“知道了。”
两人答应着,正准备上楼回自己房间,前门却开了,一个脸色有些憔悴的中年女性提着大包的东西困难地推门进来。
温乐源无动于衷,温乐沣却想都没想就慌忙过去帮她把门开得大些,接过她其中一个塑料袋。
“何大姐,又给儿子买这么多菜啊?”
何玉感激地笑一笑:“是啊,孩子要考试了,不加强点营养不行。”
塑料袋非常重,温乐沣接过来的时候都觉得臂膀猛地一沉,对她来说一定更不轻松吧?她脑后绑的马尾松快松开了,几缕头发从耳后滑落,她随意地用空出来的手捋了一下。温乐沣清楚地看见,她那只手的指尖部分已经被勒成了青紫色,手心也通红得像脱了一层皮。
他有些不忍心,又伸手去接她手中另外一个塑料袋,道:“这个我也帮你拿好了。”
何玉忙躲开:“别别别!你帮我提一个就行了!两个都让你提多不好意思!”
“没关系没关系……”
在两人的谦让中,一直等待的温乐源不耐烦了,大步走过来,从后面像强盗般抢走了何玉手中的塑料袋,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又向温乐沣伸出了一只手:“把那个也给我。”
“咦?我?这点没关系的……”
“快点给我!”温乐源不耐烦地说。
温乐沣犹豫一下,还是把手中的东西也全部交给他。
温乐源接过,一句话也不说便转身走开,跨上上楼的阶梯。
温乐沣尴尬地挠头,对何玉道:“真抱歉,我哥他就这个样子,其实他人很好……”
何玉温柔地微笑起来,憔悴的脸稍微焕发了少许光彩:“怎么会?你们兄弟的感情这么好,我还挺羡慕的。”
“哪里……”
“有兄弟好啊,”何玉感叹道,“如果我那时候再生一个孩子的话,现在昕昕也有伴了……”
知道她早已丧夫,独自一人带着孩子生活的温乐沣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意义不明地嗯了几声,道:“不过兄弟也有不好的地方,比如小时候有什么好东西兄弟就要抢……”
“是吗?哈哈哈……”
两人一边谈着话一边空手往楼上走去。温乐沣走路时的背挺得很直,年轻的身体充满了活力;而何玉的脊背就没有挺直过,一直微微地弯着,绑成马尾的头发枯黄而干燥,完全不像是一个还不到四十岁的女人。
温乐源拎着那两只沉重的塑料袋爬上三楼,往305走去。
305房间的门口有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背靠门站着,发现有人上来的时候,他小小的身体明显缩了一下,似乎很是害怕。但当他发现是温乐源的时候,身体又放松了下来。
他就是何玉的独生子宋昕。还不到十二岁已经是300度的小近视,一只占了他几乎半张脸的厚重眼镜架在他的鼻梁上,让他本来就不大的小脸显得更小了,简直就像刚十岁左右的孩子一样。不管何玉如何给他补充营养,他的身材一直都很瘦小,常常如惊弓之鸟般躬着腰,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即使完全站直了身体,个头也比同龄人低了大半个头不止。
温乐源每次见到他那张小小的脸,大大的眼镜,以及背上沉重的书包,就会想起自己小时候带着弟弟爬树掏鸟窝闯祸挨打的童年,那时候他曾为大人们不许他们到水库游泳而觉得自己的童年如此惨淡,但现在看到这孩子,他方才明白他那时其实拥有着很多东西,而这孩子却什么也没有。
“怎么不进去?你没有钥匙吗?”温乐源尽量放柔声音问。
当王先生的模特时被剃光的胡子又大把地长了出来,他又恢复了以前那种好像强盗一样的粗野模样,绿荫公寓里的小孩经常被他吓哭,无奈之下,他只有遵从温乐沣的指示,“温柔温柔再温柔”,否则当公寓管理员的阴老太太——他们的姨婆又要开始罗嗦了。
宋昕的表情有些茫然,好像在考虑什么重要的事情,直到听到他的声音才抬起头来,被镜片映得有些扭曲的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他。
温乐源和温乐沣从来没有对面听过这孩子说话,他只有在被何玉打的时候才会发出哭声和求饶声,温乐源他们常常隔着楼板听到那凄惨的声音,让人心疼。
“怎么了?”温乐源按住自己想发脾气的声音,轻柔地问。
宋昕有些不知所措地将手插入衣服口袋,像要确认似的在袋中紧紧握住了什么东西,口袋鼓起了一个小小的拳头包。
虽然不知道他拿了什么东西,但是温乐源看得出他脸上明显写的三个大字——“别管我”。他不是温乐沣,没有那么多爱心来对待除了自己家以外的人,便无所谓地摇了摇头,把东西放在门口就打算离开。
温乐沣和何玉上来得比温乐源想象得要快,他刚折回楼道门口,他们两个就上来了。
“东西呢?”温乐源问。
“门口,”温乐源转头对何玉道,“还有,你儿子已经回来了。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不进去,是不是丢了钥匙啊?”
他刚才在阴老太太那里就忍了很久的烟瘾,这会儿实在忍不住了,从口袋里抽出一支来叼在嘴里点着,狠狠吸一口,舒心地呼了一口气。
真舒服……
听到儿子已经回来,何玉的眼中登时闪过喜悦的光彩,让她那张憔悴的脸显得年轻了几分。
然而很快看到儿子畏畏缩缩地缩在门口的样子,面色又立刻沉了下来。
她转向他们,脸上又换了一副笑容:“真谢谢你们帮我拿东西,要不是你们帮忙,我上来可麻烦了……要进来喝口水吗?”
嘴里这么说,她脸上却不像是欢迎他们进去喝水,反而更似急于将他们赶走去办自己的事的样子。
温乐沣很理解她的心情,便也不再往前走,就停在楼梯口道:“东西已经送上去,那我们也就不进去了。今晚有足球赛,这会儿下去正好赶上。”
“是吗?真可惜,那就不打扰你们了。”
她嘴上说着可惜,脸上可不是这么说的,温乐源最看不上她这样子,要不是温乐沣一定要他帮忙,他连看都不会多看她一眼,现在她要赶他们走,他求之不得。
“好了,乐沣,”他挽住温乐沣的脖子就往楼下走,“快回去,不然就真的赶不上了。”
温乐沣还想和她说句什么,却被温乐源强行拖走了。
何玉看他们下去,脸上立刻溢满了笑容,用急切的步伐走到宋昕面前,有些粗糙的手轻轻抚上他的小脸,问:“模拟考试的成绩出来了吗?今天应该出来了吧?啊?你考了多少分?第几名?快告诉妈妈!”
宋昕小小的身体微细地发着颤,厚重镜片后的眼睛不敢与她热切的目光相视而左右躲闪。看着他的神情,何玉似乎明白了什么,眼中的笑容逐渐凝结,隐去,脸色沉了下来。
她不声不响地站起身,打开门,将宋昕小小的身体踉跄推入,自己提起那两包沉重的袋子,费力地进门,用脚把门重重踢上。
当门完全关上之后,一个西瓜皮头的小男孩从地板下钻了出来,趴在门上,努力地听里面的声音。
里面很安静,什么也听不到,他不死心,将脸与门板贴得更近,并非实体的耳朵和双手已经没入门板之中也不自知。
“你这是什么成绩!”
门板内突然传出的尖声怒喝像一把刀一样扎进门外之“人”的耳朵,西瓜皮头的小男孩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门内的声音可不管门外的人如何,继续尖利地刺穿门板,一针一针地扎出来。
“第十名!你这样还能考上重点中学吗!这种成绩我都不好意思跟别人说!丢人哪!——你懂不懂什么叫丢人!说!你自己说!你对得起你死去的爸爸吗!你对得起妈妈吗?考不上重点中学你还有什么希望!我要你有什么用!没出息的东西!你怎么不去死!怎么不去死啊!怎么不去死啊!怎么不去死……”
骂着骂着,怒喝变成了哭泣,声音也逐渐模糊起来,只听到巴掌间断地打在皮肉上的声音,响亮而凄凉。
自始至终,没有听见宋昕的哭叫声,只有在女人哽咽的哭声中,孩子吸鼻涕的声音,证明了他还存在的事实。
西瓜皮头的小男孩怔怔地看着看不透那一边的门板,露出异常凄苦的笑容,身体逐渐沉入了地板之中。
“上面又开始骂了……”温乐沣打开自己的二手笔记本电脑,看着头顶不算很隔音的楼板说。
女人的哭骂声隐隐传来,刺得人神经不禁紧绷。
温乐源嘴里吞云吐雾,眼睛紧紧盯着电视里紧张的赛事,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
“昕昕的学习成绩那么差吗?上次我看他的卷子——哪一门来着?还考了98分,不错了嘛。”
温乐源又哦了一声,看也不看地将烟屁股往烟灰缸里按,却按偏了地方,在老旧的木板上留下了一个焦黑的痕迹。他自己却完全没发现自己干了什么。
当看到轻烟一缕从地板上袅袅升起的时候,温乐沣几乎昏了过去。
“哥!你看你把地板弄成什么样子了!这可不是咱们家!”
温乐源总算发现了自己的烟头在地板上造成的焦痕,却满不在乎地伸出脚指头在上面搓了搓:“没关系没关系,不过是个小小的黑点嘛……”
“小小的——”温乐沣真的生气了,他啪一声放下电脑,叫道,“你怎么什么事情都没关系没关系!知不知道昨天妈打电话来说什么?她问我们现在有没有工作,更重要的是——你这种吊儿郎当满不在乎的样子哪个公司都不敢要你!”
“只要温乐沣牌驱鬼公司要我不就完了……”
“我没有在跟你开玩笑!”
温乐源总算移开了自己看电视的宝贵目光去看温乐沣。本来他这个做哥哥的才应该是比较威严下命令的,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在温乐沣面前却总是乖乖听话的那一个,这让熟悉他们的人都啧啧称奇,纷纷向温乐沣讨教驯化野兽的秘诀……
现在又看到温乐沣那双温和却固执的眼睛,他不禁又变得有些悻悻然。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这样不是也很好?反正我这辈子就这样了,不求最好,但求舒服……”
“你以前不还是雄心万丈说什么要当第一驱鬼师?”
温乐源讪笑:“你还记得这种誓言?我为什么要当第一的驱鬼师?还不是因为……”
他话说到一半便掐断了话头,温乐沣以为他想组织组织自己的语言,没想到他就像忘了自己还有半截话没讲一样,下面的话再也没有说出来,只是一口接一口地吐烟圈。
“哥?”
“嗯?”
“怎么不说话了?”
“说什么?”
“……装傻吗?你的下半句!”
温乐源嘿嘿地笑了两声:“啊,嘿嘿,我忘了。”
温乐沣气绝。
气归气,温乐沣却明白温乐源绝对是因为有某种原因才不愿意说出来的,既然他想装傻,那就谁也逼不出答案来。
可是到底是什么原因呢?为什么连对他也要隐瞒?是什么不能说的重要事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