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瑞克先生正要同答,她又以狂喜的声调说,“田野是金黄的,真正金黄!”
“是玉米,”费瑞克先生简明的同答,然后又问:“你真的从没来过乡村吗?”
妲罗摇摇头。
“没有,贝洛菲太太以前允许我带大的孩子们到海德公园,可是后来有太多小娃儿要照顾,她就不让我出来了。”
“孩子们应该出去玩的,”费瑞克先生抗议。
“他们就在孤儿院后面的院子里玩,”妲罗回答。“那地方相当小,冬天又是泥泞满地的,可是至少他们在新鲜空气里。”
她回答的时候转脸面向他,可是现在她又弯身向前看著窗外。
“要是孩子们能看到这些该多好,”她低声的说。
费瑞克先生这下明白了,她的思绪一直没有离开她丢下的那些孩子们。
当他到孤儿院接妲罗走的时候,他们别离的场面十分的感人。
小的孩子们扯著她的裙子哭泣哀号,大的孩子几乎是绝望的拼命喊叫,直到她的马车看不见了为止。
连贝洛菲太太想到要失去妲罗也伤感多情起来,可是费瑞克先生禁不住想她的悲伤多半是为她自己,因为她就要失去一个得力帮手。
不管为什么理由吧,对妲罗而言,说再见真是千难万难。
她好不容易脱出小的孩子牵牵扯扯的手,上了费瑞克先生的马车时,眼泪禁不住沿两颊汨汨流下。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直到他们上路好几分钟之后,她才说得出话来:“孩……孩子们没有我该怎么办?我……我知道小的孩子们一定会挨饿的。”
“我就是想告诉你这个啊,妲罗,”费瑞克先生同答。“我已经知道孩子们没有足够的东西吃,而整个孤儿院在绝望的愁云惨雾中,这种情形是不该有的。”
他看到妲罗抬起泪湿的双眼,用一种绝望焦急的眼神望著他,为了不让她再痛苦下去,他很快说!
“我已经安排好了,相信你会满意这些安排。”
“什……什么安排?”妲罗抽抽搭搭的问。
“亚克雷公馆的管家是个老妇人,可是非常能干。她还记得她年轻的时候这家孤儿院建造的情形,她服侍过安妮公爵夫人,也知道夫人对孤儿院很关心。”
“就是夫人死后情形才变坏的,”妲罗说。
“这我也明白,”费瑞克先生回答。“我已经吩咐金斯顿太大去请一个会给孩子们买足够食物的厨子。“
妲罗削瘦的脸上泛出喜悦的光彩,使整个脸都改观了。
费瑞克先生知道他没猜错,“亚克雷公爵财团法人”每周付给孤儿院的钱,大部份都被贝洛菲太太拿去买酒了。
“金斯顿太太还会找些年轻的女孩于来打扫房子,”他继续说下去,“并且照看孩子。”
他停顿一会,然后斩钉截铁的说:“我不明白的是,教师们到那儿去了,我知道安妮夫人在世时有很多教师的。”
“有两位退休了,也没请人来接替,”妲罗同答,“最后一个老师在六个月前也走了,因为她发觉自己管不了大的男孩。”
她停顿一下,用一种几乎是恳求的语气:“并不是他们太皮,而是她没教好。”
她忧心的望著费瑞克先生,好像是怕他会生气,又加一句说:“我只要有空就教小的孩子们,可是如果有太多婴儿要照顾,我就没办法了。”
“所以你就讲故事给他们听,是吧。”费瑞克先生莞尔一笑说。“我确信他们会更喜欢。”
“所以我才把讲故事当做他们最大的享受,”妲罗解释道,“那样他们才会安静。”
“我想的确是的,“他说。“可是我会对公爵大人讲,务必指派好的老师到孤儿院,就如以往一般。”
“那真是太好了!”妲罗叫道。“哦,我真希望我能在那儿,我还有好多东西想学。”
费瑞克先生微笑的望著她说:“我相信你还小的时候,一定学了不少课程吧?”
“还不大够,”妲罗同答。“有位牧师对我根好,可是他去年过世了。”
她的声音中有某种感伤让费瑞克先生知道,牧师的死对她是一大损失,至今仍令她伤心。
“那位牧师是那里来的呢?”他问。
“是却尔西的长老会教堂来的,”妲罗说,“我想那可能是伦敦仅有的一家教堂。”
“他在孤儿院主持礼拜吗?”
“每个星期天,可是他每周还来两三次,教我们大家圣经。”
她说完轻轻叹息一声。
“他的课好有意思,我以前盼望这个课比什么都来得热切,他还借书给我看。”
“那么你是能够流畅的阅读了?”
“我好喜欢读书!”妲罗同答,“可是牧师一死,我只有那本他送我的圣经可读了。”
她望了费瑞克先生一眼,羞怯的微笑著说:“我想有一天我会把它背下来。”
怪不得她说得那么一口好英语,费瑞克先生想。
他早已注意到她的谈吐是多么文雅,她所用的辞汇又远比一般在孤儿院长大的孩子多得多。
“公爵大人在他的城堡中有一所很大的图书馆,”他告诉她。
他看出妲罗眼光中兴奋的神色。接著她眼神一黯又说:“我想公爵大人不会让我……碰他的书的。”
“我敢确定他会借给你,只要你小心保管,”费瑞克先生同答。“而且,假如他不肯,我自己也有不少藏书,随时欢迎你阅读。”
“你说的是真心话吗,先生?”
他觉得她说话的语气很好玩,那是又敬畏又兴奋的语气。
“我现在就带著好些书呢。”他说。“今晚咱们停下来歇息的时候我就把书箱打开,你可以随意挑你喜欢的书在旅途阅读。不过我想你会发觉这些书是很吃重而枯燥无味的。”
“只要我有书读,从来就不会觉得枯燥无味,”妲罗同答。“我好渴望读书、好希望有钱订一份报纸。可是贝洛菲大大总是说我们负担不起。”
费瑞克先生的嘴唇紧闭。
他已经下定决心要敦请公爵令贝洛菲太太退休,另外找一位明理的、有母性慈爱的妇人来代替她。
必须找一个人,不仅是关怀孩子们而且能教养他们将来在外界做人处世之道,因为大多数的孤儿在十二岁就得出外奋斗了。
然而,最令他烦恼的一件事是孤儿院里显然食物缺乏,衣著也很少。
他看一看妲罗,发觉她身上的夹布白领衣服很乾挣,补缀得相当整齐心情顿觉宽松了些。
他想这种制服真是奇丑无比,而且极端朴素,尤其是那顶头盔似的小帽子,那该是哈瑞公爵夫人选的式样吧。
无名孤儿院的创办人是个严峻的苏格兰女人,用“一丝不苟”来形容她最为恰当。
他想妲罗其实是蛮漂亮的,要不是她那样子瘦得可怜,要不是她从黑色斗篷中伸出来的手腕那样骨瘦如柴就好了。
“我要和你谈个条件,”他大声说。
“条件?”
“是的,我借你书可以,但是你要吃完给你吃的所有东西,直到我们到达苏格兰为止。”
妲罗轻轻笑了。
“你会发现,我不会拒绝你给我的任何食物的。”
可是费瑞克先生后来却发现她把这个愿望看得太轻松了,她根本做不到。
当晚他们停宿在巴尔达克第一家客栈的时候,妲罗发现她分配到的楼上卧房之舒适与奢华,大大出乎她的想像之外。
她洗净了手脸,换了另一套和先前穿的完全相同的灰绵布衣服,下楼来会费瑞克先生。
她从他到客栈时所说的话可以猜出,他会更衣来进晚餐,而且他们只有从马车上取下一部份行李。
可是她一点也没料到他穿晚礼服是这么大大的不同。她惊讶的瞪大了眼睛看著他那剪裁合身的上装,拖著长长的燕尾,领上还系著打摺的领结。
但是她对费瑞克先生的钦羡之情随即被惊讶所取代,惊讶于旅馆主人和两个女侍端进来的食物之多。
有几盘热腾腾的咖哩汤,一只羊腿肉,两只肥肥的烤鸽子。
还有一张小桌子上,摆著满满一桌菜,有冷盘肉,蚝油饼,猪腰——旅馆主人特别推荐的,还有几只肥嫩的鸡和一大片火腿。
“我想你一定和我一样饿坏了吧。”费瑞克说著,他们一起坐下来。
他注意到她喝汤之前先看看他是用那只汤匙,他心下暗暗称许。
她一开始吃就吃得很快,他感觉得出她是在控制自己,否则她会吃得更快。
他们刚喝完汤,族馆主人就端来一盘美味的比目鱼,还道歉说没有早点上,是因为他的太太刚烧好这道菜,为的是“趁热吃”。
“我知道你会很喜欢这道菜,先生,“他对费瑞克先生说。“这位小姐也会喜欢的吧。”
费瑞克先生法意到妲罗只吃了一小匙的鱼,然后向他瞥一眼,他想那是在徵询他,她是否吃得太多了。
可是他没说什么,到了切羊腿肉的时候,他落落大方的帮她切。
直到他吃完自己盘子里的食物才发觉她只吃了四分之一多一点而已。
“你不喜欢羊肉吗?”他问。
“看起来我好像太不知好歹,可是先生,我再也吃不下了。”
她轻叹了一口气又说:“要是我们能把这些食物拿一些送回孤儿院该多好。”
“我现在关心的不是孤儿院,”费瑞克先生同答,“而是你,妲罗,你答应过我要吃完你面前所有的食物的。”
“我知道,先生,可是这不可能……真的不可能。我已经饱得再也吃不进一口东西了。”
“你今天吃过了什么?”
有半晌沉默,接著他说:“我想知道。”
“我吃了……一片面包……还有一点点早餐。先生,”妲罗说。“可是……到中餐就没有足够的东西给每个人吃了。”
“我已经向你保证这种情形将来会改善了,”费瑞克先生说,“所以我希望你好好的吃。你已经离开那些孩子了,你因为想著他们就老是自己饿肚子,对他们也没什么好处呀,这样你不会长胖的。我知道公爵大人希望你长得结结实实的。”
“我会尽力的……我一定尽力。”她保证。
在费瑞克先生极力敦促下,她勉强吃下几匙葡萄酒果子冻。旅馆老板说那是这家客栈的有名点心。
另一方面费瑞克先生倒是吃了不少,算是没辜负这顿好菜,他向妲罗保证这家的菜比起以后他们要投宿的几家客栈要好得多。
他还喝了一瓶名贵的法国红葡萄酒,可是没有叫妲罗尝。
第二天一清早他们又上路了,她起先很沉默,因为她不想太冒失或惹他厌烦,可是费瑞克先生很快就发觉她有满肚子的问题。
他发现,从一个关在一座屋里快十八年,几乎从未与外界接触的女孩眼中看乡村风景是极为迷人的。
他们继续旅行下去,他不但惊讶于妲罗的聪慧,而且由于她读书之颖悟与想像力丰富,她的心智已发展到出乎他意料的程度。
看她对于新处境的反应,以及她对于贫富的看法,在他说来都很有趣。“我觉得很奇怪,”有一次谈话中她提到,“在伦敦有那么多极富有的人,他们却一点也不关心那些极穷、极穷的人。”
“你是说在街头流浪的那些人吗?”费瑞克先生问。
“是的,先生。像那些扫街的清道夫,橡那可怜的老妇人玛利,她虽然很老了还得到孤儿院来工作,因为不然的话她会饿死。应该有人照顾他们才对呀。”
“我自己也常常那么想,”费瑞克先生承认。
“还有那些孩子们,他们受苦受难却没有一个人关心。医生常常说,如果我们不收容一个孩子,他就会乏人照料而死掉,或者有人会把他扔到河里,只为了摆脱他!”
妲罗讲到这种事情的时候,声音中有痛苦的意味,这使得费瑞克先生明白她是个很有感情的人——像她在这样环境中长大的女孩子是很难得了。
“假如我一旦有钱,”她说,“有时候我会假想自己有好几百万镑,我一定要办几所好的学校,可以说孩子们免费的读书。”
“你以为他们会喜欢吗?”
“他们如果受过教育,就会有机会找到更好的工作,”妲罗同答。“来孤儿院要学徒的人总是问男孩子会不会阅读和写字。对于女孩子就没那么重要了。”
“那么你是以为所有的孩子都应该学会阅读咯?”
“再没有什么比读书更开心的事了。”
费瑞克先生微微一笑。
“我想你会发现有很多事情会引起你的兴趣——你能做、能看的事情,正如你读到过的书一样。”
沉默了一会儿,妲罗说:“公爵大人会要我做什么呢?你想会有小孩要我看顾吗?”
“我一点也不知道,”费瑞克先生同答,“我是说实话,妲罗。公爵大人要我从孤儿院带一个女孩到苏格兰,我只得遵从他的指示。”
“贝洛菲太太说你是他的总管。”
“我是的,”费瑞克先生答。“我在前公爵大人的手下做总管直到他死为止,现在我是他儿子亚克雷第五代公爵的总管。”
“有没有公爵夫人?”
“本来有的,可是她最近过世了。”
“她没有孩子吗?我还以为你是为了这个带我到苏格兰的。我很喜欢看小孩。”
“我想亚克雷城堡里恐怕没有小孩。”费瑞克先生说,“在他的领地中倒有不少孩子。”
“那么我也许会在洗衣房工作咯,”妲罗沉思地说。“我洗衣服洗得挺好的——只要我有肥皂。”
费瑞克先生没有同答,停了半晌她又说:“我希望不要被派到厨房,可是我想我不会有选择的余地的,我必须照公爵的吩附去做。”
“我们都得听公爵吩附。”费瑞克先生有点过份热心的说。
他发现,妲罗一个劲儿的问她为何被带到苏格兰的问题,只有更增他对公爵未曾与他明言的懊恼。
因为当时他和公爵两人都已经不耐烦到极点了,为了在法国发生的事端好生困扰,因此他才没有追问下去,否则他一定会问个一清二楚的。
公爵只是给他一个命令要他从孤儿院带一个女孩到苏格兰来,然后立刻就登上等在门口的旅行马车走了。
随行的有四个马车侍从,后面跟著一辆有篷马车,载著他的行李、他的贴身侍从,和一名秘书。费瑞克先生到最后一分钟还得匆匆忙忙的叮嘱这名秘书,公爵旅途花费的付帐问题。
事实上,他给丢下来,又没有留下公爵平常出行时派给他的车马队,他一下子给楞住了。直到有篷马车消失在视线之外,他才发觉有一大堆问题还没有答案呢。
现在他自己也怀疑起来,他到底有没有弄错公爵的意思。
但是公爵说得够清楚的,而且他的命令简明扼要,不大可能会错意。
费瑞克先生自忖,在那种场合之下,还是识相些,尽可能少和公爵说话,因为显然公爵一夜未眠,眼睛下面现出黑线,与眼中阴霾之色相辉映。
他显然不想多说话,而费瑞克先生虽然很想对他表示同情和了解之意,但过后一想,最好还是不说一语,少打扰他为妙。
但是,当他和妲罗走了一哩又一哩,想要不忧虑心中所想的问题是很难而且不可能的。他和妲罗到苏格兰后,等待著他们的会是什么呢?
还好,前途有一大段路要走,费瑞克先生十分庆幸在这个时节,马路是乾的,不致于碰上马车陷入泥淖或迷失在雾中的尴尬事,这种事在他南来北往的旅行中常会碰上。
天气晴和明朗,虽然已是六月,还不致于热得让人受不了。
从敞开的窗户时而吹来一阵清新的微风。
起先费瑞克先生还有些担心,公爵把马车侍从都带走了,只留下二流的马车让他和妲罗走长途旅程,要是碰上士匪或栏路贼,可没人保护他们。
但是除了马车轮扬起的灰尘之外,什么也没有,这才让他松了口气。
妲罗已不再羞怯答答,也不再问东问西,只是兴奋得很,费瑞克先生一路上却有不少时间在睡觉。
他知道,只要他一阖上眼,妲罗就会打开一本他借给她的书,卷在马车的一角,一直读到他睁开眼睛为止。
她对于他行李中携带的那些沉重的政治书之反应与见解,使费瑞克先生十分感兴趣,以致于后来他到黄昏还会坐著跟她谈到更晚。
他不但和妲罗谈论她所读到的书,而且告诉她他对书中所讨论的主题的看法,也谈到很多其他问题。
只有到他回到卧室,终于一个人的时候,他才发觉方才和妲罗长篇大论、争辩的谈话,好像他们是同年纪的人似的,不觉愕然。
他自思,她实际上应该更关心的是她到城堡以后会有什么际遇的问题,而不是将心灵注满那些在她有限的一生中不关紧要的论题。
“这女孩是有些特别——这点毫无疑问,只可惜……”
他自我反省了一下,他知道,要是对妲罗现出特别的同情与关怀,无疑会引起其他仆人对她另眼看待。
她的处境一定会更困难而不愉快,因为她是个私生子。
虽然伦敦的风气比较开明,在乔治四世时代道德标准令人可叹,但是在苏格兰是绝对的清教徒主义,绝对择善固执的。
由于妲罗没有父亲,在那种环境下已经是够可怜的了,再加上她是英格兰血统就更糟了。
“最好的办法还是送她同去,”费瑞克先生大声的自言自语。
他有些责备自己,不该一成不变的执行公爵的命令。
要是他不带妲罗而空著手同苏格兰也没什么关系,他可以同公爵说,孤儿院没有一个年龄合适的女孩,所以他也无能为力。
公爵一定是忘了,孤儿在满十二岁时就得出去做学徒了。
“我以前怎么没想到这点呢?真是太笨了。”费瑞克先生以后几天里一直这样自忖著。
但是现在也无法可想了。当马车无倩的沿英格兰北方走向苏格兰边界,他发现妲罗愈来愈有意思,他也愈担忧在亚克雷城堡她会有什么遭遇?
旅行的第二天,他们来到当晚停宿的驿站旅店之前,妲罗期期艾艾的问:“我……能不能……请你帮个忙?先生?”
“当然可以,”费瑞克先生同答。“是什么事呢?”
“我知道我不太懂……礼节……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希望不要……出错,如果你肯……指导我、纠正我,我会……很感激的。”
她焦急的望著他说:“我不会……惹你厌烦的,先生。可是我一向都希望举止像个高贵小姐一样……要怎样坐,怎样做任何事才像小姐……我从来没看到一本书说到这个的。”
“我相信那种书是有的,”费瑞克先生说,“可是妲罗,我敢说你有一种天赋直觉,知道怎样做是对的,那可比任何你读到的书有用。”
“你真客气,先生。可是我知道有好多事情我做得不大对。我一直在学你拿刀叉的方式,你的拿法和贝洛菲太太的拿法不一样。”
“那是自然的,”费瑞克先生微笑说。“我会告诉你怎么拿才对。”
可是那对她又有什么好处呢?他想,不但教会了她怎么进食,怎么拿刀叉,还教会了她怎么、把杯子凑到唇边,怎么坐在椅子上才姿态优雅。
既然她这一生就要在仆人堆里度过,他们的举止和主人所认为是的完全相反,他真希望她的举止不要太特殊,徒让仆人们取笑而已。
“可是她是与众不同的。”他自忖,又一次他希望就到此为止了,以后如何只好随她去了,现在这种生活方式她又能维持多久呢?
虽然旅途劳顿,很显然的,她的外表在一周以后已颇有改观。
她脸上的紧张已消除,而且他想,她的脸颊已不再像初见时那么尖锐突出,皮肤也不再那么紧绷在骨头上了。
她也长胖了一点,因为妲罗告诉他,她的腰带变得好紧,坐下来时不太舒服。
“我在想,到苏格兰以后,你要做一件全新的衣服了,”费瑞克先生说。
妲罗望著他,她还没说他就明白她要问的是什么了。
“你想我到了城堡以后,还得穿……这样的衣服吗?”她用很低的声音问道,“或者我可以穿得和其他人一样?”
“我想这得看公爵的意思。”
“他决定一切事情,是吗?”
“是的,”费瑞克先生同意。“你知道,妲罗,虽然英国贵族有相当的权力和影响力,但是亚克雷公爵在他的范筹内是独立自主的。”
“为什么呢?”
“因为他的地位不但是个贵族,而且是他这一氏族的旅长。”
“我在你的一本书中读到关于氏族的事。”
“那么你一定会发现很多有关马克雷氏族的事咯,”费瑞克先生说。“马克雷氏族是苏格兰历史的一部份,苏格兰每一场战争都有他们参与。”
“史德玲桥之役就是其一吗?”妲罗说。
“当然,”费瑞克先生附和著说。“还有三九八年的战役——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她想了一会儿。
“我昨天晚上读到过……对了,这战役的名字和你一样……费瑞克之役!”
“说对了!”
“我在想,华理斯是个多么英勇的人物,”妲罗说。“可是他的下场是吊死、淹死且尸首不全。”
“英皇爱德华难忘怀他洗劫诺森堡而在史德玲桥大获全胜。”费瑞克先生说。
“你的书谈到战争好像是好的、光荣的,可是我老是想到多少人会受伤,又有谁来照顾他们呢。”
“那倒是真的。若不是战死沙场,他们大多数的人只要受一点伤都会死亡。那年头,日子真悲惨,但是如今氏族之间已经没有战争了,他们在和平时就返家耕田和畜牧。”
“他们还是仰赖氏族长来领导他们吗?”
“他们相信他、信任他。没有氏族长,氏族就像船没了舵,羊群少了牧羊人。”
费瑞克先生有些咽哑的说。
他想到,有些苏格兰高地的氏族长,沉迷于南方声色之乐,只为伦敦皇家官庭的荣华富贵就离开了苏格兰。
结果,他们的氏族零落,很多沦于廉价奴役劳工的地主之手。
还有一些被迁徙到国外,因为有人计划把苏格兰高地变成广大的牧羊场,把住在那儿好几世纪的人民赶走。而僻出一片野地。
有一会儿工夫他忘了妲罗,直到听见她问:
“先生,你能不能告诉我,现在公爵的事?他是个年轻人吗?”
“公爵大人才三十出头,”费瑞克先生同答。“他长得非常英俊,而且你一定会认为他有氏族长的威严。”
他停了一下又用不同的口气说:“可是公爵最近遭到不少麻烦事,我只有为他祈祷,希望他往后的日子过得比从前好些。”
妲罗很感兴趣的样子,但是她很聪明,了解费瑞克既然转变了话题,就是不愿再多说有关他主人的事了。
由于她想问的事有那么多,直到他们来到离亚克雷城堡还有一天路程的时候,她才觉得公爵的阴影忽然笼罩在她心头。那阴影弥漫开来,直到她一想到公爵心里就升起一重忧虑,使她感到很不舒服的紧张。
“我们现在已在马克雷的领域之内了,”费瑞克先生前一天告诉她。
妲罗曾看到妇女头上顶著篮子,贩卖一束一束的苏格兰石南花,有白色的,也有紫色的。
可是现在苏格兰大荒原看起来非常不同,石南花开遍原野,整个大荒原成了鲜明的紫色。
山岗上透出的光在她看来,有如仙境,辉映著湖泊的蓝色,掩藏在清晨的迷雾中。
她从未梦想过有这么一个迷人的地方,有光也有阴影,有如此鲜明的色彩,几乎不像真的。
有著这样的天空,一会儿蓝,一会儿灰,一会儿晴一会儿雨,宛如女人一般善变。
“你想像中的是这样吗?”费瑞克问。
“我梦想中也从没见过这般美景,”妲罗轻呼一声。“太美了……美得看见它就心痛。”
他了解她想说的是什么,她也了解为什么她忘却了书本,整日坐在窗口看著,让微风把石南花的香气吹在她脸上。
有时她好像著了魔似的,看著那路旁银色的小瀑布,和那奔腾的、水晶般清澈的小溪流。
假如妲罗是对前途忧心仲仲,费瑞克先生也同样忧心。
他知道在旅途中,他教导妲罗,使她有很多方面不同于孤儿院出来的女孩。
不仅是他给她的教导,他向她解说的事情,他同答她的问题,都使她和以往不同。
还有他们结伴旅行的这种方式,不仅与她以前的生活截然不同,实际上和她将来的生活方式也会大大不同。
“或许她应该以一个仆人的身份旅行。”费瑞克先生自忖著。
那样子的话,他应该坚持要另一辆行李车随行,或者叫她坐到前头的车厢,和马车夫、跟班挤在一起。
他没有那样做,简直不假思索的就携她同坐,就好像她是个好人家的女子,是他认识的人。
在沿途的骊站旅店中,她睡上等的房间,她和他一道在私人的小厅吃饭,而且有侍女侍候她,仆人殷勤有礼的对她说话。
由于她领悟力强,感觉敏锐,而且对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有天赋直觉,妲罗在旅途上表现的完全像高贵的淑女。唯一不相称的是她的衣著。
“这是错误的——我担心这是大大的错了,”费瑞克先生大声的自语,可是他知道,如果再有选择的机会,他会和这回做的一模一样。
费瑞克先生没有孩子,虽然爱过许多女人,却没有娶妻。他发现,眼看一朵蓓蕾开放成美丽惊人的花朵是极迷人的事。
妲罗的心中似有什么和他的心相接应,他知道,她是每个老师所梦寐以求的学生。
这样一个心思灵敏,颖悟过人的女孩,不仅能领会他所说的,甚至他所想的。
“天知道,她会有什么遭遇,”他自语,他也知道,如果他顺著自己的冲动去做,他真想趁著还没到城堡之前,赶紧送她同伦敦。
妲罗全然不知他在想的心事,只一味凝视著眼前高耸入云的山峰,俯身向前看一眼从峭壁山崖上直泻下的银色瀑布。
“每次我看窗外,景色一次比一次美,”她说。“苏格兰有某种特质,使我觉得……虽然说来可笑……觉得我是属于这儿的,觉得它是我的一部份,我心灵的一部份。”
两辆马车沿著林荫大道驶向城堡,马车里坐著六个男人,穿著柯德农氏族的黄绿格子衬衫。
这个氏族的族长,是个相当好看的男子,满脸于腮,配著浓黑的眉毛和灰色的短须,神色安逸的坐著。
可是他的弟弟和他两个儿子——也穿著格子榇杉。却不停的讨论著公爵邀请他们来这儿的原因。
“父亲,你认为公爵这样十万火急的把我们请来是为什么呢?”
“与其说是邀请还不如说是命令。”另一个儿子说。
“说的也是,”他们的叔叔附和道。“那不是‘肯否光临?’的问题,而是‘六月十日四点钟,务必到城堡来,不管你们愿意与否’!”
“我敢说公爵是想描述他去法国的经历给我们听。”柯德农族长说。他的氏族头衔是苏格兰最古老的,虽然柯德农是个小氏族,却有悠久的历史,为此,他们十分自豪。
“你知道他去过法国了?”氏族长的弟弟问道。
“是的,我知道。”
“那么你想他会不会有特别的原因到那里去?”
这个问题一提出,大家都默然不语,过了半晌柯德农族长才同答:“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又是一阵沉默,只有车轮辘轳和马嘶萧箫的声音。然后亚里斯特。柯德农才同答说:“外头有谣言——虽然我不知你是否听到——说玛格丽特一个多月前去了法国。”
“玛格丽特去了法国?”柯德农反问。“是谁说的?怎么没有人告诉我?”
“我也不确定到底是不是真的,”他的弟弟回答。“我只听说她离开了城堡向南方去了。”
柯德农的两个儿子坐在对面互使了一个眼色。
显然他们只要愿意就可以说些什么,但他们好像都心怀鬼胎,同时把嘴唇闭得紧紧的,默然坐著。
他们是相貌不错的青年,一个十九岁,一个二十岁。
他们潇洒的戴著苏格兰帽,走在路上时,昂首阔步的,好多柯德农氏族的青年都争相仿效他们的样子。
“好吧,反正一到城堡我们就知道玛格丽特是不是到法国去了。”亚里斯特·柯德农说。这时马车正使劲的在爬最后一段坡。
亚克雷城堡高踞在山谷之上,地势雄伟,这是几世纪前马克雷氏族与强敌做战时选择的最佳地点。
最大的强敌就是柯德农氏族。
由于连年累月的战事,两族之间的仇恨意积愈深,山脚下教堂墓园里无数的坟墓就是仇恨的标记。
城堡上有城垛、了望塔、核堡中的箭口,还有一重外廓。以前曾是坚固不克的堡垒——在这1切之上,山峦高高耸立著,在冬天山顶覆盖著白雪。
然而此刻石南花遍地盛开著,衬著灰灰的石壁,成了鲜明的背景。
马匹长嘶一声停在宏伟的大门外,大门装饰著铜铸的钉子,门轴是铸铁的古物。
马匹刚停定,大门就打开了,公爵的仆从都穿著马克雷氏族的花格呢,戴著獾毛饰物,已在等待著引客人进去了。
另一辆马车中坐著两个双胞胎兄弟,他们是亚里斯特的儿子。
这六位贵宾由一位穿著更体面的仆人引领,以隆重的仪式踏上石阶走向第一道门。
在这儿,有好几个大会客室,这是苏格兰的惯例,其中最大最重要的就是氏族长厅。柯德农家人以为公爵会在这间屋里接见他们。
这是一间极富丽堂皇的屋子,有高高的窗户,可俯瞰城堡下面的花园。在花园之外,可以看到大原野中灰色的湖泊,荒原中时有松鸡和雄鹿来往。
在氏族长厅并没有人迎接他,于是柯德农走到窗口眺望著那些湖泊——他知道那里面盛产鲜跳的鲑鱼,也看著那大原野。这片地比他的领土好多了,而且必定有更多的鹿群,他的眼中不禁露出钦羡之色。
然而他此来可不是要钦仰或羡慕另一位族长的财产的。
虽然他不愿承认,但是他心里也存著另外几个柯德农族人间的问题——为什么公爵命他们到城堡来,关于公爵夫人的谣言有没有什么根据呢?
氏族长厅远远一端的门打开了,从那里走进来的正是亚克雷公爵。
柯德农只对他瞥了一眼就知道;这不是寻常友善的聚会,而是很正式的场合,虽然他也不知是什么原因。
亚克雷公爵身材魁梧-比柯德农家的人都高-今天他更是昂然直立,他们得仰视他的脸才知道有什么很不对劲的事发生了。
去年里,公爵作了柯德农的女婿,柯德农逐渐了解他,也开始喜欢他,通常他们之间是没有如此正式的会晤的。
公爵总是以热诚的握手来欢迎他,接著立即热烈的谈论起两氏族之间共同利益的问题。
可是今天不同了,公爵向他们走过来以后,就定定的站在那儿凝视他们,好像从没见过他们似的。
公爵配戴著全副氏族徽章,好像是有意表示郑重其事。他穿著红、白、蓝三色花格呢衣,挂著银白皮毛饰物。
公爵接见他们的时候,缄默不语,使柯德农感觉到紧张的气氛就如原野上空乌黑的云层一样险恶。
接著他好不容易才开口说话,因为他觉得自己是个长辈,应当首先发话以打破大家都感觉到的不愉快的气氛。他说:“午安,亚克雷!你邀请我们来这儿,这会儿我们都来了!”
“午安!”
公爵的声音冷而硬。
“你们请坐吧。”
他边说边用手指向一排靠房间另一头的椅子。
在那排椅子前面有一张高背椅,雕刻得很精致,那是氏族长专用的,柯德农知道只有在正式的场合才用得著那张椅子。
他也知道他的两个儿子和两个侄子在互使眼色。
可是他不想表现出一点惧怕之意,他就依公爵的指示坐下来,还故意翘起一只腿,努力作出安逸的样子。
另外几个柯德农家人也跟著坐下来,当他们都坐定之后,公爵才以威严的架势缓缓走过去。
他并没有坐下来,只是站在椅子前面。然后用眼睛酊著柯德农,缓慢而清晰的说:“柯德农,我叫你们到这儿来,是要你们听听,你的女儿玛格丽特的消息——我的妻子,亚克雷公爵夫人,已经过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