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在千钧一发之际及时恢复镇定,勉强避免了翻车和撞倒两个男人。
这都是因为莉缇一认出路边那个高大的人影,她的头脑就停工了。彻底停工,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或在做什么。
虽然只是片刻,但还是太久。即使到后来,她仍然没有完全恢复。虽然设法冷静地致意,但她强烈怀疑她的笑容太大又太……蠢,直截了当地说,是痴呆的笑容,她生气地想,配上愚蠢的怦怦心跳。好像她是少不更事的十三岁少女,而非老于世故的二十八岁未婚女子。
她一路训诫自己到布莱德拘留所。
但在进入这悲惨的场所后,她立刻撇开个人的烦恼。
她来到缓冲室。声称住在英国其他地区的赤贫妇女,在被遣返自己的教区前,都被拘留在这里一个星期。
面对房门的墙壁是一排低矮狭窄和铺满稻草的隔间,房门和壁炉两侧的墙壁也有类似的隔间。大约二十个女人,有的带着孩子,住在这个隔间里。
她们来伦敦有些是为了寻找发财的机会,有些是为了逃离身败名裂的耻辱,有些是为了逃离各种常见的困境:悲伤、贫穷、暴行。
莉缇用她惯用的笔调为她的读者描写这个地方。她以浅显易懂的字句描述她的所见所闻,诉说这些女人的故事,不道德说教也不感情用事。
莉缇做的不仅是这些,但她不认为她的读者有必要知道她偷偷将半克朗银币给她的受访者,或替她们写信,或稍后为她们争取一些什么。
此外,如果《阿格斯》的葛莉缇因做得太少而沮丧,或在聆听这些女人的遭遇时感到心痛,那些情绪都不会出现在她的文章里,因为那些感情与其他人无关。
最后访谈的是刚来的十五岁女孩。她怀中的男婴太过瘦弱,甚至无法像其他婴儿一样嚎啕大哭,只能软绵绵地躺在她的怀里,偶尔发出有气无力的呜咽。
“你一定要让我为你想想办法,”莉缇对她说。“如果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玛俐,告诉我,我去替你跟他说。”
玛俐撮着嘴唇,坐在脏兮兮的稻草堆上来回轻摇。
“你会很惊讶很多父亲后来都同意帮忙,”莉缇说。在我修理他们一顿之后。
“有时他们的爸爸会把他们带走。”女孩说。“我现在只有杰民了。”她暂停摇晃,忧虑地望向莉缇。“你有没有?”
“孩子吗?没有。”
“男人呢?”
“没有。”
“曾有喜欢的吗?”
“没有。”骗人,骗人,莉缇内心的魔鬼嘲弄她。“有。”她短笑一声改口。
“我也是。”玛俐说。“我告诉自己我是好女孩,渴望他也没用,因为我高攀不上,他那种人绝不会娶农家女孩。但所有的不只存在脑袋里,其他方面却什么都答应他,这个孽种就是证明。你会认为我无法依他的需要照顾他,事实确实如此。”她的下唇颤抖。“好吧,但不必你替我说话或写信,我自己会写。你帮我抱一下。”
她把婴孩塞给莉缇。莉缇僵硬地接过孩子,把笔记本和铅笔递给她。
莉缇经常看到小孩,因为小孩是伦敦的穷人大量拥有的东西。她也抱过小孩,但没有抱过如此幼小无助的。
她俯视男婴狭窄的小脸。他既不可爱也不强壮,甚至也不干净,她想要为他和他短暂悲惨的未来哭泣,为他那贫困及本身也还是孩子的母亲哭泣。
但是莉缇没有掉眼泪,心痛是无济于事的,她不做徒劳无益的渴望。她不是十五岁的少女,她可以让理智控制行动,即使它无法完全控制她的心。
因此她只是轻摇男婴,等玛俐用铅笔在纸上缓慢地写着字。玛俐终于辛苦地把字条写好,莉缇把杰民还给他的母亲时,心中只有一点点的遗憾。
连这一点点遗憾都不可原谅,她在离开布莱德拘留所时斥责自己。
人生不是浪漫的童话。在现实人生里,伦敦取代她年少时浪漫幻想的王宫。被遗忘的妇人和小孩成为她的手足和子女,也是她需要的家人。
她当不了慷慨的慈善家,解决他们所有的病痛和烦恼。但她可以为他们做她无法为母亲和妹妹做的事,莉缇可以替他们说话,在《阿格斯》的版面上,他们的声音被听到。
这是她的使命,她缇醒自己。这就是上帝赐她坚强、机智和无所畏惧的原因。
她不是生来当男人的玩物。她也绝对不会以她致力的一切作赌注,只因为一个白马蠢王子在她任性不羁的心海掀起一阵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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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点撞倒维尔和博迪约三天后,戈兰德夫人又企图在圣詹姆斯街夸克弗俱乐部前打破萧道夫的脑壳。
俱乐部里,维尔和博迪加入窗前那群人时,她正揪住萧道夫的领巾把他推到路灯柱上。
阴郁地感到似曾相识,维尔快步走出俱乐部,上前牢牢抓住她的腰。她吓了一跳,松手放开领巾。维尔把她从人行道上抱起来,移到够不着萧道夫的地方再放下。
她再度使出手肘撞肚子的招数,但维尔竟然在紧抓着她的同时闪躲开来。用鞋跟猛踢小腿骨这招是他应该料到却没有料到的,尽管小腿阵阵作痛,他还是没有松手。
他抓住她挥舞的双臂把她拖开,使聚集在夸克弗俱乐部门口的人群听不到他们说话。
她一路与他搏斗,他则奋力抵抗把她扔到街上、让迎面驶来的出租马车压扁她、为伦敦除害的强烈诱惑。维尔拦下那辆出租马车。
马车在他们面前停下时,他对她说:“你可以自己进去,或是由我把你扔进去。随便你选。”
她低声咕哝着听似直肠的同义字,但当他拉开车门时,她倒是相当迅速地爬进车厢。真可惜,因为他很乐意打她的屁股催她快一点。
“你住哪儿?”他在她猛然就坐时问。
“贝罕疯人院,不然咧?”
他跳进车厢,用力摇晃她一下。“可恶,你到底住哪儿?”
她缇到另外几个身体器官的名称,然后才勉强透露位在苏荷区河口街的巢穴。
维尔把方向转告马车夫,然后在她身旁坐下,而且故意多占许多空间。
他们在愤怒的沉默中共乘了好一会儿,之后她发出不耐烦的吹气声。“哦,你真是小题大做。”她说。
“小题大做?”他吃了一惊。“你才是——”
“我不会伤害萧道夫,”她说。“我只是要他注意听我说话。”
维尔只能不敢置信地呆瞪着她。
“没必要吵闹丢人,而且竟在圣詹姆斯街上。”她说。“但我猜跟你说也没用。大家都知道你喜欢出洋相,至少今年你就从英国头打架打到英国尾,迟早要把你那种独特的大混乱带回伦敦,但我没想到会这么快。离你那恶名昭彰的马车赛才三个月。”
他恢复说话能力。“我知道你想要做什么——”
“你根本不知道,”她说。“但你懒得在干涉前查清事实。你遽下结论,鲁莽行事。这是你第二次妨碍我,造成不必要的复杂和延迟。”
维尔知道她在做什么。有力的攻击就是最好的防御,这是他的作战方式之一。他不会让她使他偏离方向。
“让我来解释一下,姓葛的杰克逊绅士小姐。”他说。“你不可以在伦敦横冲直撞,痛殴每个挡住你去路的男人。到目前为止你都很走运,但总有一天你会遇到一个会反击的男人。”(译注:杰克逊绅士为十九世纪初的英国拳击大师。)
“也许吧。”她傲慢地打岔。“但我不知道那与你有什么关系。”
“看到朋友需要帮忙时,我不能不管。”他咬牙切齿地说。“因为——”
“我不是你的朋友,我也不需要帮忙。”
“萧道夫是我的朋友。”他顽固地继续。“他太有绅士风度,不会反击——”
“却很会对一个十五岁少女始乱终弃。”
那项猛烈抨击今维尔大吃一惊,但他迅速恢复镇定。“别告诉我,你试图为她掀起暴动的小妞声称萧道夫毁了她。”他说。“因为我知道她不是他喜欢的类型。”
“没错,她的年纪太大。”葛氏蛇发女妖说。“太老了,足足十九岁。萧道夫喜欢的是十四、五岁的丰满村姑。”
傲慢小姐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绉巴巴的纸团递给他。
维尔不安地接过纸团,摊平展读。
字条上又大又圆的女学生笔迹告知萧道夫,他有一个两个月大的儿子目前与他的母亲鲍玛俐同住在布莱德拘留所。
“那个女孩被关在缓冲室。”葛氏泼妇说。“我见过那个婴儿,杰民很像他父亲。”
维尔交还字条。“我猜你当着他朋友的面把这件事告诉萧道夫。”
“我把字条给他。”她说。“他看过后把它揉成一团扔到地上。三天来我一直在找他。但每次造访他的住处,仆人都说萧先生不在家。再过两、三天,玛俐就要被遣返,极可能是送去她的教区的救济院。如果他不肯帮她,孩子会死在那里,玛俐可能会死于哀痛。”
火龙夫人把冰冷的蓝眸转向车窗。“她告诉我,她现在只有那个孩子了。病弱的儿子全靠本身也还是孩子的母亲照顾时,做父亲的却去夸克弗俱乐部,把钱挥霍在骰子和纸牌上。你的朋友真是了不起,昂士伍。”
虽然认为年近三十的男人引诱年幼无知的村姑缺乏运动家精神,虽然认为老友对那张凄凉字条的反应不可原谅,但维尔完全无意对自封为公共道德守护者的葛小姐承认。
“让我来解释一下。”他说。“如果你对男人有所要求,抓他的头去撞路灯柱,绝对不是办法。”
她转过头来漠然地注视他。
他暗忖,是什么邪恶的力量创造出这令人惊艳的怪物。
马车里的阴暗不但没有减损她绝色容颜带来的冲击,反而增添了几分亲密,使他无法超然地看待她。他在梦中看见她,但梦是安全的。现在却不安全。他只消一抬手就能摸到她完美无瑕的细嫩脸颊,他只消略微移动就能吻到她丰满柔软的嘴唇。
如果触摸和亲吻的冲动不是那么强烈,他就会像往常一样屈服。但他在醋坊街领教过这种强大的吸引力,所以不会再干蠢事了。
“你只需要微笑、眨眼和挺胸,萧道夫就会对你有求必应。”他说。
她眼也不眨地凝视他许久,然后从黑裙厚褶层的口袋里掏出小小一本笔记本,和短短一截铅笔。
“我最好记下来。”她说。“珍贵的至理名言,我一个字也不想遗漏。”她郑重其事地打开笔记本,舔舔笔尖,然后低头书写。“微笑,”她说。“眨眼,另一样是什么?”
“另两样。”他纠正,靠近看她写了什么。“你的两个奶子,把它们挺到他眼前。”
她的胸部就在他眼前,离他蠢动的手指只有几寸。
她模样滑稽地眯起眼睛,微微吐出粉红的舌尖,全神贯注地记录下他的教诲。
“穿低胸的衣裳会更有效。”他补充道。“否则,男人可能会以为你是不是在隐藏什么残缺。”
他好奇她知不知道长排纽扣象征的诱惑有多强烈,男性剪裁的衣服只会使男人更加注意包裹在其中的女性胴体。他真想知道是什么样的邪恶女巫调配出她那种由烟、百合花和不知名成分混合而成的独特体味。
他的头垂得更低。
她抬头望向他,脸上挂着一丝微笑。“听我说,”她说。“你何不拿纸笔记下你小脑袋里所有的幻想,让我拥有这次愉快会面的纪念品。或者,你宁愿对着我的脖子呼吸。”
他非常缓慢地后退,以免显得困窘。“你的解剖学也有待加强。”他说。“我是对着你的耳朵呼吸。如果希望我对着你的脖子呼吸,你就不该穿领子这么的衣服。”
“我希望你到马达加斯加去呼吸。”她说。
“如果觉得我在骚扰你,为什么不打我?”他说。
她合起小小的笔记本。“我懂了。”她说。“你大闹圣詹姆斯街,是因为我在殴打别人,而你,不愿意我殴打除你之外的任何人。”
他不理会加速的心跳,怜悯地看她一眼。“可怜哪,这么涂涂写写使你得了脑炎。”
令他如释重负的是,马车在这时停了下来。
依然是一脸怜悯,维尔打开车门,极其温柔地扶她下车。“务必睡一下,葛小姐。”他关心地说。“让你混乱的头脑休息休息。如果天亮还没有恢复正常,一定要去看医生。”
她还来不及反驳,他就把她往她家门轻推了一把。
“夸克弗俱乐部。”他告诉马车夫,然后迅速回到车内。维尔关车门时看到她回头。她突然朝他露出自负的微笑,随即扭腰摆臀地转身走向黄褐色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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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缇具有模仿的天分,轻易就能把另一个人的性格和癖性学得维妙维肖。据士帝叔公和爱菲婶婆说,莉缇的父亲也有类似的本领。他显然是个失败的悲剧演员,因为戏剧上的成功除了模仿技巧,还需要努力,而他努力的只有吃喝嫖赌。
她把那项天分做更好的利用,它帮助她生动准确地刻划出笔下人物的性格。
它还帮助她迅速与男性同业建立起某种同志情谊。她模仿林磊爵爷几个月前在上议院发表演说的表演,使她获邀参加记者同业周三夜晚在蓝鸮酒馆的狂饮。如今,没有《阿格斯》葛莉缇的逗噱模仿,狂饮周会就会被视为有所缺憾。
今晚,莉缇生动地表演与昂士伍的相遇来娱乐棠馨——她新的名字叫朴彤欣,但私底下都避免使用。
她们在莉缇的卧室,棠馨坐在床尾观看莉缇在壁炉前表演。
莉缇平常的观众都是醉醺醺的,棠馨没有喝酒,却和那些男人一样笑得前俯后仰。
至少棠馨很开心,莉缇鞠躬时心想。莉缇也应该如此,但她无法保持惯常的超然。好像她的灵魂是一栋屋子,里面的脏东西开始爬出来。
她烦躁不安地走到梳妆台前坐下,开始取下发夹。
棠馨旁观了几分钟后说:“男人真是奇怪的动物。我开始觉得昂士伍公爵是最奇怪者之一,我不明白他想要什么。”
“他是那种无法忍受平和宁静的人。”莉缇说。“风平浪静时他偏要兴风作浪。他不断寻衅打架,甚至找上他的好朋友。我原以为人们夸大了他惹是生非的行为,但后来算是亲眼见识到了。他无法安于现状,不多此一举。例如,把我弄进出租马车送走还不够,他一定要一路纠缠我到家。丹恩不久前痛打他,我一点也不惊讶。昂士伍令圣人也无法忍受。”
“我没听说过丹恩侯爵是圣人。”棠馨低声轻笑地说。“据我所知,他和公爵是一体的两面。”
“也许吧,但昂士伍没有权利在他的新婚之夜向他寻衅打架。”莉缇皱眉瞪着小镜子,“那个讨厌的家伙至少该考虑一下丹恩夫人的感受。”
她不懂自己为什么还在为安斯贝里的打架忿忿不平。
丹恩只是远亲。她的母亲出身柏氏家族的低微旁支,而且她一嫁给葛约翰,柏家人就不再承认她的存在。据莉缇所知,没有活人知道她和柏家的关系,她决心继续保守这个秘密。问题是,她无法阻止自己关心丹恩,虽然就像棠馨说的,他的坏和昂士伍旗鼓相当。
丹恩结婚那天,她就站在汉诺瓦广场圣乔治教堂的外面。像其他的记者一样,她只是去采访新闻。但当丹恩拥着新娘走出教堂,新娘深情款款地凝视他棱角分明的黝黑面容时,他乌黑眼睛闪闪发亮的模样,一点也不像恶魔……总之,莉缇差一点点就在大庭广众之下,当着众记者同业的面流下泪来。
实在可笑,但从那时起,她就对他怀有疼爱之情,以及更荒谬的保护欲。
听说丹恩的新婚之夜被打架破坏时,她对寻衅的昂士伍非常生气,那份怒气毫无道理地残留心头,久久不散。
棠馨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但公爵当时喝得酩酊大醉,不是吗?”
“他既没有倒下,也没有语无伦次,应该没有大家认为的那么醉。”莉缇说。“你不知道那种人的酒量,尤其是像昂士伍那种彪形大汉。”她眯起眼睛。“他只是假装烂醉如泥,就像他假装愚蠢一样。”
“对,我说我觉得他行为怪异,就是这个意思。”棠馨说。“他应该很会说话,跟你唇枪舌战,需要聪明机灵的头脑,莉缇。如果马车里坐的是蠢材,我确信你早就使他舌头打结了。但是……”她停顿一下,皱起眉头。“嗯,今晚的舌战很难说谁是胜利者。”
“算是平手。”莉缇拿起梳子,生气地梳着头发。“最后一句话给他说到,但那完全是因为他推了我一下,使我无法回答。那个举动实在幼稚,我几乎无法板着面孔,更不敢开口,怕自己忍不住笑出来。”
“哎呀,瞧你在做什么!”棠馨喊道。“你会扯掉头发,把头皮弄出一条条红痕。”她一边说,一边下床走向梳妆台。“让我来。”
“你不是我的女仆。”
棠馨拿走她手中的梳子。“你再气公爵也不该拿你的头皮出气。”
“他让萧道夫逃掉了。”莉缇绷着声音说。“那个畜生现在会躲起来,鲍蚂俐则不得不返回家乡,被视如粪土,她和其他人不一样——”
“我知道,你跟我说过。”棠馨说。
“她不习惯残酷的对待。”尽管梳子抚慰着头皮,莉缇还是怒气难消。“男人真卑鄙。他会顺利脱身,不用为那个可怜的女孩做任何事。”
“也许公爵会跟他说。”棠馨说。
莉缇扭头避开梳子。“他哪里在乎什么?”她嚷道。“我跟你说过,他在看完玛俐的字条后说了什么。他只继续激怒我。”
“也许他的自尊不容许——”
“我很了解他的男性自尊。”莉缇站起来,走到壁炉前又走回来。“今晚他逮到机会为酯坊街的事向我报复。他这会儿可能已经灌下一打香槟,庆祝他大胜戈兰德夫人。他在乎的只有向朋友证明,我并没有高大到令他无法应付——他直接把我从人行道上抱起来,走过半条街。我一路与他搏斗到出租马车边,那个可恶的家伙竟连大气都没喘一下。”
她愚蠢的心却和头脑一起融化了,因为他是那么高大强壮。天啊,真是令人作呕。她无法相信自己竟有这么无聊的想法。
“在清空夸克弗的酒窖和豪赌几千镑后,”她气呼呼地说。“他会摇摇晃晃地走出俱乐部,进入邻近的高价妓院。”
接着他会把一个妓女拉进他强壮的怀里,用鼻子摩擦她的脖子——
我不在乎,莉缇告诉自己。
“尽管我高大又讨厌,他还是会忘了我的存在。”她愤怒地嚷嚷,继续走来走去。“所以他一定会忘了区区一张字条。也许他认为写字条的女孩是自甘堕落,好橡她早就知道男人会有多么不可靠。”
“对,真是不公平,女人受到惩罚,男人却因阳刚活力而受到佩服。”棠馨说。“但我们不会让她受惩罚。我知道你明天必须出席一场验尸审讯,但我可以去布莱德——”
莉缇猛然止步。“绝对不行。”
“我会带苏珊去。你只需要告诉我,怎样才能把玛俐母子救出来。如果要付罚款,你可以从我的薪水口除。”
棠馨上前握住莉缇的手臂,把沉思的她带回梳妆台前。“他们可以和我睡一个房间,直到我们想出合适的安排。但当务之急是先把他们弄出来。她到星期四满一周,对不对?明天就是星期三了。“她拉莉缇坐下。”写下我该做的事,我明天一早就去。你的笔记本呢?”
“天啊,原来你这么爱管闲事。”莉缇说,但乖乖把手伸进口袋。她觉得有点好笑,没想到自己竟然会顺从一个体型是她一半、且年龄小她将近十岁的女孩。
她找出笔记本,但没有找到铅笔,一定是掉在出租马车里了。“床头柜的抽屉里有铅笔。”她告诉棠馨。
棠馨迅速取来铅笔。
莉缇接过铅笔,视线与她凝眸交会。“你确定吗?”
“我独自从英国的另一端来到伦敦,”棠馨说。“只是因为一时疏忽而陷入困境。这一次,我保证无论如何都不拿下眼镜。我会带着苏珊当保镖,我很想做一些有用的事。”她恳切地补充。
六天内逐渐明显的是,棠馨喜欢帮助别人。这段时间也证明她并不傻。
可惜她不能用同样的话为自己辩解,莉缇在下笔时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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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三清晨,一辆出租马车载着萧道夫、鲍玛俐和男婴杰民驶出布莱德拘留所。
崔博迪应该在同时离开,但他想心事想出了神,而在此刻喃喃自语:“不是查理二世,但与他有关。问题是,到底是什么关系。”
一声短促的女性尖叫打断他的沉思。他抬头看到一只巨大的黑色獒犬拖着一个戴眼镜的娇小女子朝他冲过来。
女子拚命想使獒犬减速。但她等于想使奔窜的大象减速,博迪心想。由于她根本站不稳,所以他趋前帮忙。他抓住獒犬的项圈,它立刻转身对他露出牙齿狺狺而吠。
博迪责备地注视它。“喂,我做了什么使你想要咬掉我的头?你还没有吃早餐吗?”
“呜呜。”獒犬发声,朝女孩后退。
博迪小心翼翼地放开项圈。“啊,问题出在这儿,对不对?唔,我没有要伤害她。我只是要告诉你,你拉得太用力,乖狗狗。”
獒犬暂停低吠,戒慎地注视他。
博迪用同样的目光汪视獒犬,缓缓伸出戴手套的手。獒犬嗅嗅他的手,喃喃自语一番,然后坐了下来。
博迪的视线与女孩吃惊的目光在獒犬的头顶上相会,在小小的镜片后面是小巧的鼻子和大大的褐色眼睛。
“嘿,那天在醋坊街的就是你嘛!”博迪惊呼。“只是那时你没有戴眼镜。但愿不是那个高个子女孩后来出了车祸,把你的眼球给撞散了。”
女孩凝视他片刻。“我有近视。”她说。“上次没戴眼镜是因为眼镜坏了。葛小姐很好心,找人把它修理好了。”她停顿一下。“看来她救我时,你也在场。我觉得你看来有点面熟,但没办法确定。没戴眼镜会使所有的东西都有些模糊。”
“看来她收留你了。”博迪赞许地点头。“说到魔鬼,魔鬼就到。我刚才还想起她。昨晚看到她使我想到某个人,可是一直想不出那个人是谁,但查理二世一直出现在我的脑海,但就是搞不懂为什么。”
“查理二世?”女孩密切注视他。
“不是被砍头的那个,而是下一个,伦敦大火时的那个。”
她又凝视片刻,然后说:“啊,英王查理二世。也许葛小姐很有威严。”
“汪。”獒犬叫道。
博迪心不在焉地拍拍它。
“这只狗叫苏珊。”女孩说。
博迪想起他的礼貌,开始自我介绍。他得知女孩名叫朴彤欣,葛小姐雇她为侍伴。
自我介绍过后,她把敏锐的目光转向他背后的建筑物。她皱起眉头。“这地方不讨人喜欢,对不对?”她说。
“我去过更舒服的地方。”博迪说。
但对那个和萧道夫生下孩子的女孩来说,一定更不舒服——博迪昨晚就是这样跟萧道夫说的。
在昂士伍和葛小姐离去后,博迪把萧道夫带去酒馆喝酒。“遭到女人伏击会使人情绪不安。”博迪告诉他。
面对这同情的倾听者,萧道夫倾吐他的烦恼。但博迪在最后指出,不管有多么讨厌,事实还是事实,而事实就是,男人被指控是私生子的父亲时必须调查清楚,对不对?
因此博迪在今天早晨陪同萧道夫来到布莱德拘留所,在那里鲍玛俐指控的事实逐渐明确。又哭又闹的结果是,萧道夫说他会照顾玛俐和杰民。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虽然许多人不会同意,但博迪确实有能力根据事实推断事情。葛小姐昨晚为了鲍玛俐而伏击萧道夫,现在她的侍伴朴小姐来到这里。他的背后是玛俐被关的布莱德拘留所。
“你该不曾碰巧来这里保释一个女孩和一个婴儿吧?”他问。“如果那是葛小姐昨晚那么激动的原因,那么你可以告诉她,萧道夫来把他们接走了。我跟他一起来的,他们三个大约在一刻钟前离开——天哪,他这时候起来做什么?”
女孩转向博迪注视的方向。昂士伍公爵确实起床活动了,虽然亚契说他直到天亮才烂醉如泥地回来。
难怪公爵满脸乌云,博迪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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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花了一点时间才想起女孩是谁,但维尔立刻就认出那只黑色獒犬。他本来会当场转身就走,因为獒犬在这儿,葛氏蛇发女妖一定也在这儿。但獒犬目不转睛地盯着维尔,露出牙齿,发出低沉的吠叫。维尔若在这时离开,会像是被它吓跑的。
因此他继续前进,镇静地注视着狺狺而吠的獒犬。在乌黑光亮的毛皮下有着结实的肌肉,它的体型就雌性来说实属异常庞大。“看来它不是一窝小狗中最瘦小的那只。”他说。“而且个性非常迷人。”
獒犬使劲拉扯皮带。博迪抓住它的项圈。
“呜呜。”獒犬出声。“呜呜。”
“跟它的主人一样和蔼可亲。”维尔继续批评。“对了,她不该把她的小狗交给一个显然控制不了它的瘦小女孩。但那正是葛小姐典型的不负责任——”
“朴小姐,这位是昂士伍。”博迪打岔道。“昂士伍,这位是朴小姐。而这想把我的手臂扯到脱臼的是苏珊。美好的早晨,对不对?朴小姐,让我替你叫辆出租马车,你可以回去把好消息告诉葛小姐。”
博迪拖着狺狺而吠的獒犬走开,朴小姐匆匆行个屈膝礼后跟着离开。不久后,女孩和狗都平安地上了出租马车。
博迪回来时锐利地看维尔一眼。“我们找个地方喝杯酒,解解你的宿醉如何?”他说。“如果你不介意我这么说,昂士伍,你今天早上的气色不太好。”
“亚契已经跟我说过了,谢谢。”维尔不悦地道。“要不是昨晚一直待在考克弗等你,我也不会被迫灌下一桶烂香槟,还被迫听一群白痴叫我贝奥武夫。”(译注:贝奥武夫在同名史诗中杀死巨妖戈兰德。)
其实维尔是在那里等萧道夫,想替亚马逊女战士完成任务。
必须抚养私生子是莫家人用来取代十诫中“不可奸淫并贪恋别人妻子”的戒约。连不是莫家人,没有良心可言,向来我行我素的丹恩,都乖乖抚养他的私生子。
看到玛俐的字条后,萧道夫应该说:“天啊,我好像又当父亲了。非常感激你带来这个消息,葛小姐。我明天一大早就去布莱德拘留所把他们接出来。”
那么葛氏匈奴王阿缇拉小姐就会扭着她傲慢的臀部离开,维尔就不会看到她,也不会和她纠缠,更不必在去她家的一路上可恼地一边听她冷嘲热讽,一边强迫自己不可以碰她。
但萧道夫没有做他该做的事,没有出现在夸克弗俱乐部乖乖挨揍,因此十几瓶香槟仍不足以冲走恼怒。
现在,好像唯恐维尔昨夜受到的折磨与刺激还不够,或没有因大清早起床而头痛欲裂,文明导灯小姐将会得知他来到布莱德拘留所,并轻易猜出原因。她会以为她“又”赢了。
“我应该叫人转告你不用等我。”博迪抱歉地说。“但我以为你不会回来,因为你显然有更愉快的事要忙。”
维尔嘎然止步,转头瞪视他。“愉快?和戈兰德夫人?你疯了吗?”
博迪耸耸肩。“我觉得她很漂亮。”
维尔继续步行。只有崔博迪才会以为昂士伍公爵带着蓝眼火龙匆匆离开是为了调情,他告诉自己。昨夜和维尔在一起的那些人,都不曾那样想。他们认为——正确地认为——那就像和鳄鱼上床一样不智。
只不过主宰他生命的邪恶力量再度恶作剧,竟然让她拥有修长性感的女性胴体,而不是驼背、起皱、有鳞的身体来搭配她的个性。
昨夜香槟一瓶接着一瓶喝时,他就是那样告诉自己,回家后无法入眠时,他也那样告诉自己。今天早晨在看见獒犬而心跳加速时,甚至在准备转身避免遇见它的主人时,他也是那样告诉自己。
几分钟前发现蓝眼火龙不在附近而感到近似失望的遗憾时,他还是那样告诉自己。
他再度那样告诉自己,因为令人苦恼的感觉还留存在他背心前口袋的下方,而口袋里就摆着她昨夜遗留的那一截铅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