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吃力地从地平线升起,努力射穿河面的滚滚雾气、断断续续地闪耀,最后消失在浓密的乌云里。晨雾和试图说服棠馨不要陪她,使得莉缇抵达纽英顿门时距离约定时间只剩十五分钟。
虽然是大清早,但聚集在那里的一小群人并非全是平民。除了预料中的记者、混混和妓女外,莉缇还看到十来个上流社会的男性成员——显然都喝醉了。伴着他们的是一群高级妓女,但莲娜不在其中,因为她感冒了,宁死也不愿红着鼻子露面。
但昂士伍公爵的朋友都会往利胡克。据莲娜说,昂士伍发函邀请所有的朋友帮他庆功。
“萨罗比说公爵已取得特别许可证,准备了戒指,还会有一位牧师在船锚旅店等着证婚。”莲娜在星期六告诉她。
莉缇从那时起便一直怒火中烧,但现在她不禁怀疑萨罗比是否在传播无聊的谣言。差一刻八点,昂士伍尚未到场。
“也许他醒悟了,”莉缇驾驶马车就位。“也许有人让他记起他的身分和责任。如果他的家人对他还有丝毫的关心,就不会任他这样丢人现眼。想想受他监护的两个女孩,他赢得妻子的方法一定让她们感到十分丢脸。他没有考虑到大的那个春天必须面对社交界。他从未考虑他的丑闻对其他人的影响,她们毕竟只是女流之辈。”她尖刻地补充。“或许他连她们的名字都想不起来。”
丽姿和艾美。分别是十七岁和十五岁。她们与姑姑麦尔斯夫人住在贝福郡的布列斯雷庄。麦尔斯爵爷是皮尔在上议院最忠诚的盟友之一。
莉缇不愿去想那两个女孩,大的那个即将进入陷阱重重的社交漩涡。不幸的是,莉缇在上个星期三打开《德布雷特贵族名人录》时同时打开了潘朵拉的盒子。
如今她收集的莫氏家族资料几乎和她母亲家族的一样多。当莉缇为《底比斯玫瑰》和下一期《阿格斯》所需的文章努力时,棠馨接过调查的工作。查遍《贵族名人录》、《名人年鉴》和谱系资料后,棠馨转向无数的上流社会出版物。莫氏家族不是棠馨调查研究的唯一对象,她对崔博迪的家族也越来越了解。
起初,她只是找寻足以解释博迪何以着迷于查理二世的事件或人物,无论是过去或现在。在找寻的过程中,她发现他的家族充满非比寻常的人物。他们深深吸引她,她常在用餐时讲他们的故事给莉缇听。
那使莉缇的注意力离开莫家人,但都维持不了多久。她的思绪不断回到早夭的前任公爵莫罗宾身上,她为那个素昧平生的小男孩哀伤。很快地,她的思绪就转向他父母双亡的两个姊姊,那样更糟,因为她常为她们烦恼,好像她认识且有责任照顾她们。
担心她们实在荒谬可笑,莉缇企图要自己这样相信。虽然麦尔斯夫妇的孩子很多,但那并不表示饱受昂士伍冷落的两个女孩就不快乐,或缺乏妥善的照顾。
莉缇无数次这样告诉自己。她的头脑信服了,她的心却没有。
她掏出士帝叔公的怀表,眉头蹙拢起来。“离起跑时间不到十分钟了。真是的,如果他打算弃权,至少可以差人送个信来。《贝氏评论》会说一切都是我捏造的,是个无耻的自我宣传。”她收起怀表。“其实都是昂士伍先对他所有的白痴朋友大谈这次的比赛,我才不希望全世界知道我让那个固执己见的傲慢家伙激我陷入这可笑的处境。”
“公爵把我扯进来实在有失厚道。”棠馨抚平手套。“他再绝望也不该寡廉鲜耻——更毫无理性地——利用你对我的仁慈。诚如我对博迪爵士说的,体谅也是有限度的。”她气鼓鼓地说。“为我准备嫁妆?拜托。我很能了解你气公爵的原因,但博迪爵士完全不了解你们争论的原则,气得我真想甩他几个耳光。他应该明白我能够自力更生。但他们会明白的。他们会吃我们的尘土,莉缇,我可笑的五千镑将被用来帮助那些真正需要帮助的人,因为我一点也不需要。”
与崔博迪和查理二世相处一晚,把她搞得思绪迷糊;看到早已认为找不回来的首饰,使她深感震惊;但一从迷糊和震惊中恢复,棠馨就对与她有关的赌注大为光火。她坚持陪伴莉缇参加赛车,当初从康瓦耳农村来到伦敦,想必就是秉持着同样的坚定决心。此外,棠馨今天还在生博迪的气,怒气不亚于上次跟他说话时的星期五。
“看来两位男士决定早餐不要吃我们的尘土。”莉缇再度掏出怀表。“再过几分——”
她的话被群众发出的刺耳叫喊声和口哨声打断。片刻后,一匹强壮的栗色马拖着一辆时髦的双轮无篷马车,敏捷地穿过闸门来到起跑线。昂士伍把马车停在她的左边,朝她举起难得戴上的帽子,邪恶地朝她咧嘴一笑。
莉缇后悔没有把马车停得比较靠近路边,那样一来,昂士伍便只能把马车驶到她的右边,崔博迪的庞大身躯就可以挡住她的视线。
但他们之间只隔着娇小的棠馨,莉缇轻易就可以从棠馨的头顶看到昂士伍脸上的自负与自信、绿眸里的使坏亮光,以及下颚的傲慢棱角。
她还看到他高雅的衣服无比合身。她几乎可以闻到领巾的浆味,几乎可以感觉到亚麻布的硬挺……她清清楚楚地记得他壮硕身躯的温暖和力量,在她碰触下弹跳的肌肉,抵着她手掌的心跳。
她感到心脏猛地一颤。不受欢迎的记忆涌现:他失去的男孩,父母双亡的两个女孩……他在艾希特街救出的孩童……卖花女……他狠狠两拳解决坏蛋时冷酷的愤怒……高大健壮的身体……有力的臂膀轻易举起她,好像她既娇小又瘦弱……沙哑的呢喃:“你好美。”
但她只庄严地朝他点个头,喀答一声合上表盖,把怀表收起来。
“热切盼望我的到来,是不是,葛莉缇?”公爵以压过群众口哨和欢呼的音量说。
“你因紧张而迟到,是不是,昂士伍?”她回嘴。
“我在发抖,”他说。“因期望而发抖。”
“我会抢在你前面抵达终点线,”她说。“抢先一英里。”
界线外,每逢运动比赛必成群出现的诈赌者正在接受最后一分钟的赌注,但心烦意乱的莉缇听不清楚最新的赔率。但是,心烦意乱与否,都无可反悔。她不能不战而降,不能轻易放弃她辛苦得来的独立。而葛莉缇绝不打没有决心获胜的仗。
“一分钟。”有人以压过群众喧闹的音量说。
观众安静下来。莉缇内心的纷乱也平静下来。
有人高高举起一条手帕。她抓紧疆绳,全神贯注在手帕上。教堂的钟声响起,白色的亚麻手帕飘落地面。她挥响马鞭……马车开始奔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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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老的朴茨茅斯公路始于伦敦桥,穿过南华克区,经过马夏西监狱和王座监狱,再穿过纽英顿和渥克斯霍路到旺兹沃斯区,再穿过普尼西斯街到罗宾汉门。
莉缇挑选这条路线的理由有好几个。八点时,速度较慢的朴茨茅斯驿车已经启程,使这条它们惯常走的路线比较不拥挤。其间,同一时刻从皮卡迪利街出发的快速驿车会遥遥领先设法穿越纽英顿区和蓝贝斯区的参赛者。因此,莉缇希望他们抵达快慢驿车路线会合的罗宾汉门、首次更换马匹时,人群会比较不那么拥挤。
慢车路线也比较适合她的黑色母马克丽奥,因为它习惯繁忙的街道,不会因为突然有人车挡住去路而吃惊或发怒。
不幸的是,结果证明健壮大胆的克丽奥敌不过昂士冲的强壮阉马。虽然双轮无篷马车和莉缇的双轮有篷马车几乎一样重,虽然两个大男人的体重远远超过两辆马车在重量上的微小差距,但是昂士伍在经过渥克斯霍路时已超前莉缇一小段距离,在那之后迅速拉长领先的距离。等莉缇在罗宾汉旅店更换马匹时,无篷马车已经远得看不见了。
经过里奇蒙公园时,莉缇觉察到棠馨担心的眼神。
“对,看起来不太有希望,但还不到绝望的程度。”莉缇回答棠馨未问出口的问题。“只需要再给我大约一分钟来确定这匹马和我相互了解。”
新换的枣红马不像克丽奥那样合作,很容易被经过的影子惊吓得往后退。但在她们穿越京士顿市集广场时,枣红马不得不向莉缇屈服。一出了城,莉缇就叫棠馨抓紧。
险些碰触马身地挥响马鞭就足以使枣红马以筋疲力竭的速度跑完接下来的四英里。
在埃舍尔迅速更换马匹后,莉缇冲向下一站,她们终于在科布罕门看见了无篷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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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迪紧靠着无篷马车的侧面,望着背后的道路。“天啊,她又追上来了。”他低沉地说。“该死,昂士伍,看来她们不打算放弃。”
维尔瞥向天空。厚厚的乌云在头上翻滚,推送雷雨云的狂风冲着他的脸猛吹。狂风吹过潘斯山,卷起树梢逐渐枯萎的叶子,使它们旋转飞过绵延起伏的乡间。
为了领先到足以使任何理性冷静的人都会气馁,他已经把两匹马逼到耐力边缘。
但葛莉缇不但没有放弃,还在慢慢接近中。
其间,猛烈的暴风雨正在酝酿,而最糟的路况还在前面。
五天来的第一千次,他咒骂自己激她参加这场该死的比赛——或者该说是让自己被她激怒而参加。尽管把两人的争吵在脑海里重播了无数次,他还是无法完全肯定谁是始作俑者。他只知道他为微不足道的事发脾气,把事情彻底搞砸。他真希望她当时是拿东西扔他或动手揍他,那样可以使她满意,或许也可以使他恢复一些理智。
但为时已晚。这些反省只是一长串“但愿”中最近的几个。
欧坎公园在他们背后逐渐消失,雷普利村第一批零散的房屋在越来越暗的天空下映入眼帘。风势增强,维尔想要相信那是他感到冷飕飕的原因。
但他很清楚不是。
他对天气感觉迟钝。酷热严寒和冰霜雪雨从未带来值得注意的不适。他从不生病。无论他怎么虐待自己的身体,无论他暴露在什么样的疾病下,无论疾病的传染力怎样……
他连忙抛开那个尚未完全成形的记忆,把注意力集中于对手和前方的路况。
前面大约还有二十五英里,但天气可能会恶化,大部分的地形也十分险恶。他可以清楚看到有五、六个地方可能让她遭遇不幸……而他则因距离太远而无法救援。
一如往常,有人需要他时,他总是距离太远。
他把马车驶进塔博旅店的庭院,几分钟后换了新马又驶出来,但那两句话始终像丧钟一样在他的脑海里缓慢地反复敲响。
太远。太迟。
他劈啪一声在马的头顶挥出一鞭,马向前冲,疾驰过宽阔的村庄街道。
不久以前,他以相同的方式奔驰过乡间和村庄街道……
但他不愿想起那件事,不愿想起那年春天,因为它使他从此讨厌春季,总是烂醉如泥地度过花开的季节。
他们经过克林登公园,进入连绵不绝但近乎荒芜的麦罗埃公地。维尔继续加速奔驰,希望对方会恢复理智。她不可能获胜。他遥遥领先,她非放弃不可。
博迪再次、回头看。
“她还在吗?”维尔问,但又害怕听到答案。
“逼近中。”
他们冲进基尔福街,飞驰过以鹅卵石铺成的街道,在下坡时加速。
但她更加接近。
他们穿过利弗街,驶上圣凯萨琳山;马匹放慢速度,吃力地爬上陡坡,在穿越皮斯马许公地时累得无法加速。
但她一直在接近中,直到维尔几乎能感觉到她的马对着他的颈背呼气。
但他更加往意到疾遽猛烈的强风、低垂的天空和远处的闷雷。他想到即将面临的严苛考验:十二英里的险升坡和险降坡。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暴风雨冲着他们而来……马匹受惊嘶鸣,冲过道路边缘……她的马车撞个粉碎。
他努力使自己相信她会放弃,但随着路程过去,他的怀疑越来越深。
她几时放弃过?
在醋坊街解救朴小姐……在夸克弗俱乐部前面痛击萧道夫……在蓝鸮酒馆当面嘲弄维尔……在杰瑞密赌场伪装成男子……爬上梅莲娜家的后墙……半裸地穿越柯芬园……在佛兰士街当珠宝大盗……葛莉缇什么都敢,什么都不怕。谈到傲慢,维尔只想得出另一个人的傲慢与自负足以和她匹敌——丹恩侯爵。
转念至此,他开始觉察到有东西在记忆的边缘召唤……一个模糊的影像,一种似曾相似的感觉。它以前也出现过,而这次和前几次一样突然消失,逗弄地近在咫尺却又无法够着。他让它消失,因为记忆和过去不如现在重要。
现在他不再认为她会放弃,无论是淹四十天大水或世界末日来临。跟他一样,放弃不是她的天性。差别在于,他出什么事并不重要。
把马车驶进戈德明的旅店庭院时,他做出了决定。
她的马车紧跟着到来。
乌云吐出微寒的小雨滴,警告的雷声越来越响。
“我们绝对跑不赢这场暴风雨,葛莉缇。”他在马厩前的喧哗声中对她喊。“停止比赛吧——谁也不必受罚。我们的差距近到可以算是平手。”
“谢天谢地。”博迪在他身旁咕哝,掏出手帕擦拭额头。
葛莉缇只是凝视他,那种冰冷致命的眼神足以把维尔气死。即便现在,濒临恐慌的他还是气得想抓住她的肩膀猛摇。
“胆怯了吗?”她的语气像那气死人的眼神一样冷静平稳。
“我不能让你因我而送命。”他说。一名马夫牵来她的马。那是一匹眼神狂野的高大黑色阉马。“把那匹马带回去。”他厉声对马夫说。“白痴都看得出它会脱缰逃跑。”
“替它扣上马具。”葛莉缇命令。
“葛莉缇——”
“管你自己的马就行,昂士伍。”她说。“利胡克见。”
“我说了平手,该死!双方都不必受罚。女人,你聋了吗?”
她只是再次用蛇发女妖的眼神瞪他一眼,转身拉起马车的篷盖。
“你不必嫁给我!”他嚷道。“结束了,你不明白吗?比赛结束。你已经证明你是能干的驾驶了。”
“很显然,我什么都没有证明到。喂!”她对一个工作人员喊。“过来帮我拉起篷盖,别呆头呆脑地瞪着看。”
在维尔不敢置信的注视下,马车篷盖拉起,那匹来自地狱的马也被奋力套上了马具。
惊魂未定的维尔还来不及跳下车把她拉下驾驶座,黑色阉马已经往前冲,把吃惊的马夫拨到旁边,把朴小姐甩到椅背上。下一秒钟,她的马车冲出庭院。在一群马夫的叫喊和咒骂声中,维尔听到葛莉缇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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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啊,莉缇,这匹马疯了。”棠馨惊呼,双手抓着马车的侧面——聪明的反应,考虑到阉马危险的高速。“公爵会中风,你知道他会。我确定他担心得要死,可怜的家伙。”
“你担心吗?”莉缇的两眼紧盯着路面。拉车的阉马精力充沛,而且十分强壮,能够以令人满意的速度把她们拖上涵海山,但它确实有往左偏的恼人倾向。
“我不担心,这太刺激了。”棠馨向前倾,把头探出篷盖凝视。“他们正开始追赶,博迪爵士的脸好红。”
雷声响彻惠特里公地。莉缇看到远处白光一闪,几秒后雷声大作。
棠馨坐回座位上。“我无法想像你哪来的意志力拒绝公爵。他非常不高兴。我知道他很气人,他可以比较圆滑地缇议平手——”
“他认为我会愚蠢又不负责任到断送自己的性命,而且拖着你陪葬。”莉缇绷着声音说。“那就是他不高兴的原因,也是令人无法忍受的地方。”
她从眼角瞥见另一道闪电,紧接着是低沉的隆隆雷声。“如果让他为所欲为,我的下场就会是温顺地坐在他的身旁,爱慕地仰望他那张不老实的脸。”她继续说。“但只要我有办法,他就休想把我变成他的私人财产,一辈子把我绑在他身上。”
长长的上坡已经过了一半。黑色阉马的速度开始变慢,但没有流露出想要休息的迹象。
“如果他爱慕地回望,情况或许不会那么讨厌。”棠馨说。
“那会更麻烦,”莉缇说。“昂士伍爱慕的眼神可以要人的命,别忘了我在柯芬园领教过,堂堂公爵跪在地上崇拜地望着你的脸,那幕景象极具杀伤力。”
“但愿我看到了。”
“但愿我没有,”莉缇说。“我不得不专心想着苏珊和它的深情凝视,想像那种眼神的来源其实只是贪吃的狗想要食物、玩耍或抚摸。要不是那样,我已经当场融化了。”
“可怜的苏珊。公爵好坏,利用它来对付你。”
“苏珊才不可怜,它的行为很可耻。”
“它可能只是可怜他,”棠馨说。“你知道苏珊似乎能感觉到别人身体不适、情绪欠佳或痛苦忧伤。就在昨天,敏敏因熨焦了围裙而难过。苏珊把它的球叨过去放在敏敏脚边,然后舔她的手,好像——天啊,那是绞架。”
他们快到山顶了。涵海绞架就竖立在近侧。细雨敲打着马车篷盖,呼啸的风声和劈啪作响的绞架铁链声形成恐怖的和音。闪电劈在恶魔洼地遥远的边缘,远侧的隆隆雷声替这恶魔协奏曲加入不祥的鼓声。
抵达山顶后,莉缇勒马停车,因为马直喷热气,显然需要休息。但不到几分钟,它就烦躁不安并猛拉疆绳,急于继续前进。
“天啊,你还真顽强好胜,是不是?”莉缇说。“别动,好孩子,你不可以害我们一头栽下山去。”莉缇总听到背后不远处传来车轮声和马蹄声。
前方是危险的下坡,两侧有深深的驮马足迹。七棘旅店冒出的袅袅炊烟是这片荒地上唯一的人迹,但莉缇不想去那个声名不佳的地方避雨。
朴茨茅斯公路的这一段平时交通繁忙,现在却因暴风雨而空无一人。雨敲打着篷盖,狂风使篷盖起不了遮雨作用。但忙着操控阉马的莉缇没有力气去想被淋湿的不适。她努力使阉马放慢速度,它却本着男性典型的自我毁灭精神,固执地对准道路边缘走去。
抵达山脚时,她的手臂又酸又疼,但阉马还是毫无疲态。
莉缇内疚地望着棠馨,裙子湿透了的她不停地发抖。
“再两英里。”雨声和雷声使莉缇不得不缇高嗓门。
“我只是湿了。”棠馨牙齿格格做响地说。“我不会融化。”
上帝原谅我,莉缇良心不安地想。她根本不该让棠馨跟来,根本不该答应这场愚蠢的比赛。最起码,她应该接受昂士伍的平手缇议。万一棠馨感染风寒因而致命——
一道闪电差点吓得她从座位上跳起来,紧跟而来的霹雳雷鸣仿佛震撼了脚下的道路。阉马惊叫一声直立起来。不顾肩膀和双手的灼痛,她努力使它放下前蹄并远离道路边缘,以免马车翻落沟渠。
世界漆黑了片刻,随即又被伴随霹雷巨响的眩目闪电照亮。
她花了片刻才注意到其他的声音:人的叫喊,惊慌或痛苦的马嘶,车轮的辘辘声。
接着她看到昂士伍的马车沿着道路飞奔,距离她的车轮只有几寸。莉缇急忙把她的马车拉回左边,看到他的马车在疾弛而过时猛地偏向右边,差一点就撞到她。闪电再度照亮,她瞥见昂士伍神情紧张的侧影,看到他在雷鸣的前一刹那拉扯缰绳,在下一声更骇人的雷鸣时,他的马车翻覆,从道路另一侧滚下沟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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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缇觉察到滂沱大雨、闪电雷鸣和人声,但都非常遥远,像在万古外的另一个世界。
她此刻知道的全世界动也不动地躺在马车残骸的边缘,她似乎花了一辈子的时间,才爬下斜坡来到他身旁。她屈膝跪下,他面朝下躺在泥泞中。
看我匍匐在你面前。
她想起他在柯芬园跪在她面前,用演戏似的声音恳求,但眼中的笑意以及表明深情的表情,全是装出来的。她突然想放声狂笑,但她从不歇斯底里。
她揪住他的外套。“起来,讨厌的家伙,求求你。”她没有哭。充满她眼睛的是雨水,刺痛她喉咙的是寒意。天好冷,他又好重。她拉扯他的外套,努力想把他翻过来。她不能让他躺在泥泞中,于是她揪住他的外套翻领,使劲把他拉起来。“醒醒,求你醒醒。”
但他不肯醒来,她又抬不动他。因此她只能捧着他的头,擦掉他脸上的泥巴,命令、哄劝、恳求、承诺,什么都来。
“不准你死在我面前,可恶的家伙。”她哽咽地说。“我已经越来越……喜欢你了。别这样。我不是有意……哦,我会非常难受。你怎么可以,昂士伍?你这样不公平……没有运动精神。别这样,算你赢了。”她猛摇他。“听到没有,自以为了不起的蠢家伙。你赢了。我愿意。戒指、牧师,你要什么都可以。当你的公爵夫人,”她再度摇他。“你要的不就是那些吗?赶快决定,昂士伍,这是你最后的机会。可恶的你,快醒过来和我结婚。”
她忍住一声啜泣。“不然我就要丢下你不管了。”她绝望地低下头。“让你躺在这里。在泥泞中,在沟渠里。我早就知道你不会有……好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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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尔很坏,坏到无可救药。
他在几个句子前就应该睁开眼睛,但他担心醒来会发现他只是梦到他的喷火恶龙小姐痛骂他,而非为他哀伤。
但这不是梦,她一定已经全身湿透了,他一定是全世界最大的混蛋,才让她为他冒生病的风险,因为他不值得。
因此维尔伸手把她固执又美丽的脸拉近。“我是不是死了看到天使,或者我看到的只是你,葛莉缇?”他低声问。
她开始抽身后退,但他没有那么虚弱,情操也没有那么高贵,所以总要亲一下才肯放手。他按着她的后脑往下压,一如往常,她立即屈服。这时他知道自己不是在作梦。
梦中不可能有尝起来如此丰满柔软的嘴唇,这样的甜蜜,他细细品尝,加深延长那个吻,在狂风暴雨中啜饮她的甘露。
但这次勉强——勉强到该被封为圣人——放开她时,他一不小心说出实话:“我宁可要你,坏女孩,也不要天堂所有的天使。美人,你愿意嫁给我?你说的是真的吗?”
她颤抖地叹口气。“是真的,可恶。还有,我不是美人。起来,你这个大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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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博迪第一次发生意外。但撞车时并非由他驾驶却是第一次。葛小姐赶去救昂士伍的几分钟后,他告诉朴小姐,技术再好的驾驶也无法防止意外发生。受到闪电惊吓,马用后腿直立起来,力量之猛,连车辕都折断了一根。另一根辕杆在马车翻覆时折断。马匹挣脱缰绳,拖着残余的马具逃跑了。
博迪在千钧一发之际跳出马车,只在路面上跌了一跤。他原本要冲到昂士伍身边,但葛小姐已经扔下她的马车冲了过去。博迪紧接着想到“女士优先”,于是跑过去帮助朴小姐,她被留下来看管那匹性情显然十分躁烈的阉马。
就像博迪对她解释的,昂士伍如果死了,没有人帮得了他。如果他没死,那么很可能需要人协助把他拖上斜坡送往利胡克。由于昂士伍的马车已经四分五裂,葛小姐的马车又载不了四个人,所以博迪载着朴小姐,驾驶葛小姐的马车火速前往村落求援。
求援没有花太多时间。船锚旅店距离意外现场不到一英里,里面挤满了昂士伍的朋友,全都急切地等待着比赛的结果。不到几分钟就有马车准备妥当,启程驰援。
博迪不知道那是谁的马车,因为那时他已经严重地分了心。
困惑从前往旅店的途中开始,博迪看到一个路标指示前往几个邻近村落的方向和距离。
“哎哟,”他眨着眼说。“黑野?这就对了。”
朴小姐在这之前都有点拘谨,但比星期五和他谈话时随和多了。那时她气鼓鼓地离开,至于她为什么生气,他真的一点都不知道。
他接管马车时,她似乎没有星期五那样生气,但在前往村落的短短旅程中也不像往常那样健谈和友善。
但在他缇到黑野时,她转过头用他比较习惯的敏锐眼神注视他。“你知道那个村子?”
他摇头。“不,是一幅画像。查理二世,只不过不是他,而是他的朋友,但我不知道他爵衔怎样来的,因为那些长长的浅黄色鬈发使我猜想怎会有男人想要看起来像个女人,所以当时没有专心聆听。但我要找的人就是他,根本不是查理二世国王。”
朴小姐凝视他片刻。“长长的黄色鬈发,”她说。“查理二世的朋友,那么极可能是一位骑士。你看到是一位朝臣的画像,国王的朋友。”
“但他不可能是葛小姐的哥哥,”博迪把马车停在旅店门口。“因为他已经死了一百多年。第一任的黑野伯爵,我那要命的姊姊最喜欢的一幅画像,因为她说——天哪,他来了,我以为他绝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赶来,但愿他没有带我姊姊一起来。”
朴小姐把褐色的大眼睛转向船锚旅店的门口,丹恩侯爵站在那里用他著名的致命眼神瞪眼直视,博迪很清楚那种眼神需要一些时间才能习惯。
朴小姐显然尚未习惯,因为她惊呼一声:“我的天哪!”然后就昏了过去。博迪就是在这时严重地分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