担任车夫的吕杰仍是一贯的黑衣,沉静的黑眸、竖直的耳朵,不断注意着四周的状况。
黑衣侍卫在王离开突厥后便分为三批,一前一后的隔着固定距离护卫,另一批则再分为二,部分驻守在杜金的豪华宅邸,另外的人则早一步以护送为名,实则押着杜金的小儿子及总掌柜到咸阳的陵园去演一场戏,好证实主子的新身份。
为了方便行事,主子已化名为“邢鹰”,较符合中原人的名字。
一想到这里,吕杰就对这名从小就认识的主子有了更多的敬仰。
马车又奔驰了好一会儿,由于一路上都是光秃秃的山路,没有半点遮荫,再加上日正当中,车厢内想必很闷热,见前方有一座干草搭建的凉亭,虽然已有一辆朴拙的马车停在一旁凉亭里也有人在休憩,但他还是将马车停靠过去。
这一接近,才发现亭子里的是一位背对着他们的姑娘。
“怎么停了?”
马车里响起低沉嗓音,吕杰连忙回身拱手,“禀主子,天气热,这里离下一个可休息的地方还有三里远,请主子稍微休息吃点东西。”
邢鹰拉开车帘,一眼就见到凉亭里的女子,“她?”
“抱歉,只有此处可遮荫。”
“无妨,我在车内就好。”
闻言,吕杰贴心的将帘子拉开,让微凉山风也能送入马车内。
车内相当宽敞,也因为有一批黑衣侍卫先行探路,在每一个地点都有留下暗语,让吕杰能适时让他们的王休息、吃饭、甚至早先一步备妥餐盒。
而虽然是主仆,但邢鹰跟吕杰的感情并不输亲兄弟,若不是吕杰坚持自己的侍卫身份,两人其实算得上是一对很好的朋友。
因为邢鹰讨厌一个人吃饭,所以吕杰上了马车与他共享餐盒里的食物,也聊些事情,尤其是吕杰在乎的事。
“我把国政留给宁王代理,你很不放心。”这是肯定句。
事实上,吕杰的确不放心,他眼前的主子文韬武略、能征善战,率兵摆平了各族叛乱,也把国家治理得极好,是声势震天的可汗。
虽然宁王赫昕也是文武全才,更是跟他们一起长大的好友,与王的交情也很好,但或许是他的家人世代都担任侍卫官,对任何人保有一定的戒心一直是他无法抛却的执念。
所以,他默认了。
邢鹰的双眸变得深幽,“六年前,我自大唐返国时坠崖,是前来迎接的他警觉到不对劲,四处寻找,后来更不顾生命危险的飞身下崖,手臂严重受伤仍不离不弃的将我找回来,若说这样的他还不能信任,哪还有可信之人?说来,我跟他都曾为了救对方而不顾自己的性命,是生死至交啊。”
吕杰无话可反驳,只能点头。
吃饱喝足后,邢鹰发现坐在亭子里的女子一直维持着一样的坐姿,他好奇地走下马车,而吕杰则在确定她对主子没有威胁性后,拉了两匹马到另一边的溪河,让它们喝水凉快一下。
邢鹰在与那女子几步之遥站定,这才发现这一身简单白衣唐装的女子长相不俗。
那是一张精雕细琢的倾国面容,但眉宇间却又比一般女子多了一抹俊秀的英气,专注于手中雕刻的黑白明眸熠熠发亮,肤若凝脂,唇似樱红,若非手中那细细雕琢的动作,她看来就像一尊不动的玉观音。
邢鹰心想,她似乎颇擅长雕饰小物,在他们暂时休息的这个时间里,她的巧手已刻了极小却栩栩如生的蝶儿及蜻蜓。
吐了一口长气,左潆潆将刻刀及刻好的木雕收进随身的小布袋里。车夫大哥怎么去了那么久?说是要买东西给她吃,可是这一望无际的山中,哪会有店家?
她起身揉揉坐麻的双脚,一抬头,脸色便刷地一白,因为太过惊吓,甚至屏住了呼吸而不自知。
是他?怎么、怎么可能?是她眼花?还是她在作梦?不!不对,是他!那双深邃黑眸,那道高挺鼻梁,那股傲慢不羁的神情,还有那浑身上下充满的天生贵气,是他!
邢鹰很早就知道自己长得俊美过人,但这个女人一副见到鬼的表情是怎样?他抿抿唇,神情淡漠的越过她。
左潆潆眨了眨眼,难以置信的看他像对待一个陌生人似的走过她身边。
太……太差劲了!她双手颤抖的握拳。即便个性再怎么乐观开朗,但他辜负她的感情是真!害她母亲积劳成疾也是真!
因为母亲在发现她怀孕后,不得不偷偷将她带到长安城郊外的一栋小屋住下且待产,母亲劳心劳力的照顾她,一直到她生下孩子再回京城,接着,还得对外谎称她已在他城嫁人,只是丈夫在带着她们一行人返乡途中病死了,可怜的她顿时成了年轻的寡妇。
他使她的人生变了样,她可以无怨也无悔,毕竟他给了她最珍贵的翔儿,可是,对一个曾经温柔关怀、亲密相拥的女子如此视若无睹,实在可恨!
忍无可忍的激动情绪顿时排山倒海的涌上心坎,她粉脸丕变,拉起裙摆,急匆匆的冲上前就想好好质问他一番,但许是心太痛,身子又太过虚软,她才奔上前,脚步却一个踉跄。
乍听身后响起脚步声,邢鹰并无太多感觉,但在听到不稳的脚步声时,身体却立即有了反应,一个转身,他及时扶住差点跪跌在地的人。
瞬间,两人身形同时一震,四目相交,无言相对,一对泪眼是带着控诉的悲愤,另一双黑眸却有着不可置信的疑惑。
因为,他不该有这样的动作的,他从不慈悲!
宁妃在他眼前自刎时,他眼眨也不眨一下,这个女人就算跌倒,也只不过有些皮肉伤,就算她长得再美丽,手再怎么吸引他,也不足以使他对她伸出援手。
只是她动也不动,一双控诉的眸子只是一瞬也不瞬的看着他,难道……
“你认识我?”
他忘记她了!瞬间,左潆潆的胸口像是被几百斤的巨石压迫着。才不过几年的光景……
她喉头泛酸,不得不双手紧握,免得当场就狠狠的掴这个负心郎一记耳光!
她逼自己挺直腰杆,再好好的看看眼前的男人。
他的确是变了,虽然仍是一袭精致黑袍,但浑身上下不容忽视的尊贵气息更甚,还有那张俊美的脸庞多了抹成熟的内敛,但内敛中又带着令人胆颤的冰寒戾气。
他是变了,变成一个没有温度的男人了!
久久无法言语的她,终于在心碎之余找回自己的声音,“我‘应该’认识你吗?”
他难得有耐性等一个女人开口,却是等到这一句话?
她是指他往自己脸上贴金?邢鹰冷笑一声。真好笑,他对什么事都可以很认真,也可以不择手段的争取他想要的东西,但女人却是惟一的例外,因为他根本不必想,就有一大堆自动送上门的女人。
左潆潆看到了他眸中的轻蔑,更可恶的是,那真的是一双对她完全陌生的眼神,而她竟然为了这种男人牵牵挂挂了五年多!一层雾气迷蒙了她的视线,热烫的泪水浮现,但她很清楚这其中的情绪,有太多是对自己的怒气。
不值得!太不值得了!
至少……至少……该记得他们曾经深爱过啊,怎么可以……
此时,她朦胧的视线见到驾驭马车的彭大叔已朝她走来,她急急低头,拭去泪水。
彭冬是个安静不多话的中年人,先是看了俊逸但严峻的黑袍男子一眼,才看向左潆潆,“左姑娘,没事吧?”
她深吸一口气,挤出一笑,“没事。”看着他手上提的油布包,她迅速转移话题。“看来彭大叔买到我们的午膳了?可怎么办,我好像不怎么饿耶,那换我来驾车,彭大叔到马车内用餐,吃完我们再换手好了——”
“不,这怎么成?路途遥远,我看我们别耽搁了,先上车吧。”
彭冬察觉到空气中的凝滞气息,还有左潆潆那双被泪水洗过的双眸,他相信与这名长相不似中原人的俊美男子有关,但他们行镖的规则就是不多事、不多问。
左潆潆点点头,看了不看那名伤透她心的男人一眼,很快的跑到前面的马车坐了进去。
那个人不同了,可是就算不同,他怎么能……怎么能完全忘了她?看着放在一旁的包袱,将它拿到膝盖上打开后,她从里面拿出细细折迭好、绣有狼图腾的“面幕”,它是一块这面之巾,也是他当年留给她的信物,不管她到哪里总是珍藏着,但那个可恶的家伙……
泪眼朦胧的看着车窗飞驰而过的山中景致,左潆潆觉得,“那个人”比那一年离开她时更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