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她不闻不问、刻意与她保持距离,仿佛她是个隐形人般。
日复一日,天际的浮云来来去去、午后山林里的雾气起了又散,雪蔷终于明白,再苦守下去只会让自己撕心裂骨,步上晓贞舅妈的后尘,也无法换到他的正眼一瞥。
程牧磊说得对,她无法改变什么、也无法做些什么,就像如萍说的,他们谁也违抗不了上天的安排,这辈子她注定只是一个他穷究一生都怨恨的刽子手。
她早就该认命,也该走了,只是为何心里始终还会有不甘心与……不舍?
每天来到屋后的山坡上,望着遍地翠绿而生气蓬勃的金针花苗,她心里遗憾着恐怕是见不到它们金黄灿烂的时刻了。
刻意挑了徐晓贞不在餐桌上一起吃饭的晚上,她终于提出心中搁置许久的决定。
“二舅、二舅妈,下个星期我想回台北去了。”
当她宣布时,程牧磊依然无动于衷,连眉头也未曾抬一下,这让雪蔷已死的心再度刺痛了一下。
“回去?”杨玉兰闻言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也对,你来这么久,也该回去看看了,没关系,你尽管回去吧,过一阵子再回来,这里有二舅妈照顾着,你用不着担心。”
“是啊,把你留在这里这么久,再不让你回去看看,你爸妈都要怨起我们两老了。”程坤平也跟着笑了。
“二舅、二舅妈,不是的,我的意思是我要离开这里,不回来了。”雪蔷不敢抬眼接触他们满含期盼的目光。
“雪蔷,你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还是工作太累了?没关系,以后这些事让二舅妈来做就可以了,你只要专心照顾你晓贞舅妈”杨玉兰放下碗筷,急忙说道。
“二舅妈,不是的,来了一年多,我也该回去了,医院的工作在等我回去复职,更何况,我没有办法在这里留一辈子。”
“这……你说的二舅妈都知道,我也知道强留你下来实在太自私了些,不过,二舅妈实在舍不得你走啊!”说着说着,杨玉兰的眼眶忍不住泛红了。
“我又不是一去不回,我有空一定会回来看你们的,我保证。”雪蔷强忍哽咽,好言的安慰他们。
“可是二舅妈真是舍不得啊!”说着,杨玉兰又想掉泪了。
“二舅妈……”雪蔷强忍着泪,为难的唤道。
“婶婶,她要走就让她走,用不着留她,我们程家没有她,不会过不下去的。”一旁始终沉默的程牧磊突然开口说话,但语气却冰冷得骇人。
“你这孩子怎么说这种话?”杨玉兰大惊失色的惊呼着。
这一刹那,雪蔷仿佛清晰的听见自己已残缺不全的心,彻底碎裂的声音。
心底的痛楚在他如寒冰般的目光下,一圈又一圈的扩大、加剧,直到她胸口沉重得喘不过气来。
“二舅妈,没关系,牧磊说得对,我再待下去也不见得能帮上多少忙,就让我走吧。”雪蔷静静闭上双眸,无力的说。
“你这孩子真是越来越古怪了,那一次雪蔷掉到池塘里昏迷不醒,只见你寸步不离的守在床边,脸色难看得像是少了块肉似的,怎么现在又说这种话!”杨玉兰气得忍不住对程牧磊骂道。
“关心她?我不会做这种傻事,我是怕她死在我们程家,弄脏了房子!”程牧磊冷酷的讥讽道。
“你这孩子……”
接下来的话雪蔷再也听不见了,只觉得被绝望推进了冰冷的深海底,她刻意摒除自己的意识,不想让自己的心碎得无法拼凑。
没有了希望,她真的该走了!
☆☆☆
她的心死了,世界也该毁灭了吧?
隔天雪蔷一早起床,来到门外看若依旧晴朗的蓝天和碧绿的远山,不禁怔然了。
她的心这么冷、这么痛,何以世界还是继续的运转着?难道除了她自己外,没有人知道她的心伤与绝望吗?
雪蔷难掩落寞的沿着铺满金褐色竹叶的小径走着,竟不知不觉一路来到果园。
站在树下,放眼望去满天雪花片片,微风卷起白雪飘落到她的脸上、身上,带着湿意的雪花冰冷得几乎要渗进她的心底。
好奇怪!她的心竟冷得下起雪来。
一抬头,却发现是迎风展校的梨花抖落的片片雪白花瓣,跟着她脸颊上的泪一同在风中飘扬坠落。
可笑呵!她竟天真的以为这里会下雪,这就跟她以为自己来到这里就能改变什么一样傻!
回到这里,果真是她这辈子最傻的决定!
程牧磊心中的怨与恨,竟然深到连岁月也冲不淡,即使赔上她的身、她的心,却也丝毫改变不了他的恨意。
她的确该离开了!
或许早在她跌入池塘之时,所有的爱意与希望也随之淹溺在水中了,只是程牧磊救起了她,却忘了一并捞起她失落的爱与心。
或许带着一颗破碎的心离开这里是上天早替她做好的安排。
三天后,在一个微雨的清晨,雪蔷提着一如来时简单的行李离开了。
刻意支开了徐晓贞,程坤平夫妻蹙着眉站在廊前朝她挥手道别,程牧磊一如预料始终未曾出现。
坚持不要任何人送的雪蔷只要了一把雨伞,就提着行李缓缓走进雨中。
这一次,她勇敢的不曾再回头。
她告诉自己,这回她会彻底的走出程牧磊的恨与怨。
☆☆☆
“唉!雪蔷走。”
自从一个星期前,雪蔷离开程家回台北之后,杨玉兰每天总免不了如此长吁短叹。
“她走了我们程家才能得到宁静,有什么好难过的?”程牧磊坐在廊前不冷不热的说。
“你这孩子真是一点也不念旧情,好歹你们也算是自小一块长大的,这次雪蔷又帮了我们这么个大忙,你怎么还老拿她当仇人看待?”杨玉兰免不了又是一顿叨念。“我知道你难过如萍的死,但你把如萍的死和你妈精神错乱的过错全推到她身上,根本就不公平,更何况这件事都已经过了十几年,也该忘了。”
“自小一块长大、帮了程家的一点忙又如何?她害死了如萍是事实,要是她不到程家来,如萍也不会死,我妈也不会像今天这个样子了。”程牧磊激动的喊着。
“你这孩子怎么会这么固执?当年雪蔷只是个孩子,她也不是故意要生病,你何必拿她当仇人看待?”
“总之她该为当年的那件意外负起大部分的责任。”程牧磊恼怒的自廊前的摇椅上起身。
“唉,当心一个恨字不仅伤了别人,也伤了自己啊!”
杨玉兰语重心长的话追随他的脚步一路进房间,直到他紧闭起房门,这句话仍在他耳际回荡。
他该恨雪蔷的!
这句他自八岁起就不断提醒自己的话,何以随着每多见她一次就越形薄弱?
他还恨她,果真是如此吗?
那为何当他从水中捞起毫无气息的她时,会难过得几乎无法呼吸?
不,他不能再想下去了!
他怕再继续深究下去,会挖掘出心底深处最真实的秘密——一个连他自己也不愿意正视的真相。
对!工作,惟有工作才能让他忘却一切。
亟欲借着工作麻痹自己的程牧磊,疯狂的冲下楼,急急的往果园走。
“牧磊!天快黑了你上哪去?”杨玉兰自厨房里瞥见他急忙奔出的身影,探出头问道。
“去工作。”程牧磊匆匆丢下一句,便头也不回的冲出大院。
杨玉兰怔怔的看着逐渐被暮色淹没的颀长背影许久,一股莫名的心酸竟陡然冒上心头。
这个有着孤寂绝望背影的人,真是她所认识的那个冷傲、不可一世的牧磊吗?
☆☆☆
后山坡的金针花开了,就在秋风轻拂的季节里,灿烂的金黄铺满了屋后的山坡。
程牧磊这天中午自果园回来后不经意走过屋后,乍然瞥见那片让人惊悸的金黄花海时,不禁怔住了。
那是……金针花?
原来以前雪蔷成天在屋后忙碌,是为了将这片连他都不愿意看上一眼的荒地变成美丽的花海。
突然,他想起了她那如同金针花般耀眼灿烂的笑容,眼前的花海触动了长久以来强自压抑的酸苦心事。因为他的冷血,而扼杀了那样单纯而动人的美好笑靥!
她离开有多久了?半年?一年?
在她走后,最困难的不是该如何向母亲解释“如萍”到哪去了,而是怎么才能让自己不再想起她。
原以为将自己投入忙碌的工作中就能忘记她,然而他发觉自己错了。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那个盘据在心底的影像却益加深刻,每当深夜他躺在床上,她的笑脸总会浮现脑海,想她的情绪也日渐无法控制。
每天他总会想着雪蔷现在好不好、在做些什么,一想到她可能幸福的依偎在某个男人的怀中,他的心就像被强酸腐蚀过似的。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不该在乎她的,只是为何一想到有关她的种种,他的心就会不自觉的纷乱、焦躁起来?
程牧磊坐在花圃边,痛苦的将脸埋进掌中。
“这是我半年多前种的,你瞧,都开花了。”
在一片寂静中蓦然响起的轻亮嗓音让程牧磊仿佛被电到似的,浑身不禁一震。
雪蔷?这是雪蔷的声音!
程牧磊的双眼登时发亮,他遽然跳起来四处寻觅着她的身影,在花海中,他终于看到那个日思夜想的纤细身影。
是她!她果然就在那儿。
站在一片灿烂金黄中的雪白身影格外的亮丽可人,她的俏脸上漾着甜美的笑,低头嗅着花香的专注模样格外动人。
他的雪蔷竟然回来了!
“雪……”一个冲动,他开口想唤她。
“小蔷,我好高兴能拥有你。”
不知何时竟出现一个高大英挺的男子深情的拥住了雪蔷,而她则沉静的偎进他怀中,小脸流露着幸福与满足。
不!弄错了!他一定是在做梦!对,这只是个荒诞不经的梦境罢了!
一转身,程牧磊拔腿便往屋子里奔去。
他狼狈的冲进房间,将自己锁了起来,焦躁的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期望这场恶梦赶紧结束。
“牧磊?你在里面吗?”
正在心焦之际,房门外倏然传来杨玉兰的敲门声,他迟疑的打开房门,她笑眯眯的站在门外。
“牧磊,雪蔷来了,还带了个客人,你赶紧下来一起吃饭。”说完,杨玉兰随即高高兴兴的下楼去了。
原来他不是做梦!方才所见的一切全是真的!
他踩着不稳的脚步,摇摇晃晃的往饭厅而去,直到他看到雪蔷与一名斯文俊逸的男子相偕而坐的身影,他才恍然惊醒。
“牧磊,快来吃饭。雪蔷今天带了男朋友回来,我们很快就要有喜酒可以喝了。”杨玉兰边添着饭,边喜形于色的回头对程牧磊说。
“这是什么意思?”他瞪着雪蔷与那名陌生男子,骤然蹙起了眉。
“我跟骏杰准备下个月订婚。”雪蔷鼓起勇气,抬头迎视他凌厉的目光。
“是的,我跟小蔷已经交往半年多了,我实在等不及要将她娶回家去了。”尚骏杰凝睇着她,深情款款的说。
订婚?
一记闷雷轰得程牧磊脑中一片空白,只能怔怔的瞪着雪蔷那张绝美的脸庞,再也无法思考。
“是啊,我一听到这个消息,就叫雪蔷无论如何一定得带她的男朋友给我们两老瞧瞧,你看,骏杰还是个医生,可是青年才俊呢!”杨玉兰笑眯眯的补充。
“二舅妈,是你太夸奖了,我不过是个小小的内科医师而已,将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过,我一定会好好对待小蔷,不让她爱一点委屈的。”尚骏杰一派谦逊有礼的说着。
雪蔷就要带着曾受过他的心、曾给过他的身体嫁给别人?
随着这个念头反复闪过脑海,程牧磊的心有如撕裂般的抽痛着。
他从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更没料想过这天来临时,他的心竟会酸苦得令他几乎无法承受。
直到这一刻,他已经无法再欺骗自己,对她只是莫名的情愫作祟这么简单而已,而是他爱上了她!
早在她因他受了伤而无怨无悔的照顾他时,他就发现自己已爱上了这个他一直以为全心恨着的女人。
每当看着雪蔷因他无情的伤害而流泪、痛苦的模样,他的心就有如刀割,然而他就是拉不下脸来承认自己的错。
或许在看到她的第一眼起,心底早已产生了剧烈的变化,为了掩饰那股异样的情绪,他以冷漠武装自己,强迫自己相信对她从未休止的恨。
然而,随着日复一日,她的一颦一笑不禁挑动了他的心弦,在理智与感性的交战下,他只能用冷漠与敌视去抗拒她。
怕的就是那颗深受吸引的心再次沉沦而无法自拔啊!
直到她头也不回的离开了程家,他才发现一切都已经迟了。
她走的那天,刻意在林间回避的他看着她孤单离去的身影,他的心仿佛被掏空了。
也不知是何种情绪作祟,让他冲动的跟在她身后,隐匿在滂沱的雨势中,随着她走了一大段蜿蜒的山路,直到她坐上公车消失在路的尽头。
她终于走了,只留下悔恨给他!
他失神的站在路旁,眼睁睁的看着在他生命中占有大半记忆的雪蔷,再次走出他的视线。
那天下午,他淋了一场有生以来最冰冷的雨。
到现在他才终于弄清楚,对她没有怨更不再有恨,有的却是他始料未及的爱啊!
只是这一切再也来不及了。
“恭喜你们。”他面无表情的说出这句话,便遽然起身走出大门。
雪蔷怔怔的看着他决然离去的身影,眼底的泪忍不住涌上了眼眶。
她早知道他不会在乎也不会关心的。
早在决定将自己托付给另一个男人时,她就该想开了。
面对这份一厢情愿的感情她该彻底死心了,只是为何心还会这么、这么的痛呢?
☆☆☆
程牧磊将自己关在房间整整三天,就连雪蔷离开的那天他都紧闭着房门,未曾踏出一步。
三天来,他脑海中始终萦绕着雪蔷那张清灵雅致的脸孔,嘴里喃喃念着的满是对她的抱歉与悔恨。
他知道她走了,跟另一个年轻有为的男人远远的离开了这里。
只是,除了眼睁睁看着她投入其他男人的怀抱外,他还能怎么做呢?
老天爷究竟还想怎样折磨他?
从如萍遽逝、父亲病故、母亲久郁成病、还有他毅然放弃理想回到这偏僻的山上、一直到雪蔷两度离他而去的种种,郁积在程牧磊心底多年的不平与愤恨终于让他崩溃了。
他疯狂的仰天狂吼着,接着冲进厨房,不顾杨玉兰的阻止,抓起一瓶酒就往嘴里灌。
“牧磊!你这是在做什么?哪有人喝酒是这样喝法的?!”杨玉兰气急败坏的叫道。
“我要醉死!现在立刻就醉死,看上天还能怎么折磨我?!”程牧磊以袖子揩去嘴边的酒渍,眼神狂乱的大嚷道。
“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杨玉兰见他情况不对,着急的想拉他。
“我要喝!不论是谁再也不能左右我了!”程牧磊狠狠灌下一大口酒,狂肆的大笑起来。“没有人、没有人!哈哈哈……”
“牧磊,别这样吓婶婶呀!”
看他这样,杨玉兰的心几乎快碎了,一个好好的人怎么会突然变成这个样子?
“我的痛苦你了解吗?我心里的苦你明白吗?”他恶狠狠的吼着。
“婶婶不知道——”
“反正我的心已经死了,空留这副麻木的身体又有何用呢,倒不如让我早点解脱吧!”程牧磊凄恻一笑,随即转身朝门外狂奔而去。
“牧磊!牧磊!”杨玉兰望着他摇摇晃晃的狂乱身影,泪忍不住落下。
老天爷啊!他们程家究竟是造了什么孽?竟然连牧磊都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