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摇摇昏昏沉沉的头,苦笑,昨晚发生了那么大的事,竟然也能睡着。
他刚开门,叶雪柳就闯进来,也不看他,快步跑到床边撩开纱帐,然后就是惊天动地的尖叫:“郡主呢?郡主在哪里?”
尉迟长恭也闯进来,一向处变不惊的脸也变了颜色。
“郡主呢,儿子?郡主哪去了?”叶雪柳拉着儿子的衣襟,焦急万分。
尉迟潇黯然摇头,不知从何说起,不过就算他想说也来不及了。
一副枷锁套在他头上,屋内闯进一队捕快,个个手持佩刀,神情冷峻。
领头的一个人道:“我们怀疑你在雀云山谋杀云华郡主李沁,请和我们回去协助调查。”
尉迟潇冷笑,这就是澹台梦泽的手段吗?稳住他,自己跑去报案,然后反咬一口,欲对他除之而后快。“反咬一口”,“颠倒黑白……”李沁也用这些词痛斥过澹台梦泽,可笑自己竟然不信,有这样的下场,真是一点也不冤。
“不是,不是我儿子,儿子,你说话呀。”叶雪柳抱着枷锁,急得直哭。
“各位差官,这其中必有误会,务请明察。”尉迟长恭还勉强保持冷静,但是抱拳行礼的手在微微发抖。
领头的差官抱拳回礼,客气而冷淡,“老将军请放心,是不是误会,澹台大人必有明断。带走!”
他一挥手,两个人上来架住尉迟潇。
“儿子,儿子。”叶雪柳泣不成声,抱住枷锁不肯松手。
“娘,你哭得好丑啊。”尉迟潇还有心情开玩笑。他望向尉迟长恭,眼神笃定,“儿子不会有事的,我相信天公不可欺,一切都会真相大白。”
尉迟潇被带进六扇门的王法大堂,明镜高悬的牌匾下正襟危坐着一脸凛然的澹台梦泽。
尉迟潇唇边一抹冷笑,傲然站立。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锋,均是暗藏杀机,昔日的兄弟反目成仇。
澹台梦泽一拍惊堂木,“大胆人犯,见到本官,缘何不跪?”
尉迟潇嘲讽地一笑,“澹台大人好大的官威呀,就不怕帽子太大压断脖子吗?”
澹台梦泽冷笑道:“你死到临头还敢嘴硬,本官就杀杀你的威风,来人,大刑伺候!”
尉迟潇故作惊讶,“澹台大人的官真是与众不同啊,不问案,先动刑,莫非——你审案是假,杀人灭口是真?”
澹台梦泽不动声色地打量他,心中却在疑惑:为何他毫不惊慌,反而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他阴险地一笑,“本官就如你所愿,审你个心服口服。本官问你,本官告你谋害云华郡主李沁,你可认罪?”
“不认!”
“昨日亥时你身在何处?”
“雀云山。”
“云华郡主身在何处?”
“雀云山。”
“昨日是你二人成亲之日,为何不在新房却在雀云山?”
“因为郡主发现了半年前杀害六扇门大头领秦树一家的元凶,她约凶手去雀云山是想为秦家人报仇,而我,正是跟踪凶手而至。”
“一派胡言,昨日你与郡主大婚,郡主又怎会约见凶手?”
“云华郡主行事一向不合常理,京城尽人皆知,她有此举动不足为奇。”
“你以为如此说就能脱罪吗?雀云山有打斗的痕迹,断崖附近有血迹,很明显你们在那起过争执,必是你将郡主骗至雀云山,将之杀害。”
“啊呀,澹台大人真乃神人也。按说郡主死于昨晚亥时,至今不足五个时辰,应该除了凶手不会有什么人知道她的去向。可是大人竟然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知道云华郡主被害,不仅找到她被害的地点,还仔细取证,找到了杀害她的凶手,莫非,大人你能掐会算?”
澹台梦泽冷哼一声:“这就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本官昨晚参加你与郡主的婚宴,无意间发现你与郡主竟一前一后悄然离开尉迟府。本官觉得事有蹊跷,便尾随其后,谁想竟目睹你将郡主推下断崖的一幕,你还有何话说?”
“这么说昨晚雀云山上便有郡主、在下与大人三人了?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可能是大人你杀了郡主,再嫁祸给在下呢?”“你还妄想颠倒黑白!本官与郡主素不相识,无怨无仇,有何理由将其杀害;而尉迟潇,不仅有一人看到你曾与郡主大打出手,你也曾向本官抱怨,不想娶郡主为妻。你就是因为不满意皇上赐婚,因而在新婚之夜将郡主杀害,你认不认罪?”
“不认!”
“好!来人,给我大刑伺候,我倒要看看你的嘴巴有多硬!”
尉迟潇冷笑,“澹台梦泽,你想屈打成招?天子脚下,还轮不到你小小的六扇门头领只手遮天!”
澹台梦泽恼羞成怒,“你既进了六扇门,就别想活着出去。”
“皇上驾到!”门外一声高喝。
澹台梦泽赶忙率众捕快跪地迎驾。
天子怒容满面。听说云华郡主被害的消息,早朝还没结束就摆驾六扇门,连朝廷礼制都弃之不顾。
“尉迟潇,你好大的胆子!”天子怒不可遏,不顾身份,对尉迟潇拳打脚踢。
旁边的太监噤若寒蝉,从未见皇上发这么大火。这位少年英主一向雄才大略、礼贤下士,是一位不可多得的明君,但是现在……看来云华郡主之死已让皇上失去理智。
尉迟潇不闪不避,“皇上,臣没有保护好郡主,受皇上责骂理所当然,但现在更重要的是为郡主报仇雪恨!”
“好!我就杀了你,告慰郡主在天之灵。”天子咬牙切齿,睚眦尽裂。
“皇上!”尉迟潇高声道,“杀害郡主的真正凶手是澹台梦泽!”
“皇上,尉迟潇血口喷人,臣冤枉!”澹台梦泽跪倒在地。
“皇上,臣有证据。”
澹台梦泽大吃一惊,暗想自己万事小心,应该不会让尉迟潇找到证据啊。
天子也难辨真伪,“那就拿出你的证据。”
“皇上请看。”尉迟潇伸出左臂,左臂上鲜血画成的娃娃脸已经变成暗红色,凄凉惨淡。
澹台梦泽狂笑,“尉迟潇,你是不是疯了,居然画这么个破玩意就说是证据。皇上,勿要再听他砌词狡辩,请严惩凶手,为郡主伸冤。”
“来人!”天子一声怒喝,“拿下澹台梦泽!”
大内侍卫迅速扑上来,按住澹台梦泽。
“皇上,皇上,尉迟潇才是凶手,臣是冤枉的。”
天子冷哼一声:“冤枉?尉迟潇若是杀害郡主的凶手,郡主临死前又怎会在他手臂上留下表示信任的印记?你杀害郡主,罪无可赦!”
“皇上,他还是秦家灭门血案的凶手。”
“数罪并罚,押入死牢,明日游街后斩首示众!”
大内侍卫把哭嚎着的澹台梦泽押下去。一向凛然正气的铁面神捕,到如今竟龌龊至此。
尉迟潇叹道:“澹台梦泽机关算尽,到头来较之郡主还是棋差一招。”
天子神色黯然,仿佛心力憔悴,“沁儿冰雪聪明,可惜却不能救自己一命。”
尉迟潇跪倒,“请皇上降罪,臣为虎作伥,听信奸佞之言,才害郡主香消玉殒。”
天子道:“寡人将最心爱的皇妹许配于你,可你却并未好好对她,寡人真恨不得杀了你。可是皇妹临死之前,都对你念念不忘,留下这个印记,怕你受到伤害,她用情如此之深,寡人又怎忍违背她的心愿。你走吧。”
“谢皇上不杀之恩。皇上,臣有一事相求。”尉迟潇叩头。
“讲。”
“求皇上将澹台梦泽交给臣,臣要在郡主遇难之地将他千刀万剐,告慰郡主在天之灵。”这是他唯一能为她做的了。
“就如你所愿。”
“谢万岁。”
澹台梦泽浑浑噩噩地待在死牢里,他也不知道过了多少个时辰。刚进来的时候他拼命地喊,但是没有人理他,只有死亡的气息时刻与他做伴。终于累了,他颓废地靠墙坐着。他不明白自己怎么败的,本来逼死郡主、嫁祸给尉迟潇,对他有威胁的人都一一被他除去,他拿到了记载官员机密的档案,他离登天只有半步之遥,可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娃娃脸,让一切都变了,他一无所有,成为阶下囚,还要开刀问斩。这个李沁,变成了鬼还要算计他。
“咣当”的开锁声惊醒了澹台梦泽。
他抬头一看,竟然是尉迟潇。
“不想留在这儿就跟我走。”他冷冷地丢下一句话,转身就走。
澹台梦泽跳起来,紧紧地跟着他。莫非他还念同门之谊,要救我?
门外,一个守卫也没有,逃离死牢竟如此容易。
尉迟潇施展轻功,在夜色中起落,像一只枭。他是澹台梦泽的救命稻草,澹台梦泽半步也不敢落下,紧随其后。
跑了一段距离,初时的紧张稍有缓解,澹台梦泽注意到四周的景物,竟然有几分熟悉。
“雀云山?”澹台梦泽又惊又怕,转身想逃,尉迟潇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我的好师兄,我带你逃出死牢,你怎么谢都不谢就要走啊。”他狞笑的脸像山中的鬼魅。
澹台梦泽惊恐大叫:“你不是要救我,你要杀我。”
尉迟潇笑道:“师兄就是师兄,聪明!”
“师弟,”澹台梦泽跪在地上,“念在我们同门之谊,你放过我吧,下辈子我做牛做马,结草衔环,报你的大恩大德。”
“放过你?在公堂上,你颠倒黑白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放过我?你逼死李沁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放过她?你对秦家痛下杀手的时候,又有没有想过放过他们?”尉迟潇越说越怒。
澹台梦泽扑过来抱住他的腿痛哭流涕,“我承认为了那份档案杀害了大头领一家,又怕李沁说出真相而逼死她,可是我从未想过要伤害你啊。我承认我贪生怕死,我想平步青云,所以我怕你说出我逼死郡主的事,可是我只想把你关起来,我对你下不去手啊。我们一起学艺十二年,同吃同住,不是兄弟,胜似兄弟,我们同甘共苦,生死与共。你忘了吗,有一次你调皮不小心烧了师傅的藏书阁,是我替你顶的罪,师傅打得我三天起不了床;还有一次,崆峒派的人来挑衅,你错手杀了他,也是我顶的罪,差点被逐出师门,这些,你都不记得了吗?”
尉迟潇痛苦地转过身,他记得,他都记得。小的时候他调皮,常闯祸,大他三岁的澹台梦泽却很稳重,而且对他爱护有加,每次都替他承担责任,甘心自己领受师傅的责罚。
“念在同门之谊,你自行了断吧。”他把剑仍在地上。
澹台梦泽慢慢拾起剑,眼中寒光闪现——把你小时候欠我的都还清吧——他猛地刺向尉迟潇。
尉迟潇万万想不到澹台梦泽竟会在背后向他痛下杀手。他仰天长啸,回身,目光如狼,一匹因为鲜血和欺骗而变得疯狂的狼。
下手不再留情,这一剑,斩断了他的所有愧疚。
澹台梦泽手中有剑,却挡不住尉迟潇的赤手空拳。
一掌正中胸口,鲜血狂喷——为师门清理门户!
二掌正中胸口,心脉尽断——为秦家沉冤得雪!
三掌正中胸口,魂飞魄散——为李沁在天之灵!
三掌过后,一切罪恶都归于尘土。
尉迟潇拾起剑,心中一片萧瑟。他代表正义惩处了邪恶,可是,为什么心中没有一点惩恶扬善的激情与豪迈?脑中闪现的是一身正气的澹台梦泽,是谈笑风生的澹台梦泽,是和他把酒言欢、不醉不归的澹台梦泽。曾经肝胆相照的兄弟为什么摇身一变,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他想不通,也无力去想。下山的路越来越崎岖,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险恶,一如人心。也许,他再也走不出去了。
脚下一个踉跄,他倒下去,铺天盖地的黑暗向他袭来。
“死了没有,没死就吭声。”一个冰冷苍老的声音,还有人拍着他的脸,动作粗鲁。
真是头痛欲裂,身体也像是四分五裂了,稍一动就钻心地疼。尉迟潇皱了下眉头,他还活着吗?还是进了地狱,刚刚上刀山下油锅?他试着发声,粗哑难辨的声音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你还是不是男人,一点伤就哼哼唧唧的,老身都为你感到惭愧。”还是刚才那个冷漠苍老的声音。
尉迟潇苦笑,他一向自诩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如今竟然被人嘲笑不是男人。他挣扎着开口:“是前辈救了我吗?尉迟潇多谢前辈救命之恩。”
“不敢!只盼着你日后别恩将仇报,老身就万幸了。”话语夹枪带棒,打得尉迟潇晕头转向。
他暗想:我应该没得罪这位前辈啊,否则的话,她也不可能救我,可是怎么讲话如此刻薄,像是对我极为不满?算了,看在人家是救命恩人的分上就别计较了,可能这位前辈只是脾气不太好。
“前辈大恩,尉迟潇万死不足以报。还请前辈告知,我到底伤势如何?”他实在是全身都疼得要命,让他分不出到底哪伤了
“死不了。也就是脑袋撞坏了,胸口中了一剑,肋骨断了三根,右手断了,左腿折了,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刮伤擦伤二十来处,都算不了大毛病,别再哼哼唧唧的,闹得我头疼。”
尉迟潇哭笑不得,“这还不算大毛病,我全身上下还有好的地方吗?”
老妇人怒道:“你还想怎么样?你从那么高的山上滚下来,没要了你的命,你还不知足?”
尉迟潇道:“是,是,我就是福大命大,才能幸得前辈相救。在下还想提个小小的要求,前辈能不能点一盏灯,好让在下看清恩人的容貌,铭记于心。”
“点灯?”老妇人声音高了八度,走过来仔细检查尉迟潇的眼睛和头部。
尉迟潇疼得直吸气,这个人的动作就不能轻一点吗?自己这个可是头啊,而且是受伤的头,怎么像挑西瓜似的拍拍打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