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他一直是浑浑噩噩的,只知道发了疯似的寻找那个消失的女子。
他在父母的殷殷期盼中平安归家,但是他的回来并没给阴云密布的尉迟府带来多少喜悦,相反,他把它卷入更深的愁云惨雾中。所有人都发现,尉迟潇变了,他不再是那个出类拔萃、一身霸气的少年将军,他变得颓废而消沉,他的生命中只剩下一件事——寻人。他不惜调动尉迟家在京城的全部兵力以及京城禁军,大费周折,只为寻找一个名叫心月的女子,寻找一个从没有人听说过的叫“落霞湾”的地方。母亲的眼泪、父亲的责骂、天子的劝阻,什么也不能阻止他,他不顾一切,固执而疯狂地寻找着。
当任何的劝阻都毫无效果,当殷殷期盼的心变得疲惫,所有人都对他失望了,人们都在伤感一颗光芒四射的将星就此陨落。但是又一次出乎人们意料,尉迟潇把自己关在屋里,酩酊大醉了三天三夜,再出来时,又是一个眼神凌厉、英气勃发的“玉面阎罗”。他清瘦了,也憔悴了,但是一身霸气让人不敢直视。他又变成了以前的尉迟潇,只是他的脸上不再有那种玩世不恭的笑容。
战事突起,尉迟潇又一次踏上征程。
时朝廷新主登基,局势未稳,突厥可汗认为这是天赐良机,竟然亲率大军入侵边关,已至泾州、武功一带。新主临危不乱,决定以强硬之姿镇住突厥。他任命尉迟潇为行军总管,统率五万大军,阻击突厥。
尉迟潇领命。盔甲着身,长缨在手,好一个眼神凌厉、英气勃发的“玉面阎罗”。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他是勇士、是英雄、是战神;他冷硬强势,以不败之姿撑起一片盛世王朝。只是心底里有一片外人不能触摸的柔软地方,停留着一个女子的倩影,从此,剑胆琴心,侠骨柔情,只为一人。
季风扬走进军帐的时候,尉迟潇正坐在帅椅上,凝视着前方一张壁挂的军事地图。
凝视,是的,眼神是直直地投注在上面,但是心,却不知飞向何处。
“元帅并不准备挥军北上,又为何对这张地图如此专注?”
尉迟潇回神,看到季风扬一双似笑非笑的黑眸,他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
尉迟潇淡然道:“目前不准备挥军北上,不代表以后也不北上。”他盯着地图,“兵分六路,从通汉道、定襄道、金河道、大同道、恒安道、畅武道一同进军,采取长途奔袭战,过定襄、取白道、至铁山——突厥必亡!”手中寒光闪现,一把匕首飞出,正中地图上铁山的位置。
季风扬心中暗自钦佩,脸上还是似笑非笑的样子,走到地图前把匕首拔下,丢还给尉迟潇,“这军事地图虽是你亲手绘制,不过现在可是公共财物,不能随便破坏。”
尉迟潇收起匕首,“你不在外面操练士兵,跑到我帐中来做什么?”
季风扬夸张地叹口气,“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
尉迟潇皱眉,“我尉迟潇的军队一向纪律严明,若有人乱我军心,军法严惩、决不宽恕!”
季风扬笑道:“你既然对自己的军队这么有信心,就应该知道哪里有人胆大包天,敢乱你的军心啊?只不过士兵们都觉得憋气,既然取得了高陵大捷,突厥已经退兵三十里,就该一鼓作气、乘胜追击,怎么主帅反倒按兵不动了?”
尉迟潇靠在椅子上,“我何尝不想一鼓作气、大破突厥。只是圣上刚刚登基,内乱初平,国力不足,我们尚无发动大规模反击的条件。此时既然已经镇住突厥,就应该接受和议,争取最大的利益,这样既解除了京城之危,又避免了无谓的兵力消耗。国家可借此机会修养生息、厉兵秣马,待时机成熟之时,再大举进兵消灭突厥。”
季风扬抱拳拱手,“元帅当真是深谋远虑、末将自愧不如。”
尉迟潇淡然一笑,不置可否。
季风扬坐下来,“说实话,以前你锋芒太露、在战场上一身戾气、出手狠辣,我还真是为你担心。不过你这次带兵出征沉稳了许多,锋芒稍弱但是城府愈深,深藏不露,真正是有乃父之风,令人心折的大将风度。”
尉迟潇轻叹,“我只是不再年少轻狂。”
“禀元帅,”侍卫走进来,“军营外有百姓送来礼物,说是要感谢元帅替他们保卫家园。”
季风扬笑道:“以后只要是尉迟将军带兵打仗的地方,都要设一个专门军帐以收礼物之用。”
尉迟潇道:“替我谢过那些百姓,让他们把礼物带回去,就说保家卫国是我们军人的天职,他们无需如此。”
侍卫道:“小人已经说过了,但是那对父女不肯走,他们说礼物不只要送给元帅,还要送给,送给……”
季风扬觉得奇怪,“你怎么不说了,还要送给谁?”
侍卫似乎很为难,“他们说还要送给元帅夫人。”
“啊?”季风扬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他看着尉迟潇,“元帅夫人?难道你有夫人吗?”
尉迟潇也觉得诧异,他吩咐侍卫:“请他们进来。”他要看看什么人说的这个奇怪的名词。
侍卫出去,不一会儿,带进来一对父女。
女儿大概十八九岁,衣饰朴素,面容清秀;老父已是风烛残年,身形佝偻,步履蹒跚,但是精神很好。他们走进来的时候,尉迟潇惊讶地站了起来,他看人一向过目不忘,那个老人他只见过一面,但是他还记得,他就是当初被李沁赶出王府的会做梅花糕的马师傅。
马师傅父女一见到军帐之中站立的卓尔不凡、一身霸气的年轻将领,料想就是人人称颂的“玉面阎罗”尉迟潇,赶紧下跪参拜。
尉迟潇亲自过来搀扶,他没想到还能再见到这位老人,而且他的身体看起来比在王府的时候好多了。
“马师傅,一向可好?”
马师傅很吃惊,他没想到这位元帅居然认得他这个平民百姓。他仔细打量着尉迟潇,忽然激动道:“元帅,你、你就是那天在郡主身边的年轻人?”
尉迟潇笑道:“马师傅,你的眼力真好,记性也好。”他扶马师傅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马师傅抓着他的手,道:“当时老朽看到将军,就觉得将军器宇轩昂,老朽那时就想,要是将军能和郡主配成一对佳偶该多好,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哪,老朽的愿望竟成真了。”
季风扬插嘴道:“元帅,你真的成亲了?怎从未听你提起?”
尉迟潇瞪了他一眼,对老人道:“莫非您口中的‘元帅夫人’是指云华郡主李沁?”
马师傅点点头,“老朽自从离开王府,就日日思念郡主。前些日子,我京城的一个亲戚来看我,他跟我说,郡主已经成亲了,郡马就是在边关抗击突厥的元帅。老朽就急着来看元帅,还想托元帅把这盒梅花糕带给郡主,郡主最喜欢吃我做的梅花糕了。”
尉迟潇不解道:“马师傅,难道你一点都不恨郡主?她可是把你赶出了王府。”
马师傅有些生气,“元帅,郡主不是把我赶出王府,她是救了我和小女的命。你是郡主的丈夫,难道还不了解她的为人吗?郡主看起来骄横无礼,其实她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
尉迟潇大吃一惊,他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如此评价李沁。
“老人家,到底怎么回事?我那天亲眼看到,郡主嫌弃你年老体衰,把你赶出王府啊?”
马师傅叹口气,“要不是郡主,老朽就是死在王府也没人问上一声。”
他拉过一直站在他身边不吭声的女孩,“当时小王爷李云倾看上了我这个女儿,要强娶她进府,我女儿早有了心上人,所以宁死不从,他就把老朽关进地牢,每日折磨,想逼迫我女儿就范。这丫头就去求王爷王妃,想让他们主持个公道,可是王爷王妃哪管我们这些下人的死活,只说能嫁进王府是我们八辈子修来的福气。我女儿实在没办法,又不能眼看着她的老爹被人打死,只好和那个男娃子断了,答应给李云倾做妾。这件事被郡主知道了,她答应我女儿一定会为我们讨个公道。元帅你那天看到的,正是郡主把老朽从李云倾手上救下来呀。”
尉迟潇一阵心痛,原来是这么回事,他自始至终都误会了李沁,想起她跳崖前的一幕,心中更是悔恨。可是,他不能理解,既然李沁从无害人之心,为什么要刻意把自己装成那副样子?她心中在想些什么,他永远也无法知道了,李沁的一切已经成为千古之谜。
“将军,这些梅花糕老朽特殊处理过,多放些日子也不会坏,您可一定要交到郡主手上啊。”老人殷殷叮嘱。
尉迟潇苦涩地一笑,“老人家放心,我一定会交给她。”
老人带着女儿满心欢喜地走了,尉迟潇颓然地坐在椅子上。他都干了些什么啊?亏他还自命不凡,仿佛凌驾于一切人之上。他先是不问青红皂白地把李沁归于恶人一类,然后又怀疑她是连环杀人案的鬼女,再后来又听信澹台梦泽的污蔑、认定她是杀死秦树一家二十六口的凶手,他一再地怀疑她、伤害她,可是她临死前念念不忘的却是救他一命。尉迟潇,你真是天底下最无情、最冷酷的坏蛋!
季风扬看着尉迟潇一脸的懊恼,有些担心,“你没事吧?这些梅花糕有问题吗?”
尉迟潇摇摇头,“你先出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吩咐下去,任何人都不要来打扰我。”
季风扬叹口气出去了,不过没有半炷香的时间,他又闯进来。
尉迟潇有着隐隐的怒气,“你就不能让我一个人静静吗?”
季风扬无辜地耸耸肩,“我不想打扰你,不过有个孩子非要见你不可,打发不走。”
尉迟潇忍不住爆发了,“你好歹也是统率千军万马的将领,连个孩子都打发不了吗?要不要到新兵营去重新接受训练?”
季风扬无奈道:“好吧,我就去告诉那个叫蒙蒙的男孩子,就算他在军营前站上一整天,元帅也不会见他的。”他转身要出去。
“站住!”尉迟潇震惊道,“你说他叫蒙蒙?”
“是,元帅是不是改变主意了?”
尉迟潇也不回答,大踏步跨出军帐。
季风扬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那个男孩子说只要讲出他的名字元帅就会亲自去迎接他,没想到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