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怔怔地看着那女子,被风吹动的绫罗长袖里慢慢伸出一只手,似柔葱醮雪般的一只手,纤细,美得毫无瑕疵,但露在飘飞的白绫长袖外,实是带着种凄秘幽冷的妖气。这只手缓缓伸向了他,招魂似的招动一下,“来呀,你过来呀!”
一缕阴寒之气自足心蹿起,他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一幅白色幔帐忽然垂了下来,隔在两人中间,屋子里的风消失了,一片片幔帐又笔直地垂下,挡住满屋的动物标本。
独孤吹梦没有忘记他此时的身份,一个小厮,乱闯主人家的屋子,被旁人发现自然是不太好的。他霍地转身往外走,掀开挡路的幔帐,又骇然震愣在那里。那个戴着“勾阎”面具的女子竟也悄无声息地移步到了这幅幔子后面,面具里两道幻魅的视线始终牢牢盯着他。
女子突然开了口,语声幽冷:“你为何躲开?”
今日不是鬼节,此地亦非鬼城,这女子却戴着“勾阎”,而且显然已将误入此间的他当作了其夫!他皱了皱眉,旋身往旁侧退去,以极快的速度掀起旁侧幔帐,抬眼却又瞧见一抹雪白身影,这女子居然如影随形!
对着他骇然的眼神,她格格发笑,“你躲呀!躲好了,我再来捉你!”
盯着她,怪异的感觉绕上心头,他终于开了口:“夫人认错人了,小的只是庄中一名花把势。”话落,他松了手,幔子垂下,又猛然被他重新掀开,幔帐后面果然不见了那个女子,眼角余光只微微瞄到一片雪白的裙角闪入了旁侧一幅幔帐,机不可失!他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这间屋子。
踏出石门后,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怀抱白猫的女子就站在黑色小屋的门里,冷冷地看着他,却没有追出来。当那扇木门徐徐关上时,门里的女子伸手缓缓摘下了“勾阎”面具。
门关上的一刹那,他猛然看清了她的脸——雪花般美丽的面容,柳眼眉腮,楚楚风情,唯独少了几分刚烈之色,但那眉眼、那眉眼……分明就是他的亡妻!
“妃衣?!”
他惊喊一声,飞快地冲回石门里,眼前景致一花,那间黑色的小屋居然倏忽不见!庭院里静悄悄的,只见疏花木影,哪里还有绫罗裙裳的女子?
幻术?不,那个女子是活生生的一个人,绝非幻术所营造的虚幻影像!
“妃衣……妃衣……”站在庭院里,他失了魂般喃喃自语,“我知道终有一日,你会回来找我……”
石门外,轻捷的步履响动,一个翠衣丫鬟的身影突然转入门里,惊见庭院里站了个陌生人,她急喝:“什么人?竟敢私闯山庄禁地!”
庭院里呆站着的独孤吹梦,神志骤然清醒,见这丫鬟满脸紧张防备之色,他歉然道:“在下途经此处,方才这庭院里有个女子身影……”
“你见到小姐了?”丫鬟又是一惊,“昨夜就不见小姐人影,怕是又发病了……”不小心说漏了嘴,丫鬟赶忙掩口,目光闪烁,惶惶看了看四周,又急忙催道:“快些离开这个院子,不要再随处乱走。”说完,她自个先匆匆离开,片刻也不敢在这庭院里逗留。
小姐?!丫鬟口中的小姐难道是……
独孤吹梦心中骇然,猝然旋身,浮光掠影般冲山庄东面掠去。
聚义厅位于山庄东面,厅中几张酸枝太师椅,中间隔了小方桌,窗明几净,主人与宾客落座,把盏品茗,气氛融洽。
“试灯姑娘不仅知书达理,还是个品茶行家,谙练斗茶之术,老夫佩服、佩服!”
大厅正前方,首座上端坐的紫袍老者端起茶盏,冲着客座上一位穿着红嫁衣的婉约女子笑着说道:“龙井、径山、虎丘、武夷、君萝……老夫的庄子里多的是好茶,试灯姑娘闲时不妨与独孤公子一道来品品茶……”
“庄主!”绕着弯子说了这么多,聪慧如她自然听得出仇二爷话中弦外之音,“有句话,小女子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仇二爷有的是肚量与耐心。
“庄主拖我转交的画,已经到了吹梦手里,他见过画中女子,让我来此捎个口信——吹梦无意娶令千金为妻,请庄主另择佳婿!”轻轻搁下茶盏,试灯温温绵绵地道:“事已至此,庄主若一意孤行,毁人姻缘,是要折寿的!”
“毁人姻缘?”仇二爷也放下了茶盏,盯着姑娘家身上所穿的红嫁衣。人家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也难得一个姑娘家如此大胆,又如此痴情!他捋髯沉吟,“试灯吹梦,确是一段佳话,只是我那女儿……”
“你那女儿犯的是什么病?”
突兀响起的话声从厅外传来,仇天刑愕然抬眼,却见一个青衣小帽的小厮居然大步走进厅门,清亮的眼神注视着他,直欲洞穿肺腑!
“你、你……”仇天刑惊愕之余,倒也认出来人身份,似乎就是昨日入庄的那个车夫!
“梦,出什么事了?”
怕仇二爷盛情挽留,吹梦原本就不愿露面,眼下她都向庄主辞行了,他却突然来到厅中,试灯诧异之极,起身迎上几步,这才发觉梦的神色不太对劲。
“我刚刚见过您的女儿!”从忏情小筑里出来,独孤吹梦气息未平,心绪未宁,向来谦和淡然的语声竟也开始咄咄逼人,“她戴了‘勾阎’面具,在一间黑色小屋里,与我相见!那是您的女儿,还是……”还是他的亡妻?
“冉儿她、她……”仇天刑万分惊异,腾然站起,大步上前,盯着这“小厮”,上上下下仔细打量,“她来与你相见?”
“不错!”昨日所见的仇冉冉,绝不是他的亡妻,为何今日这个仇冉冉又扮作了他亡妻的模样?而且,竟是如此神似!
“独孤公子?”能让冉儿摘了面纱相见的人,除了独孤公子,不会是旁人!仇天刑喜形于色,伸出手去紧紧抓住对方肩膀,无比激动地说:“总算把公子给盼来了!冉儿终于有救了!”说到这里,眼眶竟也微微湿润。
“此话怎讲?”试灯依旧满头雾水。
“冉儿她、她……她中邪了啊!”仇天刑爱女心切,说着说着,竟冲人跪了下去。
独孤吹梦大惊失色,赶忙伸手去扶,“使不得!庄主,快快请起!”扶着人坐到椅子上,试灯递上茶水,让老庄主平静一下情绪,递出去的杯盏却被推开。
仇天刑只顾抓紧独孤吹梦的手,如遇救星,难以抑制激动的情绪,颤声道:“公子要救救我家小女,救救她啊!”
“您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试灯也察觉到庄主摆下的招婿宴,内情并不简单!
仇天刑老泪纵横,当着独孤公子的面,把事情始末原原本本地诉说一番:“试灯姑娘,老夫这个女儿也曾为情所困!老夫本以为,将她锁在房中关些时日,自然就能让她断了那份心思,可谁知……谁知这倔丫头为了出庄幽会意中人,竟然以死相逼,把脖子悬在梁上,非要让老夫撤了八门金锁阵,放她出去,不依她,这丫头竟然冲亲爹拔剑相向!唉——孽债、孽债!”
“于是,您就让她离开山庄了?”试灯也只能苦笑,女儿倔,当爹的更倔,闹腾了这么久,还不如早早成全了这双小儿女,岂不皆大欢喜?
仇天刑长吁短叹,既郁闷又懊恼,“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一时心软,放这丫头出去!老夫当时还派了几个手下暗中保护她,一路尾随到她要去的地方……”
“幻城?”独孤吹梦猜测,要找端木空,就得去幻城。
孰料,仇天刑却给出了一个叫人怎么猜都猜不到的答案:“不,冉儿她只去了一个地方,就是公子的鹣鲽小筑!”
什么?!独孤吹梦听得呆住,试灯也惊愕了个十足十!
“她、她去那里做什么?”
仇天刑摇了摇头,“到现在我也不明白,她当日去那里是想做什么?只知道,她去了独孤公子的鹣鲽小筑,回来后,整个人就变了。以前从不养猫从不穿白色绫罗,如今反倒时常穿着一身的白,抱着猫,神神鬼鬼地躲在房间里,一个人自言自语。老夫请过郎中,也请过矛山道士,这丫头的疯病就是不见好,时不时就在半夜闹,闹得山庄里不安宁,连仆人丫鬟都在私底下说闲话……”连连叹气,这样难以启齿的话,他也不得不说,“小女怕是中了邪,被鹣鲽小筑里公子的那位亡妻鬼魂附了身了!”
“荒唐!”试灯挑了眉,“鬼在人心,只怕是您的女儿心中闹鬼罢了!”
“但、但她好端端的,为何偏要跑去独孤公子的鹣鲽小筑?”仇天刑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将求助的目光转向独孤吹梦。
独孤吹梦脑海中闪过黑色小屋中的那幕情形,只说了一句:“妃衣养过一只白猫,她也喜欢穿雪白的绫罗长裙。”
“公子的住处是不是真的闹鬼?”仇天刑小心地问,“所以,公子也很久没有回家去住?”
独孤吹梦啼笑皆非,不回去,其实是怕睹物思人,平添伤感,反倒令旁人有了诸多猜疑,“庄主若是有所疑虑,不如随我一道去蜗居看看,一切便可明了!”
“如此甚好!”仇天刑想想还是有些不妥,又道:“老夫就不必跟着去了,公子回家看看也好!老夫这就吩咐下人帮公子备好路上所需,明日再启程吧!今日,请公子先与小女谈谈,或许,能问出些病症来!”
“那就由我去吧!”试灯笑眯眯地接道,“女孩儿家唠嗑起来,自然方便得多!”
仇天刑噎了一下,干笑,“试灯姑娘当真有一番巧心思!”
“哪里哪里!”她又如何看不出这位当爹的想给宝贝女儿创造机会,只不过,有她在,再多的机会也轮不到那个神神鬼鬼的丫头片子!
见试灯脸上虽笑,瞟过来的一记眼神却妙得很,独孤吹梦面颊又开始晕红,极不自在地干咳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