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听武家家主尊称阁下一声‘师姐’。”第一个开口打破沉默的,还是那位风姿卓然的福建筑家新当家的筑连青,他笑着抱拳,朝着面色沉静的高涉要颔首道,“在下冒昧,可问一句,阁下到底是何人,为何易容来这虎威镖局?”
“筑当家。”回答的,却是身为江浙武家家主的武小小,“小小幼时曾拜师学武,这位,便是小小师门中的一位师姐,姓高,双字涉要。前些时日从师门前来看望于我。今日是易老当家寿诞,小小本是想拉着师姐一起来凑个热闹,但因师姐乃是未婚女子,实在不易以真容示人,无奈之下才遮了遮面容,失礼之处,还望诸位江湖前辈见量。”
众人纷纷颔首,打了声招呼。
高涉要也一一见礼。
“却原来是高姑娘,连青有礼了。”筑连青笑着躬身一揖,目光咄咄,望向高涉要,笑道,“方才若有冒犯之处,还请高姑娘勿怪。”
“筑当家年少英才,涉要久仰大名,今日幸会,实乃三生有幸。”高涉要淡淡一笑,“适才在厅中席前,涉要曾听筑家弟子言道,筑当家出身京师,涉要也曾旅居京师数年,若他日有机会,必当与筑当家的好好畅谈一番,到时,还望筑当家的不吝赐教才是。”
“高姑娘竟也是出身京师?!”筑连青眼一亮,笑道,“承蒙姑娘看得起,他日有缘,连青必当奉陪。”
武小小不由在旁暗暗扮个鬼脸。
“那就先谢谢筑当家的了。”高涉要微微一笑,和平的眼缓缓望过在场的数人,道,“如今,先是与众位江湖前辈商讨易老当家的身后事为要,可好?”
筑连青立刻点头,顿时严肃了神情,咳嗽一声,道,“方才在书房之内,依当时情景,江浙巡抚沈大人脱不得杀人嫌疑,可如姑娘所言,似乎这案中另有隐情——连青愚昧,还望姑娘赐教。”
在座众人也纷纷点头称是,将目光定定投在这易容成普通男子形象的女子脸庞之上,静候她的分析。
“沈大人身为朝廷大员,先不论是否与易老当家有仇或嫌隙,他身系江浙一地安危,草率谋害人命,又如此的落人口实——请诸位想想,这可说得通?”
众人微微颔首,显然已是接受了她的推论。
筑连青微一怔,唇动了动,却没开口。
高涉要微微弹指,扬眉,接着道:“方才仵作曾说,凡接触过错白花之毒着,身体发肤皆有兰花之香——涉要师门中曾有用药高手,涉要虽不通药理,但也曾听我师门长辈提起过,世间万物,皆相生相克,例如配制一剂桂花散悬于腰间荷包,平时闻之,便是浓浓桂花香。”
她缓缓望过众人,微笑着继续道:“而当这荷包遇潮,或遇热,则立刻桂花香气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则是辛辣刺鼻之气味。我曾记得,少时,我几师兄弟调皮,常常在花园玩耍至深夜,师叔便曾将桂花散布于水滴漏更之下,若时过两更,更漏之水漫过桂花散,则辛辣之味立刻冲天而起,我们几兄弟姐妹便不得不乖乖回屋睡觉去。涉要少时实在调皮,被罚闻过无数回的这种气味,实在是想忘也忘不了的。”
“不错,这桂花散,记得当初我少时,也曾这般被师父使用过。”一江湖长者笑道。
其余众人认真回忆片刻,也俱是微笑,连筑连青也不得不点头承认。
“而我还记得,南方高山阴郁之处,生长一种药草,这药草单食之用之则无毒,甚至有樱桃之甜之香,更可解酷暑之气,但若不慎与甜橘混食,则会令人立刻腹泻,严重者甚至会要人性命。”
众人又是点头。
武小小在旁暗暗乐到不行。
哈哈,旁人不知,她武小小同师姐一起多少岁月,难道还不知她这位师门里最最被长辈看重、同辈尊敬、小辈崇敬的师姐到底是什么人物吗?
论起制药用药之道,天下没几人能是她之对手。
“涉要不才,所知也不过如此。但由此,涉要却觉得,既然有桂花散一般的神奇香剂,天下如此之大,研制出一种如错白花之类,遇檀香同样可散出兰花之香的药剂,也不一定是难事。”
众人一阵沉思。
“何况,沈大人身无缚鸡之力,身无丝毫武功,可易老当家胸前却有三玄掌印,这如何解释?再者——”高涉要微微一顿,指出最显而易见的事实,“若沈大人真有杀人之念,先不说天下毒药何其多,他偏偏选了最愚昧的那一种,只他在事发后坦荡荡忧心忡忡亲自前来,在众目睽睽下故意给人捉住尾巴——只此,便说不通吧?”
众人顿时连连点头。
“姑娘学识渊博,连青佩服。”筑连青抱拳道,“虽然姑娘分析得极为条理,于情于理,无不妥切。但方才在书房中,姑娘也该见到了,沈大人那等博学之士,自然也该知道姑娘所说这些,为何他却不为自己辩驳,而径自伏首认罪,自剥了官衣入牢而去?”
众人又一阵沉思。
“沈大人年少时便以博学名扬四海,与少年相国关文岳曾被先帝同点为状元郎,一殿双元,这一佳话,至今提起,天朝内外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筑当家更是少时曾居于京师,如何会不知?”高涉要微微一笑,轻声道,“如要涉要来猜,沈大人如今必定稳坐江浙大牢之内,而他的手下必定正在他的巡抚衙内大肆追查。”
“追查什么?”筑连青道,“倘若他自觉无罪,又何必自囚大牢之内落人口实?”
“沈大人身无缚鸡之力,乃是百无一用的书生啊。”高涉要忍住笑,咳嗽一声道,“倘若他不进大牢,万一出来个有心人,给他按一顶‘畏罪自尽’的帽子,该如何是好?”
众人内心一凛,时值伏夏,屋内热浪滚滚,人人却觉阴阴寒气由四面八方源源不绝浸进心来。
事情进展到如今地步,在场诸人皆是在江湖中摸爬滚打了一辈子的人物,是何等的心思深沉,若再看不出这案件中的漏洞百出,便真真是白活了一辈子了!
“高姑娘,老朽受教了。”一白须老者推椅而起,铮铮双目,犹是不怒而威,“此事,必定与皇二子余党大有干系!”
“前辈可是虎咆寨的金老寨主?”高涉要微笑着躬身施礼,笑道,“方才实因涉要师妹急躁,涉要才硬撑着说了几句其实诸位前辈们都心知肚明的场面话,如此献丑,还请诸位前辈不要见笑。”
“高姑娘聪慧机敏,老朽们实在是汗颜。”金老寨主豪迈一笑,“姑娘可是少涉江湖?否则仅依姑娘才智,已足以名扬江湖,执江湖新一代少侠之牛耳。”
其他众人俱是笑着附和连声。
武小小从旁偷偷看啊看,看那个福建筑家的新任当家渐渐沉了脸。
“师姐,接下来,该如何?”
历经千辛万苦的……推辞,武家家主终于扯着她有些飘然自得的师姐回了自己的地盘。
“该如何做,自然有人操心,你这么心急做什么?”就着屋内的铜镜卸着易容之妆,左月燃说得甚是轻描淡写。
“你说我心急什么?”简直是火大。从有这师姐出现在她的记忆以来,自己的沉稳啊稳重啊统统消失不见,每每总会被她耍到爆,爆跳如雷的爆!
“哎呀,虽然我大字不识得一箩筐,可也知道‘暴跳如雷’的暴不是那个‘爆’啊!”她的师姐闲闲道。
……还有,很神奇或者说很恐怖的,她师姐猜起他人的心思来,向来是自嘲一句“人心隔肚皮”,所以猜不正确是自然地,但每每猜起她被她气得发狂时的心思来,从来是一猜一个准的!恐怖到她连她心尖上暗嚼的白字也看得一清二楚!
“不是我会猜,而是你小时候实在写了太多的白字,比师姐我还多,那两个字,你总是分不清,似乎被师父罚写了数百遍还是数千遍啊,我有点记不得了耶。”
……
武小小怒瞪。
她这个师姐啊,她这个师姐啊,有时候沉稳得如寺庙的老僧一般,倘若泰山真的崩于前,不要说面不改色,只怕是还会打声呵欠,嫌这山崩石裂声扰她打瞌睡,连心跳也是不会加快一点点的,那种大家风范实在让他们一帮师兄弟折服,可有时候……
她无奈地揉揉发涨的额头,实在是无语。
“小小,易老虎已死,看来虎威镖局这劳什子江南英雄宴是开不成的了。”
令她无语的人犹自闲闲地与她闲话家常,头也不回地径自在铜镜中打量自己的花容月貌,越打量越满意地道:“真真可惜了我这张倾国倾城之颜哪!”
“师姐,就算如今正开着那江南英雄宴,你这张倾国倾城的容颜也是不能拿到台面上去显摆的。”小小叹气,不自觉地便……戳了她师姐的痛脚。
……
她顿时汗如雨下。
啊啊啊啊啊啊!
她的师姐平生最最恨的恨事,便是真容无法示人这一件啊!
惨了惨了惨了啊!
她立刻浑身大凉,只觉得豆大的汗珠从脊梁骨一颗一颗地落下地去。
上一个这么戳她师姐痛脚的师兄弟,如今在哪里?
是在南蛮看守城门顺便往回送送小道消息,还是在雪山牧羊顺带着给师门采些雪莲寒玉?
她开始脑筋飞快地转啊转,看自己自动发配到哪里去比较好。
南蛮有人了,雪山有人了,她似乎可以去东海之滨?想想也不错耶,将烦人的家务事国家事名正言顺正大光明地一抛,扛着剑和岳鸣去做东海逍遥仙……简直是……
她立刻转忧为喜,很期盼地望向她的师姐。
……
等啊等,等啊等,等啊等。
只等到黄花菜都凉啦,她的师姐竟然——
实在是令她十分惊奇百分惊骇!
这一次,她师姐竟然没有恼了耶!
……
是天下红雨啦,还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
“你耍够宝了没有?”左月燃有些无奈地看着脸上表情不断变啊变、心中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的小师妹,叹息,“都是人家的媳妇儿了,怎么还这么的孩子气啊?”
“师姐,我这是老莱子娱亲,你不高兴啊?”她的小师妹朝着她笑嘻嘻。
“好啦好啦,算我怕了你。”有些受不了地翻个白眼,倾国倾城的容颜上是深深的无奈,她只得很老实地回答她小师妹想知道的东西,“你可知道易老虎是被谁杀死的?”
武小小立刻瞪大眼,屏息。
“原先的天朝暗卫。”
极是轻飘飘的几个字,可言下之意,却是,却是——
……
“师、师姐,你——”
这一次,武小小真的是张口结舌了。
“易老虎与皇二子原本暗中就是有勾结啊,这你也知道的。”顿一顿,她的师姐继续轻描淡写地往下说:“皇二子去后,他如果改邪归正也就算了,京师并不想再多追究。但错就错在,前不久他竟然又同南蛮的牧延宏畴勾结一起狼狈成奸,欲借他生辰搞英雄宴之机,再次在江浙兴风作浪。京师不想自寻麻烦,只好出此下策。”
“……师姐,你的意思,不会是说……易老虎其实便是上年海宁叛乱的……”
“罪魁祸首。”她师姐很干脆地接过话茬,替她说下去,而后有些疑惑,“似乎这个成语有点——”
“师姐,这‘罪魁祸首’四字用得还算妥帖。”小小叹息,揉额,“可此时易老虎死了,江南英雄宴也泡了汤,师姐其实是想借此机,一举将江浙底下的暗党清扫干净的吧?”
“反过来想想,群龙无首,才更容易做事嘛。”她师姐很随意地弹弹手指,“易老虎是死了,可我难道就不能也办办英雄宴吗……啧,江南英雄宴,似乎有点小气啊,索性咱们来个热闹点的,就办个天下英雄大会,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