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坐在屋子的萧子暮默不吭声,冷漠地继续观看手中的书,这一阵声响分毫不影响他的专注。
那是凤翎布置在庭院里陷阱被触动的声音。这是他们山寨的本领,对付敌人非常有效,却被她用来抓贼。萧子暮今天是特地留在家中等待,他确信那群闯空门的「客人」必定会再出现,而单纯的凤翎护送他去了学堂后,以为安全无虞,便如往常的上凤鸣号卖饼,完全不晓得他又折回家。
门被推开了,萧子暮昂首一望,来人却大出他的预料。
「徐爷?」
「丫头设的陷阱骗骗几个人还可以,如果对方再多来些人,子暮你也只有授首的份。」想到方才自己还差点着了道,徐爷啼笑皆非的摇头。
「徐爷有什么事吗?」放下书本,萧子暮替他斟了杯茶。
「子暮,你是不是要离开了?」徐爷忧心仲忡地坐下。「听丫头说,齐王那里的人找来了?」
「嗯。所以我现在的处境十分危险,不走不行。」事关生死,萧子暮凝肃的睑却仍古井不波。
「我很清楚你,你是怕拖累我们吧?其实,应该是我们拖累了你才对。」徐爷语气沉重。「我们这群人都是带罪之身,先不说官府拿我们当土匪,当朝的天子大概也容不得我们这群人存在。我们『十条龙』勇士因张士诚兵败才躲到大别山筑山寨,想不到朱元璋人都死了,十条龙也剩不到几条,丫头都算是孙子辈了,我们还是被查出来,若没有你的协助,我们哪能在这里安身立命呢……」
「你们的行踪会曝光,是在朱棣攻入南京后,有人故意放出消息说十条龙携走张士诚的秘宝,且消息十分确实。由于获得此宝的人可能威胁朱棣的帝位,朱棣也担心你们会谋反,因此各方都虎视眈眈,你们的匠才因此被掀出来。」
「是谁说的?十条龙根本没有藏存什么秘宝啊!」身子一震,徐爷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个消息。
「这……」他能说吗?此事内情复杂,且山寨被剿,和他也脱不了关系。「总之,我会解决这件事,徐爷不必担心。」
「你要如何解决?」徐爷当然不是质疑他的能力,只不过一个文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
「我要去见朱棣。」这无异将自己送到狮子口,萧子暮却十分冷静。「齐王是针对我而来,你们躲到这里都快一年了,已经少有人知道你们的身分,齐王也只知我曾与十条龙的后人接触。朱榑这个人的野心很大,当年他被建文帝削去藩位,后来朱棣即位后让他复爵归藩,但他心底却很不服。因此,他锁定了我来匡扶他,但最终目的还是想从我身上探得秘宝的消息。」
他轻叹了口气。
「他终于蠢动了,现在去见朱棣是最好的时机,可以一并解决迫在眉睫的朱榑之危,也可顺便化解所有人——包括朱棣,对你们及秘宝的觊觎。」
「这太危险了!」徐爷不由想劝退他。「你这一离开,朱榑的人会吊着你后头,朱棣也不会听你的话的!」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自有我的办法,朱榑他不敢动我的。」保命符自然就是张玉云的画像。在朱榑得到画之前,又须顾虑朱棣的想法,故不会轻易伤害池。
「可是……丫头怎么办?」说理不成,只好动之以情。「丫头她可能无法忍受你突然的离开……」
「徐爷,其实……其实我没有和翎儿圆过房。」萧子暮有些难堪,因而口中迟疑了一下,但他非说不可。「在我离开后,希望徐爷能劝她另外找个好人家……」
「没圆过房?」徐爷狐疑的打断他。「子暮,你是不是『那儿』不行啊?」
「那儿?」是什么?
「就是『那儿』啊!」徐爷又加强了语气。「大家都是男人,没什么好别扭的。我们山寨里有一种秘方……」
「咳咳……不是的,徐爷你误会了。」萧子暮终于懂了,脸上也浮起诡异的暗赭。「我很好……这个,我不和翎儿圆房,是不想误了她。你也知道我娶她只是一时之计,为了整合当时山寨里纷乱的人心。如今事情已了,你们也都安定下来了,也是我该走的时候了。」
「唉,在某些事情上丫头是很固执的。你不会不明白丫头爱惨你了吧?」
「我想,这可以慢慢开解她。」萧子暮没有否认,全南山坞的人大概都知道这是铁铮铮的事实。
「有这么容易就好。子暮,你知道不知道丫头嫁给你之后,为什么老穿红衣?」徐爷进一步逼问。
「我也纳闷过,或许是她喜欢?」他记得,凤翎在成亲之前,也是什么颜色的衣服都穿的。
「因为你称赞过她。」徐爷开始头痛了。「成亲那天,你随口赞了句她好美,而当时她正穿著凤冠霞帔,那,是红色的。」
所以她以为他爱看她穿红衣?萧子暮像被什么狠狠撞击了一下,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她太傻、太傻了!他甚至记不起来自己是否真的称赞过她,她却因他一句无心的话,而改变了一向的穿著?
「子暮?子暮?」徐爷轻推了下他,发现他一阵呆滞,忽然脑海里涌现一种想法——或许,丫头的执着并不完全白费?「你真的一点都不爱丫头?」
「我不能爱。」萧子暮终于恢复神志,脸色却变得僵硬。「徐爷,我对她,歉意大过于一切,帮我好好照顾她、开导她,这世上有更适合她的男子。这么一来,我的离去才能无牵无挂。」
「你……唉,希望你不会后悔你错过了什么。」造化弄人,萧子暮肩负的使命,比儿女私情要重要得多,徐爷也只能喟然。
若说萧子暮这一去有什么放不下的,莫过于凤翎为甚。尤其她又是那么不懂得照顾自己,于是他淡淡地道:「我这阵子就会离开,离去之后,可能会有些人来盘查,你们莫要说出自己的来历,也千万要撇清与我的关系,更重要的,别让翎儿出头,他们来过一两次,就不会再来了。」
徐爷突然明白了他的用意。他孤身而去,除了要解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更是要引走所有的敌人——不管是针对他的,或是针对他们山寨的敌人——这等于是用他的生命在保障所有人的安全。
「子暮……」这种想法,要让凤翎知道了,相信她会追到天涯海角……
「匡!」一阵撞门的声音又突兀传来,萧子暮与徐爷立刻心生警戒,迅速移目一看——
「翎儿?」
「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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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公?徐爷?」凤翎瞠大了眼呆在当场,手里还高举着刀,差点儿就劈下去……忽然间,她美目一凝,气恼地骂道:「你们都骗我!」
「丫头,妳听到了什么?」徐爷老眉一皱,方才他们的对话要让凤翎听到一句,对她将是多大的打击?
「我听到什么?我不必听,用看的就知道了!」她气得一跺脚,放下手中的刀来到两人面前一拍桌。「徐爷,你明明说要去买货,怎么买到这里来了?还有相公,你不是去学堂了,怎么会回家了?你们分明都在骗我!」
听到她的说法,两人心里都松了口气,徐爷故意反问她:「那妳怎么也回来了?」
「我以为有贼呀!那些陷阱我都绑了线,线的末端系只鸟儿,陷阱一触动,鸟儿就飞来了,怎么知道会是你们弄的……哎呀!徐爷你不要转移话题,你们怎全跑回来了?」她突然又粉面含嗔地瞪着他们。
她的话令两人又头大起来,方才想到她的固执可不同一般。徐爷正想编派一套好的说法唬弄过去,由天而降的一道声音却解了他们的围。
「萧子暮,你以为那些陷阱可以拦得住我们?」哗啦哗啦,屋顶被穿破一个大洞,跃下了五个人,李参议赫然在内。
「你们果然来了。」萧子暮漠然地盯着他们。「在下的几幅丹青,王爷可满意?」
「哼!」李参议阴阴一笑,完全不把凤翎和徐爷放在眼里。「抓人!」
「抓你个头!」火头正旺的凤翎刚好碰上这些人给她练刀,二话不说就劈过去。「你们弄坏了我的屋顶,还想抓我相公?找死!」
红色的衣袖如繁花飞舞般轻扬,转眼架开两个人的攻势,还附赠了一拳,逼得来人直往墙上撞去。余光瞥见其它人往萧子暮及徐爷头上招呼的一刀一掌,凤翎纤腰一扭,挥刀直入,逼退了萧子暮头上的刀,对于挥向徐爷那一掌,却是不闻不问。
「鬼丫头,眼里就只有妳相公!」徐爷没好气地骂了声,轻描淡写地挡去一掌,将敌人推向凤翎,身子没移动半分,仍是和萧子暮对面坐着。
忽然李参议侧身而出,离开了战斗圈,手呈爪状急如迅雷地移向萧子暮,就在快碰到他后领的一寸前,凤翎的刀像长了眼睛,由后领与手爪之间细微的缝隙斜飞而上。
「相公,前倾低头!」呼——刀锋险险顺着萧子暮的背脊削过,之后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顺手横扫过去。这一着挡去了李参议的进击,也将他逼到徐爷身前。
在徐爷的压力下,李参议不由变招改爪为钩,直取徐爷双眼,后者只是身体轻轻一颤,竟然就躲了过去。李参议对他的高明大惊失色,但为时已晚,手被徐爷顺势一带,整个人重心不稳朝橱柜撞去。
「丫头,妳的花瓶啊!」闲适地叫了一声,徐爷抱着看好戏的心态往凤翎那方瞟过去。
「啊……」来不及了,李参议撞倒了橱柜,不仅花瓶死无全尸,一些杂物也砸落一地。凤翎愤愤地用刀挫倒一名敌人,将气发在眼前倒霉的人身上。「死胡子,你竟敢压坏了我的花瓶!那是我相公上的釉彩啊!」
萧子暮听着她说的话,看着她奋勇退敌的样子,深沉的黑眸光采微动,更坚定了心里的某种决定。
咯嗒!又是一刀砍中窗棂的声响,凤翎急忙转头一看,刚才被她推倒的那个人一把刀不偏不倚地葬送了半扇窗扉,另半扇还摇摇欲坠地悬在那儿晃呀晃的。
「可恶!你要赔我的窗子!」用刀背劈昏了最后一个敌人,她又一脚踢出,将那个晕头转向的人连着另半扇窗扉一起送出窗外。
至此,来人全部倒地,凤翎定过去抓起倒在地上李参议的领子,一刀架在他颈脖上。「你撞坏了我的东西,快赔给我!」
「我……赔……」李参议被她抓得喘不过气来,又怕她一时失手,老命休矣,支支吾吾地话不成声。
「要赔多少才好呢?」徐爷三句不离本行,算盘马上从怀里掏了出来。
萧子暮环顾了房子一圈,面不改色地开口:「花瓶一只三十两,橱柜一个五十两,白瓷茶具一组三十两,窗户一扇一百两……最后是屋顶的修缮,林林总总算你五百两好了。至于那些字画,就当我奉送给王爷。」
他也会狮子大开口?这可不像萧子暮的风格。徐爷福至心灵,话里有话地问:「子暮,这不会是『安家费』吧?」
萧子暮没有回答,但徐爷很清楚他说对了,才刚轻松了些的心情随即变得复杂。
他连要走都不忘替她打算……他真能无牵无挂吗?
一旁的凤翎面容凶恶地收起了今天的进帐五百两,又粗声粗气地赶走了五名手下败将,转回头看萧徐两人的俏脸突然变得欣喜若狂。
「相公!徐爷!我们今天又进帐了!五百两耶……咦?我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哪有什么事,妳快把五百两收好。」徐爷见她似乎快想起来刚才进门的事,连忙岔开她的话,自个儿端起茶杯装蒜地喝口茶。
「没有吗……啊!我想起来了!」把刚才莫名其妙和人打一架的情形联想在一起,凤翎更加不快,什么五百两还是大刀全都泄愤地被她扔在桌上。「你们还没有说为什么偷偷跑回家!尤其是相公,刚才有多危险哪!如果我不在的话,他们就抓走你了……」
萧子暮与徐爷无奈相视,前者长叹,后者苦笑。
「翎儿。」萧子暮语重心长地睇她一眼,凤翎接触到他的眼神,表情马上由气愤变为哀怨,可怜兮兮地回望他,他顿时觉得瞒着她是件天大的罪恶。「其实,我和徐爷是在讨论……我要赴京赶考的事情。」
「赴京赶考?」凤翎失声叫出,徐爷则一口茶差点全赏给了萧子暮。
好个赴京赶考!徐爷暗骂萧子暮的狡猾。他这么说是在为自己的离去铺路,也使凤翎的伤心降到最低,但是,真正困难的却是在他离开后的圆事。
莫非要他老人家去编个理由,说什么萧子暮赴京赶考途中被山猪叼定之类,来造就他可能再也不会回来的事实?
可是话都说出口了,不硬着头皮撑到底,行吗?
「丫头,这件事,我们本来想商量好再告诉妳的。」徐爷只能同意萧子暮的话。
「赴京赶考……」一时没办法接受,凤翎颓然跌坐在椅子上,眼睛无神,美艳的容貌蓦地失去了光采。「你真的要赴京赶考?」
「我已经计画了很久,近日就要成行。」她沮丧的模样令萧子暮胸臆里涨满了歉意。「翎儿,我就是怕妳难过,所以拖了一阵子才告诉妳……」
她果然牵绊住他了不是?以他的资质,藏身在这个小村落里确实埋没他了,她应该赞同、鼓励他去啊!但,为什么她心里这么痛、这么痛呢?
「相公,你要去多久?」最终,她也只问得出这句话。她可以等,等到他功成名就,再久她都愿意等……
「我不知道。」终于还是要面对这个问题,萧子暮铁了心道:「科举若未第,我便永远不会回来。」
就算真有及第这回事,那也只是个手段,他仍然不会衣锦荣归。
一种难以言喻的忧虑突然窜生而出,渐渐填满凤翎的整个意志。她总觉得,这次的分离,如果她不抓住些什么,将会是永远的分离……
即使他们的成亲不是出自于彼此相爱,但拜堂却是真的,她不断骗自己,拒绝相信他会有离开的一天。他今天赴京赶考的宣告,代表的是结束吗?她不敢去深思。
「相公,我好怕!」她忽然上前拥住他,闻着他的气息,拼命感受他的存在。「你为什么好象就要消失了?」
「我……」萧子暮仍旧没有响应她的拥抱,他无法否认她的话,只要关于他的事,她的敏锐几可说是出自一种灵觉。「翎儿,我走后,妳要好好保重自己。」
徐爷一直旁观他俩的互动,那萧子暮注视凤翎的神情,似乎不像他自己所说的全然无情?
「徐爷,以后翎儿就麻烦你了。」这是萧子暮唯一的要求。
「唉,丫头,子暮这一走,就算真让他考到殿试那一关,不过在京城而已嘛!妳不必太难过……」
不!她感觉他不会再回来了,这种心里的感应她无法解释。可是,她一定要弄清楚一件事。「相公,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受不了我了,认为我是个累赘,所以决意离开?」
「绝无此事!」萧子暮脸色一沉。她怎会有这种想法?
「那好。」她硬逼出一个微笑,不舍地离开他的怀抱。「你去吧,去做你想做的事,不必担心我。」
她只要知道他不是不要她,那她就是他一辈子的妻。
怀里空荡荡的,像失去一些什么,萧子暮望着她全心信任他、爱慕他的眼眸,自知这双眼将难以在记忆中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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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一天天过去,凤翎对萧子暮的依恋愈深,但她用尽力气隐藏,要让他走得轻松一些。
这一天,她踏遍了南山坞为他张罗远行的物品,之后到凤鸣号待了半晌,和阿大阿二说了些话,回到家后又东抹西擦,持续地忙碌至深夜,不给自己一点机会沉浸在离愁中。
分别的日子,就在明天。
「相公,这件氅衣你带在身边,我特地塞了棉絮,天冷时要记得穿。这把木篦子放在最上头,以后我不在,你得要自己梳头了。还有,这件长衫是新做的,是你最喜欢的颜色,京城里的人应该都穿得很体面吧?你穿起衫子,一定比他们更体面……」
萧子暮静静凝视着凤翎在月光映照下、难掩落寞的容颜,任她一个人叨叨絮絮不停——他明白,这是一种发泄。
「还有,这个四角方巾我也帮你搁进包袱里,还有你的文房四宝。哎,这个是治跌打损伤的药酒,另外,这个玉牌是我送你的,你每次都拿在手里把玩,也带着吧。我还准备了水袋,给你在路上装水喝……」
看着自己愈来愈大的包袱,萧子暮微喟一声,朝着她忙个不停的背影道:「翎儿,我不需要这么多东西。」
背影倏地僵住,清脆的说话声也戛然而止,凤翎的手停在半空中,再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她握紧了手,像在拼命忍耐,与背后窒然的沉默相持着。
深吸了一口气,她又开始说话,慢慢一项一项拿出包袱里的东西:「这玉牌你带在身边也没用,不如留着,包袱也轻一点。还有药酒应该也不需要,京城治跌打损伤的大夫,一定比咱们这儿灵光多了。这水袋……」
「翎儿。」萧子暮的声音再次止住她的动作,走到她身边,径自将包袱打包。「这样足够了,不必再添,也不必再减了。」
少了她的声音,室内又充斥着一股令人难忍的寂静。凤翎低着头不敢看他,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闷着声跑进内室,拿了一样东西又跑出来。
「相公,这样东西是你最珍视的,你……要带在身上吗?」她终究对上了他的眼。
萧子暮由她的注视中感受到浓浓的不舍、伪装的坚强,还有一种原因不明的心怯。瞧着她手里的东西,他淡然伸出手接过。「谢谢。」
谢谢?他的客气,撕裂了凤翎的心。
他果然……不会忘记这样东西……他最重视的东西……她发觉自己在发抖,为一个她明知的事实而颤动。
那是张玉云的画像。
什么伪装、什么掩饰全数破灭,她不能自己地扑进萧子暮怀里,比以往更用力地抱住他,泪水奔流在他胸怀之上。
萧子暮听到了她压低的呜咽,但这并非令他罩上一阵忧虑的主因,更重要的,他仿佛听到了她心碎的声音。
为他的离去而哭泣是不值得、不必要的啊……他多想这么告诉她,但最后他选择了沉默,让她在怀里泣诉。
在凤翎的心里,她的哭泣固然是为了他的离开,但她的心碎,却只是因为他接过画的一个简单动作——这等于正面承认他与张玉云的情感。
「呜……相公,我好舍不得啊……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分开呢……」想问的话在凤翎的心里是藏不了太久的。她在他衣襟擦干了泪痕,额头抵着他胸膛,哽咽提出一个她一直害怕的问题:「虽然……虽然相公你娶我是不得已的,可是,可是你能不能老实告诉我,与我成亲,你后悔吗?」
缓缓摇头。他确实没有后悔过,正确的说,他做事的原则是寻求一个最快最有效的解决之道,会娶她,也是基于此理,而「后悔」这个词,从不存在于他的运筹帷幄之中。
他的回答安抚了她,凤翎抬起头,目光落在他手中的画轴之上,泪光晶莹闪烁如星,像是萧子暮之于她那么遥不可及。「相公,其实我好羡慕玉云姐,我知道你是从不画人像的,但玉云姐却能由你亲手为她画一幅像……以后,你闲暇的时候,只要简单几笔就好,你能不能也替我画一幅呢?」
这几乎是卑微的请求,萧子暮无法不答应,可是他很清楚,以后可能没这个机会了……
凤翎含泪凝望他,深深地、深深地将他的容貌刻在心上,而后,出于本能的,她伸出手环住他颈项,双唇慢慢地吻上他。
萧子暮伟岸的身驱骤然一震,怔在当场不能动弹。当她又继续住上吻,由他的脸颊到他的眼帘,萧子暮清楚地感受到心头的某种情感正在软化,这种情绪起伏已经大大腧越于他平时心境的波澜不兴,但他却狠不下心阻止她。
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只知道这么做,能宣泄一点对他的思慕。即使他从头到尾没有一点响应,她就是无法不拥抱着他,汲取他的温暖。
心思各异的夜,还很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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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沥浙沥,滂沱大雨的天气,为离情依依的日子添了几许惆怅。
凤翎一早便拉着即将起程的萧子暮到凤鸣号里。今天店铺似乎只为他一人而开,两人到达之后,大门也随之合上,屋内的所有人都苦着一张脸,一部份是为了萧子暮的离去,另一部份,是他们都可预期凤翎将会有好一阵子的哀伤。
「相公,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到后头拿点东西给你带着上路。」凤翎将他拉到椅子上按下,然后快步地跑到厨房里。
屋子里静静的,只有众人的呼吸声稍微可闻,和门外雨声纷杂的大街形成强烈对比。蓦地一声长喟打破宁静,徐爷忧色重重地开了口:
「子暮,你找了个赴京赶考的理由,我们要怎么收尾啊?」
「我确实要赴科举。」萧子暮正色回复。「我没有骗过翎儿,所以你们也不必骗她,只要我说出口的事,都是真的。」
「考科举?就算乡试、会试、殿试一路顺利,考上状元也得花两三年呢!你要见朱棣不必这么大费周章吧?只要亮出招牌,他还不八人大轿抬你进宫?」
八人大轿?别届时来的是辆囚车就不错了。「我就是不想太招摇。借着正规管道入宫见朱棣,可免去他人疑虑,我做起事也比较容易。何况,我需要一年左右的时间找人,太快进宫就不方便找了,且找人的动作也不能太大,否则容易被朱榑发现。」
「找人?你要找谁?」这家伙连到了京师都忙个不停?
「我要找玉云姑娘。」他毫不隐瞒,他和她之间正大光明,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我想,依她的脾气,有很大的机会折回京师附近,而且她身边必定有一个相当重要的人,我要比朱棣或朱榑更早找到他们。」
「玉云?」徐爷看了众人一眼,所有人皆茫然摇头以对。「子暮,那玉云究竟和你有什么牵扯?你当初会到寨里来,好象也是为了找她?同样是寨里的人,抓我们和抓她不都一样,朱棣和朱榑为什么又非她不可?」
「这些事一言难尽,我……」他正要说到重点,凤翎的身影翩然回到厅内,大家很自然地停止这个话题。
她提着一包热腾腾的饼来到萧子暮身边,柔柔地望着他。「相公,这些饼让你在路上当干粮。」
默然接过,萧子暮目光停留在她脸上片刻,而后再不留恋的起身,向众人一个长揖。「各位,萧子暮就此拜别,希望你们好好照顾翎儿。」
外头的雨势仍大,凤翎撑了把伞想送他到村口,但才到门口便被他婉拒。
「雨大呢,我自个走就行了,妳回去吧。」说完,他头也不回地离去。
凤翎撑着伞就这么站在门外,目送着他的背影,一直到他消失在蒙蒙烟雨之中。
心,也随着他走了,她好象从此一无所有,无所归依。她望向远方的眼神没有收回一点,雨丝越落伞下打在脸上,水也浸湿了裙脚,可是她,一步也动不了。
「凤翎……」眼前两张一模一样的脸,是阿大与阿二,忧愁满面地唤着她。
美丽而凄迷的眼眸移到了他们身上,她朝他们微微颔首,艰涩地恳求:「拜托你们了。」
有了她这句话,纵然不舍,两兄弟还是拎着一个小包袱,飞也似的往萧子暮离开的方向奔去。
人事不免离合,除了父亲过世那一阵子,她再没有如现在般悲痛逾恒。再度失去了至亲的人,她哭也不能、叫也不能,只有痴痴地站着,任雨水打在空虚的躯壳上,让凉意提醒她,自己仍然活着。
尝尽悲欢,她只能再软弱一下,然后就应该恢复正常了。为她担心的人太多,连远去的他也放不下。仔细回想,他帮她解决了制饼材料的物价问题,为她寻到了试吃的师傅,教会了众人谋生的技能,还留下一笔能让大伙儿好一阵子不愁吃穿的钱财……他早就为她铺好后路,但沉浸于喜悦的她,竟是盲目到看不见他的用心,否则,有了心理准备,她也不会如此哀痛了。
一个时辰过去,雨好象愈下愈大,连视线都模糊了……
突然间,远远的两个黑点吸引了凤翎的注意,而后,黑点愈来愈大、愈来愈大,当来人到了眼前,居然是方才离开的阿大与阿二。
「你们怎么回来了?我不是请你们暗地保护我相公吗?」
淋得湿透的两兄弟极有默契地打了个喷嚏,阿大无奈发难:「凤翎,我们真的追了上去,可是萧子暮竟然就在前头等我们,说他早知道妳会有这个安排,要我们回来保护妳就好,他自有办法解决想对他不利的人。」
阿二也耸肩苦笑。「我们本想骗骗他,假装掉头,等他离开再缀上去,结果他老兄走没两里路,又突然回首隔空喊话,说来说去还是要我们别跟着他。」
这番话,引起凤翎久忍的泪水潸然落下。
终于再也受不了,她甩下手中的伞,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天空嘶吼:
「萧子暮、萧子暮、萧子暮——」这是最真实、最痛楚、最辛酸的吶喊,她一直叫到喉咙哑了,声音变了,气力也用尽了……
他真的,再也不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