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平?陶三眨眨眼。“是大哥的老友江大人?”说好要把小妹带走两年,该不会是反悔了?若小妹这时回来,见到店里热闹得紧,不知又会露出怎样万般无趣的表情来杀风景了哪。
“不是。”陶知方回着,脸色有些沉。“是福平县的魏师爷。”
“喔……”语尾拉得长,陶三回忆着这号人物。“可是那个长得一副文人脸、眼神却有点奸又有点狗眼看人低的师爷?”
白了他一眼,陶知方颔首。
“明白。”陶三也点头。“大哥辛苦了,有什么事就交代给我和堂弟吧。”
摇摇头,陶知方交代了几件事,便由后门离开。
每月按时寄回家的平安信忽然迟了,他心中不安,提笔写了封信给老友,想问个详细,怎知等了许久没等到信,倒是等到了魏师爷。
多年交情他哪里不懂兰舟的性子,有愧、有所求,当面对面说;有重大的事,断不会写在信中,这是在京中朝中待过,被逼出的谨慎。
兰舟人未到,但唤了魏师爷来,是为何?
莫非小妹有事?
出了什么事她不敢说,还是不能说?
一路上,陶知方抑不住紊乱猜想,直到来到望得见海的茶楼,掌柜领他到僻静的位子。那儿,魏师爷已在等待。
魏鹰语见陶知方走来,起身相迎,吩咐掌柜上了茶,便道:“陶爷请坐。”
若他没记错,上回香行中同桌而坐,引来眼前人的迟疑停顿,陶知方暂时还未坐下。
见状,魏鹰语心中有数,起身作揖道:“去年鹰语有所得罪,还望陶爷莫要往心里去。”
并非所有人都如兰舟,打从一开始便不会将人以阶级去区分,可陶知方看得出,眼前的魏师爷,已是真心不介意与他平起平坐。
陶知方道:“不敢。魏师爷客气了。”他掀了衣袍一角坐下,拱手请他一同入坐。
那时,掌柜上了茶,为两人勘满才退去。
魏鹰语看着眼前陶知方,心道阿九说起话来不卑不亢的模样,多半是受了她大哥影响吧。他说着:“大人差鹰语前来,是怕陶爷担心。过去几个月,福平发生许多事,也当对陶爷当面交代。”
交代?陶知方眯细眼。
魏鹰语停顿了会,才将事情原委道出:“三年前大人因故离京,人是离了,围绕着大人的争斗却是带到了福平。鹰语与贾立,一个受命刑部钱大人,一个受命大理寺陈大人,紧咬大人不放,为的是大人手中的一本名册。”话说至此,他稍停,只因见到陶爷垂下眼。旁人的秘密,他不想听;陶知方在大理寺为官时,便是藉此避祸?
陶知方没有回话。
陈、钱两位大人的明争暗斗,在朝中人尽皆知;这些年兰舟身边的人物复杂,各怀鬼胎,也亏得他能与两方人马共处,多年相安无事。
然而他若是早知这一层,断不会应允小妹到福平去趟此浑水。
“数月前陈大人有了动作,”陶知方不说话,但仔细听着,因此魏鹰语继续说道:“大人的一位朋友被杀害,贾立叛离,阿九受了伤。”
“什么伤?”陶知方双手在桌下腿上紧紧楸起,沉声问着。伤到无法写信回家?兰舟也伤了?伤了手还是脑,所以没有早点通知他?
陶知方会动怒,是人之常情,魏鹰语仍将事情诚实道来:“暗器袖箭由背心射入,血流不止,伤了筋骨,大夫刮肉取箭,又在府中调养数月,如今已无大碍。”
事情过了那么久才肯派人前来,陶知方冷声问着:“还有呢?”
被那一双正气眸子瞧得有些心虚,魏鹰语清了清喉,才接着道:“公堂之上,阿九暴了陶家仵作身分,也暴了身为女子。”
陶知方深吸了口气,闭上眼,半晌,才问道:“该到日江,对我说这一番话的,不是兰舟吗?”老友不亲自前来,是不敢面对他?
陶知方没将怒火发在他这传话人身上,是好脾气,魏鹰语在心中赞他冤有头债有主。
“你家大人现在何处?”
“京城。”
闻言,陶知方一顿。
当初潇洒离京,不就是为了远离朝中喧扰?兰舟心思深沉,却曾怀抱理想,是因不断牵连无辜,才起了去意。或许当年他想过褪去官袍,隐在山林,是因放不下自幼一同长大的贾立,才顺着陈大人安排去了福平;也因心中仍抱着一丝盼望,盼在乡间,再小的案子也好,他都要尽力厘清真相。
此时上京,他岂不是又将自己投入了一锅黑水?
然而陶知方不会阻止,因为,他猜得到兰舟此举,出自什么样的想法。
一年前兰舟的日江之行,自私背后藏着官场打滚半辈子仍未被染黑的初衷,所以他将小妹交给他。今日来到日江的不是兰舟,他的私心却显得更清楚明白了……
兰舟可想过,若他这做大哥的不允呢?
还是,老友又在赌,赌他会将家族利益摆在前头?
陶知方默然,只是将视线从魏师爷脸上移开。手边架得极低的横栏外,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魏鹰语也沉默。
如大人所料,只要他如实道出一切,陶爷会做个明白人。一个阿九,换一家平安,任谁都知道该怎么做。
接下来,他只要回到福平,数着回京的日子便成了。
魏鹰语也看向了海面,那一波一波的海浪迭起,正正说明了世间的道理,是一山还有一山高;而最后的赢家,是钱大人……思及此,他不禁扬了嘴角。
从镶金边的窗棂望出去,京城的初雪如细花,落在庭院枯枝上绽放,随即又融去。
手边上等木雕桌椅,铺着手工精绣彩缎,细看所有图样、纹路配合着季节,选色较春、夏单调,却是用上了各式的绿,深浅交织,意寓松柏长青。
江兰舟一身靛色长袍,手中捧着今年官窑上呈的精巧杯子,双眼落在其上山水与一叶小舟,想起的,是某人眼巴巴盯着麻油小瓶,只是远观,不敢亵玩的模样。
笑意爬上那白净脸庞,他啜了口杯中晶莹的新茶。
“兰舟。”一人步入花厅,身着华丽官服,扬声唤着。
江兰舟立起身,恭敬见礼道:“下官见过钱大人。”
“免礼。”钱大人一挥手,示意他坐下,道:“陪七王爷说话,耽误了时候,让你等着了。”
“钱大人这么说,是要折腾下官了。”江兰舟呵呵笑着。
钱大人也跟着呵呵大笑,点头道:“离京几年,京中这虚伪应对,你倒还能习惯。”
“尚可。”江兰舟回着话,一边为钱大人添了茶。“几年粗茶淡饭,入了京,上隆兴客栈吃了顿油浇鲈鱼、鸭油烤鸡、脆肥乳猪,身体也没半点不适。”
闻言,钱大人更是笑得差点岔了气。“兰舟胡说,鹰语道你在福平府里聘的可是易离出名的厨子,纵然在偏乡,也是颇为惬意”
“钱大人见笑了。”江兰舟应道:“下官出身易离,不过吃吃家乡味罢了。”
钱大人仍笑着,片刻,才正色道:“这几年,是委屈你了,兰舟。虽然我明白,这回若不是陈大人沉不住气,或许你真能一生待在福平,闲来下棋,笑看几个偏乡知县发梦。”
鹰语定期回报府中情形,对于远在福平之事,钱大人自然了若指掌。
江兰舟点点头,语带同情地道:“那么就可怜了鹰语了。”
“那小子可是自请随你到福平,有什么可怜?”钱大人摆摆手,不如眼前男人一般有同情心。“不过,他是为我效命,这一点我不会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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