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不是浑身伤病虚乏脱力,他光用两根手指头就能拎回这个连话都说不清的小矮墩子撂倒在地了。
况且计环琅平生最恨人说他美!
什么“计家玉郎,明眸善睐,美貌惊人,风姿无双”之类的传言,在宫廷民间大街小巷流窜得处处皆是,害得他每每出府就迎来一波波投花掷瓜扔香帕的疯狂姑子,简直教人不胜其扰,若非率先传出此话的“祸首”正是自己的皇帝亲舅,他老早就把那人往死里整了!
“虎落平阳被犬欺,如今连个三头身的小鬼都敢来调戏本侯了。”他低声苦笑,咬牙切齿。
计环琅疲惫虚弱地闭上了眼,努力抵御着浑身上下一阵阵冷热交战的强烈痛苦,刚刚嚼吃吞咽下的清甜嫩叶汁液已经蒸发殆尽,唇齿喉头间又复烧灼得厉害。
就在他昏昏沉沉,飘飘忽忽中,彷佛感觉到有个软软的东西在碰触自己,他习武多年的敏锐警觉本能被唤醒,修长如玉的手掌似猛虎出柙般狠狠掐住了来人的颈项……好似有声抽气呜咽乍起,可下一刻肋下的伤又被牵动撕裂开来,瞬间,剧痛击倒了他强撑的最后一丝意识……
计环琅彻底昏厥了过去。
第2章(1)
……二曰承影,味爽之交,日夕昏有之际,北面察之,淡炎焉若有物存,莫有其状。其所触也,窃窃然有声,经物而物不见也。
——《列子·汤问》
容如花年纪虽小,可经过整整一年时时挨饿遭冻受伤的艰苦日子折磨下来,她也学会了许多保护和照顾自己的本事。
其中一项便是从静前师太那儿,多少学会了如何辨认野地里的无毒野菜药草。
起初是为了填饱肚子,不过倒也因此误打误撞知晓了几味解热止血的药草。
山里虽然荒凉,可喜最不缺的便是野生药草,她很快就找到了一小片翠绿泱泱的车轮菜(车前草)。
《救荒本草》云:车轮菜,叶丛中心撺葶三四茎,作长穗如鼠尾。花甚密,青色,微赤。结实如葶苈子,赤黑色,生道旁,采嫩苗叶,炸熟,水浸去涎沫,淘净,油盐调食。
她从来没能摸到油盐二物,所以每回若拔了车轮菜都是搁在烧得热热的扁平石头上炒几下,熟了就能吃了。
容如花吞了吞口水,想到还在山洞里发高烧的美人哥哥,顿时化食欲为力量,咿咻嘿咻地奋力将整片车轮菜拔光光,用粗布裙摆兜着就迈开小短腿往回跑。
回到山洞,见美人哥哥呼息喘重地昏睡着,她心有些发紧,急忙捣烂了车轮菜,一手捧起翠色草泥,另一只小手摸索着就想掀开他肋下衣衫——却万万没想到他陡然暴起,大手狠狠地掐勒住了她的脖子,容如花刹那间气息骤断,喉颈剧痛,两眼发黑……正挣扎着要抓开牢牢束在颈间的夺命大掌时,忽地,那股雷霆万钧的劲力又消失无踪。
“咳咳咳咳……”她跪在地上猛咳着,连滚带爬地往后退缩到了山洞角落,惨白小脸满是惊悸畏惧之色。
好、好可怕……
容如花屏住呼吸,防备戒慎地盯着明显已昏厥过去的美少年。半晌后,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心中蠢蠢欲动的念头,悄悄地挪动了一下,再一下,最后距离他一臂之遥处,小心翼翼地伸出小指尖戳了戳他。
不动。
又戳……还是没动静……再戳戳戳……
见这美人哥哥真的晕死过去,不说掐人脖子,连根发丝儿也不动,她打结的眉心总算稍稍舒展了开来,呼出了一大口气。
“美人哥哥脾性不大好啊!”她咕哝,在叨叨絮絮间,两只小手自顾自地忙碌起来。
剥衣,捣烂药草,努力不去看上头血肉模糊怵目惊心的骇人口子,然后整团车轮菜泥糊上,老实不客气地抽掉他的银帛腰带,一圈圈捆住了那处伤口,又如法炮制地把药草泥贴在他腿伤之处,再捣碎另一捧车轮菜握在掌间,挤汁出来喂进了他微张的嘴唇里……
容如花这样忙乱一通下来,直是累得够呛,最后结束后瘫坐在地上吐着小舌直喘气。
“小九真是好人来的。”她嘀咕,对着美人哥哥的方向,忍不住幼稚地稍稍大点儿了声重复:“是好人!”
要不扔着不管,活美人哥哥就能变死美人哥哥啦!
她清了清犹隐隐肿胀作痛的喉咙,索性也往嘴里塞了一把车轮菜嚼嚼……有病治病,没病强身也好。
这时候容如花才有空暇打量这未来几日要待的无极洞。
说是师太们闭关苦修之地,可除开美人哥哥身下躺着的那长方石榻和一个破蒲团外,横七竖八乱堆的都是枯枝干草,更像是人家圈牛马的棚子来着。
容如花叹了一口气,认分地又开始动手收拾起来。
自己带来的那条老旧粗被子一到入夜是铁定不够保暖的,只能把枯枝干草团成了一个草堆子,勉勉强强做窝吧。
大半时辰打扫下来,山洞里是清爽了许多,可她全身上下灰头土脸脏兮兮,哪里还有半分伯府女儿的风采?
容如花却是已经习惯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如果不是年纪尚小力气不够,她还想出去打只兔子山鸡什么的,回来帮自己加菜呢!
她随手用袖子擦汗,又去看石榻上呈现昏睡状态的美人哥哥,摸了摸他的额头,还烫着,不过他也隐隐出汗了,她心下一喜,赶紧又去捣烂了另一把车轮菜拧出汁子喂他。
就这样喂喂停停了三四回,美人哥哥倒是出了一身大汗,可随后又声音低微模糊地唤冷,她有些无措,看了看自己又脏又旧的衣袍一眼,面露为难,最后目光落向铺在草堆子上的老旧被子。
“哎。”她认命地收拾起那团被子,抱来改搭盖在他身上,“美人哥哥,为了你,小九可是什么都舍出去了呀,你好了以后可别再掐我颈子啦,而且我是小孩儿耶……大人,嗯,哥哥欺负小孩,就不是好汉了。”
嘴里念念有词,听着像是抱怨,却又有种隐隐飞扬的愉悦和欢快。
已经好久没有人愿意这样听着她软糯娇嫩地碎碎叨念,就算此人乃非自愿,甚至是在意识全无的情况下,可容如花还是觉得满心满怀都是说不出的满足欢喜。
“……美人哥哥,野鸟蛋也很好吃呢,不过就是很难得掏得到,那些树都太高啦,可我上回发现有鸟儿把窝做在草丛里,一窝儿就七八只鸟蛋,我偷了两只……”她稚气满满的小脸眉眼弯弯,嫩嫩娇哝道,“要不是那日肚子真的太饿了,我原只打算偷一只吃就好的……吃多了,鸟儿娘亲回来看到也会难过的。”
“……美人哥哥,你说那鸟儿应当不会数数儿吧?少了一两只也不大容易发觉是不是?”
“……美人哥哥,你的鼻梁生得真好看,又高又挺的,可比我俊太多啦,还有眼睛嘴巴也好看,统统都好看。”
“……美人哥哥,这山洞真的挺冷的啊。”
“……美人哥哥,你几时醒呀?小九都有点困了。”
“呼噜噜……呼噜噜……”
当耳边的嗡嗡嗡声终于静止消失的时候,计环琅的眼皮微微颤动,而后缓慢睁了开来,隐带血丝却清亮许多的凤眸一动也不动地注视着紧挨在自己身边睡着了的小娃娃。
“你真的很吵。”他的目光却莫名浮动着一缕温软。
——身为当朝尊贵长公主和手握重兵大将军的唯一嫡子,亲舅又是至高无上的帝王,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计环琅呱呱落地那一刻起,便受封一品冠玉侯,食邑一万户,正是人人欣羡名正言顺的万户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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