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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凋辞 第十章 血辞 作者:素问
    多事之秋,不只是京师,江湖亦然。

    京师动乱的缘由诸多。什么皇帝骤然病危,公主离奇焚宫,北狄使臣不告而别,促使边关局势再度吃紧之类……一夜间,六扇门四大捕头成了预谋刺杀朝廷命官的通缉要犯;而江湖,近来出现多起血案,凡会使刀的世家精英,逐一成了阎王生死簿上的名单。

    花凋带着龙绻儿离开京师多日,不断耳闻游历多年的宁王归来,临危受命,成为皇帝病榻前加封的下任太子,惊讶不已。而江湖上,也掀起三尺巨浪,目前为止除了五虎断门刀的彭家之外,其余以刀著称的门派均遭覆灭。

    现在,花凋两人就在彭家堡。

    这座碉堡有百年历史,修建得宏伟壮观,刹是威风。不过,昔日人头攒动的彭家已是门可罗雀。照道理,没有石破天惊的价码,花凋不会接案,毕竟,哪有遭通缉自身难保的捕头还洽公的道理?

    但这次特殊,花凋没心情计较孔方兄多少,也没闲暇顾及通缉令,就冒险带着龙绻儿登门造访,主动请缨坐镇彭家。

    他有预感,兴风作浪的人定会现身!

    彭家三代单传,香烟不继,越发不如早年,如今有自愿送上门的花凋,乐不可支,对他的来历也不追问,一家人收拾细软,躲入密室中藏起来。

    花凋苦笑,不知再说什么。

    当年的彭老爷子一口啸月刀名震三山五岳,何等威风。

    到孙子一代成了缩头乌龟,难道不可悲?想想看,这个世上哪有什么横亘不变的辉煌。再光鲜也终有烟云散尽的一天,不过沧海一粟的人又能抓住什么?

    窗外静谧,月色如水,蝉鸣啾啾。

    花凋来到床边的龙绻儿旁,见她轻轻摩挲着一样物品,悄然问:“让我看看?”

    龙绻儿吓一跳,十指一松,东西“啪”地掉落。

    算盘?

    看到地上的算盘,花凋脑中立刻闪过龙绻儿身上的烧伤,痛楚猛一钻心,脸上却仍笑嘻嘻地打趣:“你又打我的如意算盘?”

    龙绻儿面如死灰。

    多次打击令她战战兢兢,整个神经随时处于紧绷的状态,稍有风吹草动都不安宁。她惶恐地想尽快藏起心绪,不愿被伤——

    双足未曾落地,她的身子便被花凋圈住,拉到双臂当中。

    “绻儿,你慌什么?”

    炽热暧昧的气息缭绕在龙绻儿的小鼻尖。她低头抿唇,并不抬眼,惟独轻颤的长睫泄露了游弋的愁思。

    “别慌,我不逗你就是了。”花凋艰涩地打起精神,一吻她的眉心,“一会儿呆在屋内等我接你,否则不要出来。”

    龙绻儿闻言,黯然的水眸陡然瞪大,惊讶地瞅向他。

    花凋捏捏她柔嫩的粉颊,无奈地道:“肯正视我了?”

    龙绻儿摇头,用力摇,小手抓住抚摸自己的大掌,一阵咕哝。

    花凋似笑非笑,一弹她的俏鼻,“乖乖等着,别乱打主意,不然我考虑是否找萧如瑟治好你——想好,以后不能骂我,大亏哦?”以前觉得她叽叽喳喳烦,一旦失去,更难受。

    他分明察觉她的不安,为何佯装迷糊?

    龙绻儿猛一僵,四肢无法动弹!

    花凋打横抱起她放置榻上,然后拾起算盘偎在身侧,盖好丝褥,才面对面与她互凝,“这儿不清静,等你睡醒咱们上嵩山玩,嗯?”言罢,掉头离去。

    龙绻儿四肢受制,十指尚灵,鼓足力道奋力一磕把算盘推至地面!清脆的响声如击心头,花凋转过来,不经意见到了她眼中的愤慨……

    还有,难以启齿的呐喊。

    一声叹息,他旋身奔至近前,在她唇上印下一个掺杂些许凄迷的吻。当冰冷逐渐被暖意取代,龙绻儿捕捉到他低不可闻的呢喃——

    绻儿,下辈子你还会凶巴巴瞪着我吗?

    花凋!

    ☆☆☆

    黄花谈亭,银汉缥缈,本该惬意的夜今晚格外沉闷。

    偌大的院落楼阁迤逦,水榭环绕。花凋坐在彭家堡的凉亭内,静静品茶。自京师出来一直没命赶路,哪有喘息的功人?不过,没有良辰美景,也不是花前月下,他根本无闲暇去欣赏。

    茶杯,映射出一道孤僻的影子。

    沉默的花凋突然道:“迟到之人,当罚!”手中的杯子若流星一般直扫而出,夜空划过弯弯的银弧。

    啪!

    杯子应声震碎!

    离开夜幕的掩护,一个背缚出鞘一半的刀,扶桑打扮的男子抛头露面。他头上仍系着一条白丝带,伴风翻飞,刺目非常。

    “这是中土圣朝的待客之道吗?花凋君。”

    花凋冷冷一笑,“中土有句老话:礼尚往来。你先挟走我娘,接着三番五次挑战中原门派,不惜造成血案,为的不就是逼我现身?彭家是仅存的你未挑战的刀法世家,我不在此恭候难道要去别处?”负手立身,“这么苦心地安排,花某人再无回馈,未免失礼。”

    扶桑男子——北辰之助听罢,不以为忤,脸上浮现赞叹的异采。

    “粤西!聪明人,不这样做你不合作。”

    花凋不以为然,淡淡地道:“我娘呢?”

    北辰之助平和道:“跟我走一趟,你娘不会有事。”

    “去哪里?我凭什么信你?”花凋显然嗤之以鼻。

    “飘洋过海,去扶桑。”北辰之助正色地回答:“鄙人从不妄言。”

    花凋一脸莫名其妙的厌倦之色,“我乃中土之人,为何要去扶桑?没一个让我信服的理由,不去!”

    北辰之助一挑眉,深凝他不驯的容颜,“你娘在我手中。”

    花凋眼中划过精光,“威胁?”随意摆摆手,“我娘的人没看到,证物也没有,你想凭空捏造不成?”

    “谁说我捏造?”北辰之助顿了顿,直率地突然道:“你出来。”

    花凋闪目,人影一晃,珠串摇曳的花夫人袅袅走来。

    “老娘?”

    花夫人浅应一声,情绪没有太大波动,“儿子,你和他之间争斗,不需顾忌,莫让他人小看了咱们母子,以为孤儿寡母好欺负。”

    老娘一向大而化之,如非关系重大,绝不可能正襟危坐。花凋略略诧异,“老娘,你有没有事?”

    “死不了。”花夫人冷冷地瞥北辰之助一眼。

    北辰之助开口道:“夫人何必?这些日子鄙人可曾为难你?无非是为见花凋一面,意不在威胁,何来争斗?”

    花夫人闷哼:“既不是威胁,人你见了,儿子,咱们走。”说着,朝花凋走。

    北辰之助伸臂,以刀拦人,“不能走——花凋君不回扶桑,我也只好不放人。”

    花凋杀气锐显,一掌披向北辰之助拦截母亲的手腕。北辰之助见势不妙,急忙顺势回撤肘臂,另一掌钳制对方的两腕。花凋以力相抗,一拧剑眉,“先是缠着雪韧比刀,现在又逼我去扶桑,你究竟想干什么?”

    北辰之助沉沉地说:“比刀是做一个浪人的荣耀,‘请’你去扶桑是做臣子的职责。你们中土,不是有‘君要臣死,不死不忠’的古训?”

    不等花凋插话,花夫人脱口问道:“那做为一个男人,是不是该舍命保护她心爱的女子不受伤害?”

    北辰之助的肌肉一抽,面色哂然,嘴唇抖动竟未成声。

    花夫人不再看他,而是对花凋说:“儿子,如果是你,你甘心把自己的女人当作贡品一样送给主子当小老婆吗?”

    “是可忍,孰不可人?”花凋立刻讥诮地答。别说把绻儿送给别的男人,就连看她受到一丝委屈都不堪容忍!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连自已爱的女人都无法保护,还配谈什么顶天立地?

    北辰之助握着花凋的大掌陡然一颤,不由自主松开,好久,缓缓地道:“我以为多年的游历能让你冷静下来,放下怨愤。”

    花夫人一字一句道:“背弃之恨,不死不休。”

    花凋沉默了半晌,忽然怪异地笑起来,“原来,是这样……”

    花夫人和北辰之助一怔。

    花凋眼角透出一抹怒意之色,其间浸染几重血丝,“事到如今,仍不道破缘由?为这一场私人争执,已死几命?”

    血,之前江湖上的血雨腥风,同时席上心头。

    北辰之助一闭目,“虎彻刀下非死即伤,不见血,不还鞘。那些死了的人,都是不甘被辱宁以亡魂来护名节,鄙人敬服。”

    “放屁!”花凋口出恶言,“你远道而来为争虚名,无端挑起是非,还妄想用‘名刀噬血’文过饰非?”炯炯黑眸瞅一眼母亲,“其实,你们从我受伤那天就已见过,否则,他绝对会因寻不到那唱歌的女子而重回旧地。但是,当日并没再见北辰之助返还……老娘,我一直在等,你不说,我不想问,如今,你觉得还有瞒下去的必要?”

    花夫人美艳的脸庞一阵红一阵白。

    儿子,她竟忘记了儿子何许人也——六扇门闻名遐尔的神捕,那种敏锐的洞察力,岂是常人所能欲盖弥彰?

    花凋低低叹息:“娘,你还怕我有什么不能接受?”指尖一点北辰之助,“他,可是当年伤你之心、负你之人?”

    花夫人惨然一笑,发丝摇曳,身躯颤栗,却是不语。

    面对近乎肯定的质疑,她有什么可说?自己看人不清,遇人不淑,拖累儿子从小在泥泞中滚打,忍受世人白眼、强势欺压,从没享过一天福,归根结底,都是她自私……

    北辰之助兀地断喝:“够了!花凋君不必勉强夫人,她不齿开口,那就由我这个负罪之人来诉说。”双拳一握,“二十多年前,夫人还是边城的官宦小姐,奉中土的皇帝之命,花家成为大使进驻扶桑。由于意外,官船上的人落海身亡,只有夫人在几个丫鬟的拼死保护下幸免于难。鄙人身为大名(注:扶桑战国时的军阀总称,掌握幕府实权。)家臣,前往附近一代水域接人,终于在流寇寨门不远处,找到险些遭擒的夫人……”

    花夫人冷然道:“怎么不说下去?大丈夫敢作敢当!”

    北辰之助青筋凸显,“我……那段日子与夫人有了感情。”

    沉默,四下静寂,除了丛中蟾蜍和树上的蝉鸣叫,只剩下三人急促的呼吸及剧烈的心跳交织成一片。

    最终,花凋第一个打破僵局,一针见血地道:“我只问,你是不是我爹?”

    北辰之助未看花夫人,只盯着花凋那熟悉又陌生的年轻面孔,眼神复杂,“你父是扶桑大名。”

    音未落,花凋的拳已如劲风落在他的面、胸、腹上。每一拳都夹杂着一个暴怒的狂吼声,“听好,三拳打你负心——愚心——无心——”

    北辰之助眼角余光扫过悲愤的花夫人,一走神,三拳一次都没能闪过!

    看到他嘴角的血沫,花夫人阻拦的手在伸出的刹那又迅速收回。负她,是他应得的报应,即使——他并非儿子所想的那种“无”心男人……毕竟,造成的实事永远无法改变。

    北辰之助一抹血,诚挚道:“你、你很好,功夫也扎实。”

    花凋扬起的拳僵在半空,微眯双眼,若有所思。

    北辰之助径自说:“三拳是我欠你母亲的债,也是累你的代价。不过,你仍要跟我回扶桑,大名还在等少主回江户,继承大业。”

    花凋一阵冷笑,毅然道:“你的少主不是我,花凋只是老娘的儿子,只是市井出身的捕头,和扶桑大名毫不相干!”

    花夫人踉跄几步挡在儿子前,“北辰之助,莫要欺人太甚!当年是我傻,听了你的难言之隐嫁给大名,下场呢?花凋被大名的女人们诬成流寇玷污而怀的孽种,如不是我扮成叫花子混入难民,早被浸于海中惨死!”她撕心裂肺地大吼,“你更狠!二十多年的光阴,大名身边侄甥争权,你又想起我们母子?是不是我死在面前,你才罢休?”

    北辰之助抽刀,亮刀,一气呵成,“你,我已负,大名之托不可再负。一为人臣,终生不叛,一刀流的弟子从无逆徒,从无自我,若花凋成为下任大名,叫我死,北辰之助绝无二话。况且,即便我死,大名会再派他人来寻!我,可以给少主一个机会,若他打败虎彻刀,北辰之助绝不纠缠,大名责怪,我自承担。”

    花凋定定地瞅着他,沉吟片刻,竟说:“行!”

    花夫人不以为然,斥道:“你疯了?他的刀你不是没领教过!”

    花凋不为所动,在她耳边低道:“老娘,有个人一直令我不放心,你帮我看着。”

    “嗯?”

    花凋亲呢地一抱母亲的肩,“她很重要,抓住不易,老娘要看好啊。”

    灵光一闪,花夫人揣测:“她?”

    他想起那个厉害的小女子,不禁一勾唇,“她为孩儿吃苦,孩儿万难相负。”

    花夫人欣慰地颔首,之余难免担心,“你有把握赢?”

    花凋不答反问:“娘,你希望看到他受那个‘大名’重罚?”他身为名捕,熟知四境所司教条。扶桑名义上皇帝最大,实权则被抓在地方各大名手中。而且,大名麾下的家臣身手一流,世代效命宗主,不容异念。若有叛者,不等大名惩戒,亲族弟兄及同门也会将他乱刀斩杀。

    花夫人沉默,片刻后说:“儿子,你怪我瞒你多年吗?”

    花凋洒脱地一耸肩,“怪?怪你当年为保我沦为遭人唾弃殴打的乞丐?还是怪你为给我这条命险些难产?又或者,怪你二十余载对我的舐犊之情?孩儿迂莽,此生平贱,从未想过高官显贵,办案涉险又令你挂念……儿不孝,非母不慈!”

    北辰之助见他们母子如此,朗声道:“夫人,英雄出少年,花凋君不见得会败。你可曾想过,死伤的人……是我?”

    男人的较量,女人无法涉足。

    花夫人怎会不明白?于是深吸一口气,倔强道:“好,这样好得很啊。视死如归方为男儿本色,你跟他得赢输,我不干预!”走两步,不禁一回头,“你还没说,她在哪里?”

    花凋稍稍一怔,忙低头耳语。

    花夫人一蹙眉,叹道:“好复杂。”

    花凋别有深意地说:“正是,别人也难找啊。”

    花夫人一拍他的面颊,啐道:“坏小子,你自己小心着点吧!”说着,一拎裙袍转身离开。

    她的消失让花凋和北辰之助同时松口气。

    花凋迎风而立,衣袂翻卷,目光坦然,“如果,没有上一代恩怨,没有你与我娘之间的纠葛,你的刀,我服。”

    北辰之助点点头,“有还你此话,足够了!但——和你娘的过去,我遗憾却不认为错!你大了,该明白男人和女人的最大差别。”

    花凋负手站立,字字铿锵道:“是——女人能为男人放下一切;男人却做不到。”见他有几分满足,立即泼冷水,“不过——此话何尝不是认命?大丈夫不负天地,不负所爱,决非开脱自怜!”

    北辰之助浮现一抹惭色,“我的苦衷,将来她会明白。”

    花凋悲哀地为他叹息:“借口!近三十年的天涯落魄,她岂是一般的荏弱女子?你的隐衷对她是轻视,而真相,无非是伤害。”

    北辰之助脸一沉,飞甩刀鞘,“不必闲话。打败我,任你走就是。”

    花凋磊落一笑,镇定自若地一探臂,“请!”

    眉眼肃杀,掀起千层浪潮,风云变幻的夜才刚拉下帷幕。

    ☆☆☆

    花夫人晕了。

    一来是心里还惦记着儿子与北辰之助的决斗,二来是这偌大的彭家堡,想找到一间普通的屋子,委实不易。难为臭小子有这番细腻的心思,能把小美人藏在自己人都不好找到的地方,的确很安全。

    这时,影子又闪,眼前出现一手持玉箫的紫袍男子。

    “月刹?”花夫人止步,惊喜道:“你怎么在这里?”

    六扇门的四个名捕虽说不时互揭伤疤,但经历多年的风雨,患难感情远胜手足。对其余三个捕头,她一样疼。

    月刹一贯冷漠,不过对长辈敛去锋芒,“夫人,月刹和花凋兄等在尚书府失散,找寻多日,才找寻至此。”

    花夫人叹口气,没了昔日戏谑冷漠的月刹那份兴致,

    “你平安就好,我大概知道那天尚书府的意外,风烛和雪韧可有消息?”

    月刹摇头。

    花夫人皱眉,“事一闹大,恐难在京帅立足。还好你及时赶到,总算让我松气。花凋一个人,难以应付眼前的麻烦。”

    月刹面无表情,淡淡道:“夫人不放心花凋兄那边?”

    花夫人点头,不疑有他,“嗯。”

    月刹眸子一闪,说道:“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夫人若在情况好些。如此,月刹愿代夫人接来公主,再来支援。”

    花夫人心头烦乱,一边是骨肉,一边是昔日情郎,纵有恨,也由爱生,怎么忍心见到他们生死缠斗?月刹的出现保证了晴川公主的安全,也给北辰之助压力,逼他退走总比血肉相溅好。

    打定主意,她微笑道:“麻烦你。”

    月刹露出罕见的笑,笑得很浅,很……诡异。

    ☆☆☆

    花夫人迟一步。

    她赶回来时,激战已结束。两个人孤零零对立,空气仿佛凝滞。谁都不说话,也没有半点举动。

    “你们……”花夫人远远地噤声,人也不敢雷池半步。

    北辰之助的发丝在风中摇曳,许久,缓缓说:“你赢了,花凋。告诉我,为什么你有把握赢?”

    花凋摇头,语调无奈,“第一,你方才被我打三拳,元气已伤;第二,你自觉愧对我老娘,下手拘束;最后,我承认利用了你顾忌大名的缘故,故意不躲刀锋,等你回撤的一瞬反牵制!”

    北辰之助低着头笑,越笑声越大,“好,好啊,厉害的年轻人!有勇无谋是匹夫,胆识比功夫更甚!你……不必介怀,中土不是有句话叫‘兵不厌诈’?你没趁我疏忽下手,已是君子。”

    花凋冷笑,“世上哪有所谓的君子?真小人比伪君子好得多!”

    北辰之助朗然道:“好个真小人!哈,枉我游历半生,竟不如一个小子!你放心,北辰之助说话算数,败了就绝不纠缠。”转身便走。

    花夫人盯着他苍凉的身影,心中酸楚,不由自主地嚷道:“你就这样走?”他真的直接回去领死?一点留恋都没有?

    北辰之助和花凋同时一惊。

    北辰之助身体僵住。

    花凋却心觉不妙,“老娘,你怎么回来了?”

    花夫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北辰之助,“月刹来了,他替我接绻儿。”

    “什么?”花凋讶然,脑中旋即警示不妙。

    不等再说,“笃笃”怪异的箫音扬起。

    北辰之助脸色丕变,像是着魔一般挥舞着大刀狂砍。

    当刀尖指向花凋时,花夫人不顾一切跑上来挡在跟前,目眦欲裂地吼道:“要杀他,你干脆连我一同带上!”

    冷水泼头。

    北辰之助泛血丝的眼陡然睁大,一瞬顿住,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落下。

    不!他不能动手!他差一点就伤害到了她!

    “北辰之助,难道你忘了自己的使命?”妖异的月突破云层,映出来人风中翻飞的紫袍,及修长指下紧扣的墨绿洞肃。

    “月刹?”花夫人不敢置信地一捂嘴。

    月刹的洞箫打个圆圈,淡淡道:“夫人,又见面了。”

    花夫人颤声控诉:“你……这是何意?”

    “北辰之助身为大名第一近臣,奉命来中土寻找下落不明的少主,半途竟因当年的私情而放水——”月刹眼眸一眯,漠然地叙述。

    花凋稳稳心神,平静地接口:“月刹,你终于现身了。”

    月刹微扬嘴角,“你又知道了?”

    “我宁可不知。”花凋狠狠地瞪着他,“你如果不出现,我会当作是自己错判。”

    “难怪你和风烛并列武状元。”月刹不置可否,“论洞察力,都是一流。不过,花凋兄你最好和北辰之助回去,这样对你或是他人都好。”

    “关键是对你吧?”花凋不以为然地笑起来。

    花夫人一怔,忧心地道:“还笑?你怎么知道他有问题?”

    花凋的笑很凄凉,“老娘,你不觉得笑比哭好?我自诩聪明,谁想亲若手足的兄弟都背叛我,这不该笑?六扇门的四个捕头被迫分散,等我到皇宫接绻儿,内苑的兰贵人像是能掐会算一样久候多时,这必有内奸通风报信。”

    月刹无动于衷地说:“只要你从命,兄弟照样能做。”

    “可惜——”花凋一挑眉,冷冷道:“你、不、配!”

    月刹琥珀色的眸子微微一闪。

    花凋拉开母亲,直视着他,“你不用废话,我不答应!”

    “是吗?”月刹怪异地笑,指摁箫眼,再扬箫音。

    花夫人紧张不已,“糟!看来他能牵制北辰之助!”

    月刹得色浮现,恣意操纵着北辰之助的神经,那曲子翩跹旖旎,状似无害,实则暗含杀机,而受控者就神情扭曲,血管紧绷,痛苦不堪。

    花夫人面色苍白,想靠近他,但被儿子拦住。

    不过,令人奇怪的是,无论月刹吹得如何激烈,北辰之助战栗蜷缩的身躯也没有挪动半步。

    花凋越想越觉得不妙,飞身一跃,两手猛拍,打算一探北辰之助的虚实。哪知,他不闪不躲!

    这一掌,花凋急撤偏移,仍拍上他的肩胛——

    北辰之助被打飞的刹那,在场的人震惊!

    原来,他竟拿刀顺着盘腿交叠的两踝扎下——相当于被利刃牢牢钉住!难怪人离开时,会有一条血线扑来!

    “之助!”花夫人心惊胆战地喊,不顾一切上前扶他。

    花凋没拦住她,也没办法再去拦,因为月刹停止吹箫的一瞬,手指一扬,一个飞镖斜刺里射出,打断树木上的绳子,一个人顺势落下——

    绻儿!

    花凋的心失跳一拍!不及多想,扯下外衣的丝带远远直抛,缠上她纤细的腰,利用树杈为支点,在另一头止住落势!

    “呜……”龙绻儿水汪汪的大眼,紧紧盯着花凋,面如枯槁!

    “你也不顾她的死活了?”月刹旁若无人地一敛眉。

    “月刹!”花凋咬着牙,死死瞪着他,“你真是不择手段!”

    花夫人抱起北辰之助虚弱的身体,泪不受控制,一颗颗落下。北辰之助昏迷中,隐约感到脸上的凉意,挣扎开眼。

    “花姑……我不伤花凋,你是否能原谅我?”他已尽力,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眼前的女子,心疼不堪。

    “不!”花夫人悲愤地叫:“你的迂腐害我漂泊近三十年,这样就想让我原谅你?”

    “我……身不由己。”北辰之助粗喘着,“我不这样做,大名会派其他人来做,那样你们母子更没生路。大名得不到的……一定会毁掉!”

    “胡说!你死了我们就有生路了不成?”花夫人摇头,泪眼模糊。

    “花凋是个聪明的孩子,他会想出如何脱身。”北辰之助的气息越来越弱,颤抖的手慢慢覆上她的手,“你教得很好。辛苦了。”

    “不……”花夫人粗鲁地一抹染花的脸,露出久违的笑,“你少说风凉话!喂!欠我的债是不是该还了?”

    “我……不背叛大名。”北辰之助凝重地深吸一口气,面色紫青。

    “你已背叛了他!”月刹远远地瞅着他们两人,冷然道,“你该明白我刚才吹的这首《焚樱》是什么意思!”

    “大名家臣……自幼闻《樱纷》练武,有助调息……提高修行。”北辰之助的视线逐渐涣散,“将此曲逆转,是为《焚樱》,即……对叛者严惩!”

    “你既知道,该如何做?”月刹丝毫不让。

    “知道——”北辰之助苦笑着悄悄抽手,不着痕迹推开花夫人,紧握刀柄,“看来你是大名在中土监视我的暗使——”音未落,人与刀齐向月刹砍去!

    月刹横箫招架,无法再施展魔魅的音律来折磨北辰之助。

    身受重伤的北辰之助不堪一击,箫与刀接触的一瞬,“当啷”一下撞开,巨大的冲击令他七窍流血,气息奄奄!

    月刹纵身截下对方脱手的虎彻刀,横握后打算再补一刀,不料脑后生风,只得翻身扬臂,接下偷袭!

    “拉着绳子还想斗?”月刹嘴角的笑冷到冰点,肃杀之气席卷而来,一箫飞击扑来阻挡北辰之助坠势的花夫人,一刀直扑花凋双手握的衣带,企图摔死被远远吊在自己大后方的龙绻儿!

    花凋面颊上的肌肉一抽,眼神一寒,足点地面,利用身体打横的旋转,以肩头去接虎彻刀锋,借助强劲的少林硬功强迫刀改变路径,撞偏洞箫,化解了花夫人的危机!不过再看他的肩,血肉模糊,骇人的白骨清晰可见。

    同时,北辰之助拼死的一击到了——

    月刹面对花凋,未料他如此豁命,竟对身侧毫无察觉,被北辰之助一拳正中左肋!

    三败俱伤。

    不,是一死两伤,这场争斗在弹指间结束。

    花凋不肯松手,牢牢握着的丝带染红鲜血,他听得到那边绻儿撕心裂肺的呻吟,那是不能说话,而强迫自己发音的哀鸣,心痛之余也无能为力去安抚。

    北辰之助肯定死了,从母亲呆滞的眼神和僵硬的动作也能知道。

    这样一个母亲恨了三十年的男人,就这样为他们母子死了——到死,他都不肯背叛他的主人,但也不让其他人有机会再重创心爱的女子与她跟别人的孩子。

    该如何对他?

    敬……或者……继续去恨?

    望着不远处喘息的月刹,他淡淡地问:“这是你要的结果?”

    月刹冷冰冰地回答:“你不回扶桑促成我主大事,不死不休。”

    花凋的心冷了半截,“你我现在都是半条命,还继续吗?而且,就算回去,我也不会帮你的主人做任何事。”

    月刹的下巴点了点花夫人和绻儿,“以你我的情况,胜负各半,最多你只能救一个。”

    “真是不择手段。”花凋冷笑,黑眸精光闪烁,“不过,你未免太小看我。月刹,记得你刚入六扇门时,我就常常对你说‘姜是老的辣’,显然,你没放在心上。我虽嘻哈,但不代表任人宰割,如你真的做绝,我保证太子岐也妄想翻身!”

    月刹脸色微变。

    “好奇我如何得知你的主人,是吗?”花凋撇撇唇,“这又有何难?在我带绻儿离开皇宫前通知兰贵人的只会是我们四个中的一人。兰贵人几番利用绻儿的信任来‘挑唆’,其实是给梅妃母子树敌,四处种下祸根。思前想后,惟一的可能就是替失事的太子报仇。你既然承认是奸细,那必定是太子的人!”

    月刹抹去嘴角的血沫,以箫点地撑起身体,一点花凋,“太子东山再起是大势所趋,你若识时务,立即回扶桑,带人马来抵制东南边城的驻防!”天朝内部涣散,四境无疑是夺权的最佳跳板。南蛮方面,想必殿下已接到他的急书,可利用风烛带着离京的女人在苗疆隐匿的身份,顺利控制八百里水师;而东瀛方面,就看花凋,届时,他若能带扶桑人马扰乱边城一带驻防,即令京师坍塌了左右脚的基石……至于西域和北狄,也会因此而如探囊取物般利用。

    “如果不呢?”花凋森然一笑,“我不想做,任何人都不能勉强。”据说,当年有人为太子占卜,说有四人会改变他的命盘。

    他可否大胆推测,月刹到六扇门绝非偶然。

    若是,则当日北辰之助出现,月刹也在附近隐匿,既知他身世离奇,必然多方调查,与扶桑大名密谋,趁京中的变故逼花凋回扶桑。然后,顺理成章借东瀛势力打击风雨飘摇的天朝。

    不过,北辰之助的叛逆出乎他的预计吧!

    “那只好废掉她们中的一个补过。”月刹一向没有温度的嗓音现在更寒碜。

    花凋不无嘲弄地一勾唇,“月刹,纵使那样做的下场是你我的玉石俱焚?”

    “无妨。”月刹并不在意,漠然道:“月刹孑然一身,死不足惜,倒是花凋兄不觉得上有高堂、下有良配需照顾?”

    “真是体贴的混蛋啊,我是不是该谢你?”花凋眼中的血丝越发鲜红,肩头的创伤令他无法动弹,否则,随时有断裂的可能。“呵……呵呵……”

    那怪异的笑让月刹有一丝诧异,一敛轩眉,“笑什么?”

    “笑……你的连环计落空。”花凋伸手一扯肩头破烂的衣襟,也不管伤口,露出了血肉模糊的部位,“大名派北辰之助来找失散的儿子,必有证据证明方可。可惜,我肩头的樱花烙印被削得干干净净,试问,北辰之助已死,多疑如大名可会信你一面之词?”

    “你是故意的。”月刹恍然一眯眼,咬牙说。

    他竟用自己的一只胳膊当赌注?

    “呵呵。”花凋笑中冷意不减,“这是你逼的。”

    月刹一步一步地朝他走来,周身杀气腾腾地扬起玉箫,“既辱使命,无颜见主,烦劳花凋兄陪我一同下黄泉相抵——”

    花凋暗暗叹息,对这个木头似的冰山脑袋实在无力,及时说:“这么想死?自己去,恕我不奉陪!”开玩笑,他家尚有老娘和娇妻需照顾,怎能说死就死?

    大丈夫顶天立地,想死何其容易,活下去才是勇者!

    月刹招式已亮,听了他的话,不禁一怔。

    花凋抿抿唇,深吸一口气,“你听着,京师之中有太子的嫡系安插,不过在不久前被我悄悄抓进六扇门。此事机密,他人不知,你若现在去救还来得及,说不定,能挽回太子失去的局势。”

    “为何告诉我这些?”月刹闷咳数下,眼角一瞥,掌内鲜血淋漓。显然,刚才也受了不轻的内伤。

    花凋不置可否地一弯剑眉,“我怕死,更不想陪一个大男人赴黄泉,不行呀?”

    月刹勾魂摄魄地阵阵冷笑,胸膛嗡鸣,“三日前,京师被宁王禁封,现在回去无疑于自寻死路!”

    宁王回来了?

    花凋稍稍迟疑,旋即绽出一抹狡猾的的得色。

    “我有一块玉佩,乃是宁王亲赠,你拿着它必然出入自由!”说着,腾出一手,从怀中拿出当初宁王为报答他照顾绻儿而赠的玉佩,凌空一抛——

    月刹未曾怠慢,忍着啮骨的倦痛纵身接下——

    明知花凋不会好心助人,这里面定有曲折,奈何形势不由选择,就算末来局势是刀山火海也不能退缩。

    花凋,果然不是一个能小觑的家伙!陷入复杂的困境,也能找到反牵制的法子,这样一个人不能留住主人身边,实在是一个隐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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